口述:大葛(广西柳州人)

1999年,我在深圳石岩打工。因为才进厂不久,手中余钱不多,加之在老家受父母管教多了,我想体会一个人过年的滋味,于是留守工厂。

没放假之前,很盼望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年。等真的放了假,工友们陆续离开,才陡然体会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

厂里为留守员工提供食宿,大年三十还备了大餐,看到贴在墙上的通知,那些菜式很丰盛。只是,在工厂食堂吃年夜饭,总少了许多味道。

于是,我跑到厂外的士多店和水果店,选了一些吃食。回厂途中,迎面碰到女领班。

女领班是湖南邵阳人,长得倒俊俏,却是个冷美人,在车间里,工友们彼此开玩笑,气氛和睦融洽,唯独女领班,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

每月发薪,大家相约一起聚餐,女领班也不出席。进厂不久,我就听说,她为人孤傲,不合群。

那时,我还感慨,和群众搞对立,她怎么当上领班的?后来,才知道,除了面孔冰冷,她在工作上还真有一套。

她未上任时,我们组上产品质量差强人意,返工产品多,增加了工作量,员工抱怨不止。她当上领班后,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成效很快显现,她一举赢得了主管的信任和支持。工友们佩服她的能力,对她的人品却不敢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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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女主管也没回家过年,不过,对她这样的工作狂,过年正是表现自己的时候,我倒理解。大约过年的缘故,平时冷若冰霜的女领班,见了我,竟然面露微笑,主动打起了招呼。

女领班问我大年夜怎么过,我实话实说。她说,三十夜待在宿舍,太冷清了。她觉得,过年需要仪式感,热情邀请我去她家过年。

我隐约听说,女领班在和工厂行政谈恋爱,正在迟疑间,女领班打消了我的顾虑,称她刚在厂外租房,原想过个热闹年,男友临时有事,回了老家。

她老家有个习俗,刚住进新居,要找朋友闹腾一番,否则住进去,不吉利。如此一说,我去她家过年,反而倒了她的忙。话已至此,我便不好再拒绝。

下午四点,我出了宿舍,前往女领班的租房。当然不好空手去,先去礼品店,选了两张壁纸,一份水晶礼品。又去了士多店,水果自然不可缺,过年不能少了酒。看来选去,选中一瓶白兰地。

走到半路,想到女领班毕竟是女子,她再豪爽,也不至于喝白酒。于是,返身回去,加了一瓶干红。看看手中的礼物,觉得够厚重了,这才放心大胆地去找女领班的出租房。

那时的出租房很简陋,土砖瓦房,一楼,面积还可以,但只是一个单间。进了屋,屋中摆设一览无余,东西不多,布置得很温馨,可见,女领班的确是个讲究仪式感的人。

女领班披着围裙,正在厨房前忙碌。见我带了这么多东西,一个劲地责怪我,但听了我的解释,露出了欣慰的笑。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很简单,有时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可以接近彼此的关系。

看得出来,女领班是个讲究仪式感的人,为了异乡这顿年夜饭,她设计了许多花样。我放下东西,过去帮忙。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与一个女孩子接触。她刚洗过头发,身上散出发淡淡的馨香。起初,我有些慌乱,好在女领班很善谈,问起我小时候过年的事,让我很快进入了状态。

紧接着,她又讲起她老家的习俗,将湖南与广西的年夜饭作对比。出租屋里,一时弥漫着欢歌笑语,好像我们是相识了许多年的老友。我望了一眼女领班,她笑容可掬,与我之前在车间里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年夜饭只有我们两个人,但女领班为此准备了八个菜。我感叹太多了,怎么吃完。她说,这是老家的习俗,图个吉利。

菜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我起身拿酒,问她喝红酒还是白酒,她想了一下,笑着说,红酒吧。我找出那瓶干红,开酒时,却遇到了麻烦,我忘了买开瓶器,女领班新租的房子,也没有这东西。

我看看手中的红酒,又望望灶台,站起身来,准备把酒瓶直接砸开。女领班知晓我的意图后,接过红酒,玩笑一般说道,看我像个斯文人,相不到你竟这么粗鲁。

听她这么一讲,我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意识到不妥,赶紧解释,她开玩笑呢,让我别介意。女领班拿出两筷子,慢慢把红酒的瓶塞打通,塞进了红酒中。

