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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生活在长街。长街有长长的一条街。街上有各种店铺,刚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长街每月有六市,逢一逢六的日子都是市日,最热闹的集市日是一年最后一市的廿六市。说起廿六市,就像前童人说廿七黄洋市、岔路人说廿八市一般。

长街廿六市

我们家不住在长街街边,但知道街边条帚灵,所以,我与小伙伴也常在长长的街上闹,去感受街上人的灵,也想让自己学得灵活一点起来。虽说街边条帚灵,也去闹,但在街上也有不太会让我们能见到的景象,譬如农家过年时的杀猪。我们家住在后堂。后堂出来有一个大晒场。我们一直叫衙门。当时不知为什么叫衙门,后来知道,这里在古时候做过盐署,住过官,是官衙门了。衙门依山而筑,朝南,屋前有三面高出旁边道路近两米的几百平方米的大平台,平台上面是平坦的石板道地,那时已成为生产队的晒谷场。衙门晒谷场给过我们许多的快乐。那时候的我们,无心、无肺,也无压力,我们在晒场里跑,跳,互相追逐,自有自己寻得的游戏与玩闹的乐趣。其中看杀猪就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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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的生活都没有那么讲究,不像现在,杀猪,还讲究个称呼叫“杀年猪”,我们那时直奔主题,就是叫杀猪,或者学着猪叫声还连带上香香的肉香想象,叫做“杀肉肉”。这“肉肉”说起来,有声有响有滋味,有一种特别的回味。或许那时,我们有“年”的真实生活背景——我们就生活在真实的年里头——就没有必要用“年”的名称来加以强化了。我的小伙伴对杀猪感兴趣,会提早相互通报,今天谁家什么时候要在衙门晒场杀猪了,就会相约着去看热闹。我母亲不太主张让我们去看,她跟我说,看“杀”看“血”的不太好。所以,我多数时候就没有应小伙伴之约去看杀猪。有时候就躲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看点书。但到街上去买酒买醋买酱油,路过还是能看到晒场上杀猪的情景。我脑子里到现在仍清楚地留有当年见到杀猪场面那种热闹印象。熟悉杀猪的整个过程,我是在自家道地里看杀猪时得来的。每年,我母亲都会养十来只鸡,养一二头猪,过年就会为自家准备好年夜大餐用的鸡肉与猪肉,正月招待客人的硬菜也差不多因此而早早准备好了。杀猪的时候,我要帮忙,也会有点忙活的。譬如,要拿把条帚守着,帮着拦住大门,不能让猪跑出门去。譬如,要帮着倒大锅里烧滚的两三镬热汤到豆腐桶上,还要帮着拉或抬一下猪,或拿一二只面盆等用具递给杀猪师傅装猪头,放猪肺、猪心、猪肚。

长街廿六市

衙门晒场连着有几家杀猪了,长街村过年的气氛也就逐渐浓厚了起来。那或大或小“合格”的猪们的嚎叫声响起来,豆腐桶上热腾腾的汤气冒出来,杀猪师傅卷毛刀在猪身上发出有节奏的“淇——淇——淇——”过年的气氛也似乎随着想象中红烧猪肉的香飘散到整个空气中了。各家各户也都忙碌起来。我们家的柴堆也堆起堆好了,起火柴、软柴、硬柴都准备好了,尤其是过年那几天要烧大镬的柴爿。老屋里里外外,都掸过尘了。家里的被褥也被送到大水库那边洗晒过了,年糕也从庙头年糕厂捣好拿回家来晾着了,鸡也杀了挂起来让风来风干做咸肉鸡了,一年中最热闹的廿六市也上过了。之后,我们家的灶头就基本没有空闲的时间了。

外面冷,屋里暖,我坐在灶前烧火的时间就多了,脸映得红红的,心里身上都暖暖的,外面的天冷就感觉不太到。现在想来,过年前的那段忙碌的时间是最温暖的。

炒蚕豆,炒番薯糕,炒冻米,一样一样全在灶上展开来。母亲此时会拿出上一年用过的干净沙子来,先把沙子放锅里炒热炒烫,然后放上冻米、番薯糕、蚕豆,分开来,一锅一锅地炒。那冻米的爆香,番薯糕的甜香,蚕豆的脆嘣声响,整个灶间,有声、有色、有香、有笑,有热闹。冻米炒好,母亲是不会让我们吃的。番薯糕、蚕豆会叫我们随便吃。那句老话,“要吃趁面上”,也是在这时候,让我们耳熟能详的。此时,我们家还会爆兰花豆。兰花豆,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下酒菜,过年有闲,父亲在家喝点酒是很开心的事。前一二天母亲就会早早地把蚕豆泡好。我们拿剪刀把泡软的蚕豆剪出一个一个十字,等剪好花的蚕豆晾干水分,锅里的油烧热起泡沸开了,母亲就倒进剪了十字花的蚕豆,那一锅的“滋滋”声,一锅的白泡泡与腾腾的热气上扬起来,啪啪啪的蚕豆热闹地在锅里唱起歌上下跳起舞来。慢慢地兰花豆的油香味道就满溢出来诱我们的馋虫了。母亲一锅一锅地爆,香香的,油油的,母亲用漏勺舀起兰花豆来,抖一抖,再抖一抖,沥一下兰花豆上的油,放在淘米箩上,再摊放到米筛上晾凉。我们则趁热咯嘣咯嘣脆香起兰花豆。做完这些,母亲也会把平时晒干积起来的南瓜子趁机炒好也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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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 廿六市

番薯糖淋是早就煎好的,冻米已炒好,米胖也早已爆好等着了,花生、芝麻也已炒熟准备就绪,母亲与父亲就开始为我们做一年中最甜蜜的“做糖”事业了。家里最大的镬被我烧热,父亲倒进糖淋,用一个大铁勺慢慢地在镬里顺着同一个方向转,待糖淋变热变烫变稀又变稠了,再用勺上下舀着,看着勺里沥下的糖淋沥得适合做糖了,就让我抽出柴爿,压压火,父亲倒进米胖,又让我升点小火,他则用力上下搅拌,让米胖受热均匀与糖淋充分接触“调匀”,顺手抓出一把,捏出几个糖团,给我们留着。然后,拿出厚厚的麻袋布垫着铁镬边,掇起整个铁镬,迅速倾倒到早已准备好的案板上。案板上已经放好正方形的大糖盒。父亲把镬放回灶头上,回身用手拍着米胖糖,把米胖糖推压向四方,然后,拿起长长的粗面杖,双手推拉,由轻到重,一推一拉中,手法轻灵,左右手或轻或重,看各处的糖厚薄,手法缓急都各不相同。原来圆堆状的米胖糖现在都乖乖地奔向糖盒四方。滋,滋,随着面杖的推拉,米胖糖平平地与糖盒成了一体。父亲放下面杖,快速掇起糖盒翻了个面,再用面杖在糖面上轻轻推拉几下,米胖糖两面光滑,感觉内里松紧刚刚好,父亲就站起身来,拿面杖一头敲敲糖盒的四个角,一边慢慢起起糖盒,拿出早就磨好的菜刀,一边问我们糖块切大一点还是切小一点。我们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父亲折中,拿一条尺状的长木条,用左手用力按着,右手“嚓,嚓”,三二刀,就切出一条糖带,再切出一条。两条糖带一眨眼就上下叠起,嚓一刀,嚓一刀,嚓一刀,都快速切成小小的糖块。不久,香甜的糖块就堆了起来。我们忙拿来畚斗,把米胖糖扫进畚斗里。

我们家米胖糖一般会做两到三大镬,冻米糖会做一到两镬,花生糖、芝麻糖就每样做一中镬的,且都在中镬上另烧糖淋做。有一年父亲还给我们做了粟米糖,做了炒黄豆糖。粟米糖,黄灿灿的,特别好看。炒黄豆糖松松脆脆的,特别香。长街自己在石桥头开出糖厂后,父亲还用甘蔗糖给我们做了冻米糖,味道与番薯糖淋做的确实有区别,吃起来,甜香里有一种清香,感觉特别好吃。糖全部完成后,母亲会把米胖糖、冻米糖放进榨菜甏里。花生糖、芝麻糖等分别放进铁皮饼干箱里藏起来,与装有蚕豆、番薯糕、南瓜子的饼干箱放在一起,等到正月用来招待拜岁客。接着母亲与姐会裹粽,大大的横包粽会包四五个,狗头粽十几个,数十个小箬壳粽,里面有咸肉粽、红枣粽等等,我最喜欢是箬壳粽,小巧好看,粽色喜人,吃起来香糯。母亲与姐还要抽时间做点印花糕,一笼一笼地蒸出来,趁热用筷子头分别蘸上红绿颜色,用作饭桌上的点心。这样,灶头间又是红红火火的一二天。

最隆重的就是准备年夜饭了。这一天,我们会把水缸挑满,把道地、院子再清扫一遍。青菜、大白菜、菠菜等,都是园里、自留地里自己种的。鸡肉父亲准备好了,猪肉是自家请师傅帮忙杀好分类分好的,其他需用的年货、调料,长街廿六市里都已经采买齐了。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吃有剩,都是母亲年三十日一边做事一边挂在嘴上说的。父亲是大厨,常被请到区社食堂“做厨”,平常家里不做菜,过年了,就会上灶,帮着母亲做几道大菜。年夜饭,是吃鱼吃肉,兄弟姐妹抢着吃。现在想来,更多的就是那种忙碌,那种抢食的热闹,那种一年的欢乐与喜庆,我们全家一起在这个时刻享受的团圆!年夜饭,不仅仅在吃,它的意义更在团圆,在家的温暖与让人永远存有团聚的向往与憧憬。