这样的操作,至少可以喝到酒,比我把瓶盖处砸开,文明、安全多了。我们举杯,一连碰了三杯。第一杯,敬新年。第二杯,敬彼此。第三杯,敬自己。

三杯下肚,气氛更加融洽,我话也多了起来。从高考落榜,到与父亲发生矛盾;从进入工厂,到未来的理想。讲着讲着,不免有些伤感。女领班则像一个姐姐一样,不时给我鼓励和安慰。待我讲够了讲累了,才意识到,我光顾自己,却忘了请女领班讲。

毕竟,在厂里,她是冰美人,也是神秘人物。我对她有太多太多的好奇。平时自然不敢问,可机缘巧合,我俩一起在出租屋吃年夜饭,吐露心声,正是时候。

女领班没有推辞,开始讲她的故事,她原本成绩很好,但初三那年,正在课堂上,母亲跑到教室,把她拉回到家里。

原来,母亲找到一个远房表亲,可以带她南下,安排进厂。她家庭条件不好,又有三姐妹,她是长女,母亲早就希望她能为家里出力。迫于母亲的威严,她不得不南下。因为尚未成年,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份证。

有两年时间,她用另一个名字,小心谨慎地生活,生怕被人发现真相,有时做梦都会被惊醒。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她一直在学习,渴望着重回校园。在工厂待了三年后,她十九岁了,同龄人要么南下打工,要么已经嫁人,要么考上了大学,她终于意识到,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可能再有了。

从此,愈发寡言少语,慢慢地,成了我们眼中的冰美人。

厂里的行政职员读懂了她,两人很快牵手拍拖。事情传回男友老家,他父母听说她初中没毕业,而他是大专生,他们觉得辱没了他家。

男友坚定在站在她一边,两人租了房子,准备在异乡过年。要关键时刻,他父母连发三道催归令。他是孝子,只好回家。

讲到这时,女领班不免有些感伤。我知道触及了她的痛处,赶紧举杯。讲着话,喝着酒,不知不觉,一整瓶红酒就见了底。而这时,我才知道,在酒水这件事上,女领班深藏不露。

红酒喝完,她仍意犹未尽,指了指白兰地问我:要不,我们喝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别的不说,至少在喝酒这件事上,不能在女人面前认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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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开白酒,才喝一小杯,我便有些晕。只好摆手,罢酒。女领班仍无事人一样,她给我倒来茶水,让我醒酒。喝了茶水,渐渐清醒。

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八点过一刻,若在老家,此刻已经和家人坐在一起,观看央视春晚。我们聊着聊着,发现彼此最喜欢的明星,都是冯巩。她甚至惟妙惟肖地,表演起冯巩的那段经典开场白。

她的表演给了我启发,我提议自创春晚,在出租屋里,各自表演几个节目,自娱自乐。她点头称好,还夸我平时不声不响,想不到挺有创意。

我们收拾好碗筷,留出一块舞台区域,随后开始我们的春晚。起先,我们都是主持人。正好一男一女,相互搭配。轮到她表演时,我报幕。我上台时,她则当主持。

她表演了好几个节目上,最精彩的当属一段湖南花鼓戏,耳熟能详的《刘海砍樵》。演到动情处,她把我当作刘海哥,拉我上台,我则配合她,摆动身姿。

尽管我的表演很业余,甚至显得拙劣,但一点也不影响欢乐的气氛。最后,我们一起合作,肩并肩手拉手,演唱了一曲《欢乐今宵》。这个异乡的团年夜,也成了我终生难忘的回忆。

开年上班,她又恢复到往日那个冰美人。不久,男友正式提出分手。她坦然接受了,上班时看不出任何神态变化。

三个月后,她突然提交了离辞书。临别之际,我俩吃了一餐饭。她送我一整套学习资料,讲了许多鼓励我的话,称我有悟性,要好好工作。

我收下那套学习资料,却并未领会女领班的话语。不久,我遇到一个江西女孩,开始一段浪漫缠绵的恋爱。半年后,女孩回了老家,这段情爱无疾而终。

很长一段时间,我借酒消愁,无法克制自己。某一日,我偶然想起女领班,除夕夜与女领班把酒言欢的画面浮上脑际,不知道她此刻在何处,在干什么工作,是否有了新的爱情?

我翻出她送给我的学习资料,重新振作起来,开始了一段奋斗人生。三年后,我拿到了自考学历,学会了电脑,从普工晋升为职员。

如今,我已经在深圳安家,遇见了最好的妻子,有了可爱的孩子。每到年底,就会想起女领班。我知道,再见几无可能。唯希望她一切如意,平安顺遂。(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