长街廿六市

现在让我来说说年夜饭到底吃了什么,我真说不出多少,像现在那么漂亮那么好听的菜名,如“福气满满”“大吉大利”“年年有余”“牛气冲天”“长长久久”“团团圆圆”等,那时候的意思就在我们的年夜饭里面,而不全是在那个漂亮而好听的“菜名”上。那时候也没有“百团俱来”“腰缠万贯”“四季发财树”等等的菜,但我们相聚的心是真而纯的,心里开放而轻松的。当然,年夜饭桌上,鱼与肉是必不可少的,肉圆也不缺,有些年是全鸡,有些年是全鸭,年糕烤菜也上桌的,菠菜豆腐汤也是美味,那菠菜的红茎,印象也特别好。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年,父亲从上海亲戚处要来种子种起来的好看的盆菜,成了那年年夜饭餐桌上最养眼的一道菜,菜看着碧绿的,所有我见过的青菜都没有这样的色彩,菜吃起来甜丝丝的,菜汤喝起来也是香香的。一直到现在,我看到这种盆菜,心里就有甜蜜感,就有在长街过年放不下的无尽回味。

吃过年夜饭,我们也在灯下守岁。守岁,就是聊天,吃瓜子。汪曾祺说:“家人可亲,灯火闲坐,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光景。”那时,我怎没想到这一点呢?我们实在熬不住了,会去先睡下。压岁钱二角五角的,我们会在正月初一的枕头底下拿到。初一无心无事,爬爬香花山,坐在道地上晒晒太阳,同学小伙伴穿箱一起在各个道地间窜来窜去,无事奔忙一整天。初二开始,我们都会穿着新衣服,拿着母亲准备好的红糖白糖包、桂圆荔枝包、红枣核桃包等,去亲戚家拜岁,喝红糖茶,吃鸡蛋酒。“拜岁拜嘴巴,走到一碗红糖茶。”是我们当时最熟悉的话。我们也学着把嘴巴叫得甜一点,亲戚亲一点。完成拜岁任务,我与小伙伴也会互相到各家走走,小伙伴来了,我也会到菜园的土堆里抽一二支甘蔗出来招待,我们家的桂花糖茶是小伙伴们印象最深的。花生、芝麻糖不多,就各一盆,吃完就不添了,米胖糖会再拿出来。南瓜子,金橘干也会有。有一年,我们家还给小伙伴们分享了北京果脯,那是我北京的大伯过年带过来给我们的。还有上海舅舅带来的小白兔糖,长沙叔叔与姑姑带来的糕点,吃过的小伙伴应该能记得吧。有些年份,有喜酒,就吃个二三天,才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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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忙大人的,他们走亲戚,他们相聚聊天,我们也没多去关注。 我们也忙我们自己的。 我们在无事走来走去中,也会想着到长长的大街上走走,到水果店里闻闻山东烟台苹果的香、看看馋人的广东香蕉还有没有。 到新华书店里看看,看看挂历,看看玻璃柜里的书。 走过药店,也会走进去看看高高柜台后那整排整排的中药格子,那里面神秘的中草药,对我很有吸引力,有时会想象父亲在这里做学徒拿精致的小秤捉药的情景。 虽然正月的街上没有现在的红红火火与百物丰饶,也见不到那么多的红灯笼满大街,红红对联满门庭,但那时人见着人,都是笑着的,我们的心是宽的,身是轻的,有烦恼,也是转眼就消的。 我们满眼看过去,长街的街道是亲切的。 当然,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个时候,除了吃,除了穿新衣,除了与大人一起忙,最热闹最有趣的当是与小伙伴们相约着跑到香花山海军部队看露天电影。

香 花山,我们是太有印象太有感情了。 一年中总有好多次到山上看电影,看军民篮球赛。 军民鱼水情不是说的,是实实在在在生活感受中获得的。 我们看部队墙上标语“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我们读“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虽然我们那时候什么都还不是,就只是一名小学生,但我们心里是自然想“胸怀祖国”、想“放眼世界”的,是自然相信我们祖国是伟大的,我们的人民军队是伟大的。 这些就像过年,以为都是天然应该这样的。

作者简介

袁伟望,浙江省作协会员,宁海县作协副主席。浙江省徐霞客研究会理事。著有散文集《记得香花山》《山水间.宁海》《勿忘乡愁》;长篇纪实报告文学《春到晴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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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袁伟望

□ 图片:叶民和等

□ 编排: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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