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年度国漫《中国奇谭》第四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下称《乡村巴士》)开播了。

这集内容相当特别,它虽然有着鬼神的影子,但无论画风还是故事都是极为日常范的,它刻画的也只是导演关于自己儿时对故乡所见所思的一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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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有人要问了:如此日常,如此专属于个人的故事有什么资格被选进《中国奇谭》?并让它和《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林林》等表现手法独特且寓意深刻的作品同台竞技呢?

答案是《乡村巴士》有着同样独特且深刻的演绎,这绝不是什么平庸乏味的日常故事---“日常” 只是某种价值传递的必需,也使得它成为了一部“在轻风细雨底下波涛汹涌”的多层次作品。

在《乡村巴士》里,我们将能一窥乡愁、现代化、迷信、成长等等概念背后的意义,也能够理解正在神州大陆各处发生的“人类最大迁徙活动”背后的源动力。

在我看来,能在农历新年前最后一个星期看到《乡村巴士》,属实为上美影送给各位影迷最棒的新年祝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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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巴士》究竟有多棒?

在我看来,《乡村巴士》的棒主要体现在两点:一个是“真”,另一个是“刺透某些真实的无奈”。

这个“真”一个体现在“景”。

《乡村巴士》的视觉呈现是非常独特的,它和《小妖怪的夏天》一样采用了色彩斑斓的二维手绘,但不同之处在于,《乡村巴士》在视觉上更扁平,制作人有意削弱了透视感,每一幕场景都让人感觉是将所有元素往平面上堆砌。

无论是山野草地、后山神庙、校园景观、还是门前过道,在这种手法呈现下,给人最大的感受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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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动画呈现的只是导演的老家,但在同一片黄土地上的“老家”又能有多大的差距?

每家每户都会有一条名叫旺财或小黑的小狗,每个在老家生活过的娃都应该有过与家人坐在庭院并借助屋里灯光处理农产品的经历,也应该有过在山上捕捞昆虫以及春节时在田里燃放烟花的玩乐。

跟随着导演的回忆,这些曾在我们人生中出现过的场景又再度被唤醒,且在“扁平画风”的作用下一幕幕回忆就恰似贴着眼球略过,所有细节都能被尽收眼底---这就是“近”所带来的“真”。

除此之外,导演还安排了“小”。

《乡村巴士》运用了大量的“全景构图”,如开头介绍傍晚乡村巴士来临时的场景,导演在放学后前去后山玩耍的过程,黄昏时导演从三爷住处回家的经过,乃至是结尾处导演走向田间燃放烟花的过程,通用了超远镜头的刻画---一张静态的乡村背景图,再搭配上几个活动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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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大比例运用全景构图的手法我们曾在《大护法》见过,且在当时被不少影迷视作为“贫穷”的标志,但在《乡村巴士》却起到了不一样的惊喜---将老家压缩至方寸大小,看起来就只有一条主干道,邻里住所肩挨着肩,学校和小卖部等等都只在村民几步可及的地方,属实成功将老家的“小”通过视觉语言来呈现了。

当然,“近”和“小”可不仅仅服务于视觉,也或者说当我们能一眼望尽一切的时候,内心也会油然而生出一种确定感和安全感(请大家先记住这种感觉,下面会再度提到)

再一个“真”则体现在人与风俗(迷信)。

《乡村巴士》讲了个特别“日常”且“私人”的故事,导演回顾了自己刚升入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在乡村老家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在导演的回忆中村民总喜欢在饭点围坐在一起,而一旁的主干道上也会准时驶来新开通的乡村巴士,而巴士站点上也总有那么一个小孩站在那里。

他就是本集主题中的“王孩儿”,他从不走上巴士,就喜欢在那摇摇晃晃的“等车”。

他是一个从小开始就脑子有点问题的孩子,而除了“等车”外,他还喜欢在村里晃悠,生活那是一个无忧无虑。

与王孩儿类似的人物还有三爷,他老早就双眼残疾,但一直以来都似乎是独自生活着,除了导演会偶尔去帮忙处理点食材外,所有的起居生活三爷都能一人搞定(包括切菜下厨),而从三爷那祥和安定的脸庞上,我们是看不到一丁点的忧虑。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嘴《二舅》了,王孩儿和三爷的形象和气质当真匹配上了《二舅》视频中的树先生和二舅,也当真再度诠释了那句充满诙谐和力量的话语:“第一幸福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幸福的人是从来不往回看的人”。

你要说这是动画导演的有意为之?是想着蹭一把《二舅》的热度?

我可就不那么认为了,这种相似与其说是蹭,还不如说是老家落后的卫生和医疗条件所带来的普遍现象以及面对生活的必需,是广泛存在于每一个乡村的人和事。那很自然的,也成为了我们对老家的记忆。

当然,对于彼时年幼的导演来说,他还没有所谓“生命强韧”的概念,再加上村民喜欢用鬼神去吓唬小孩不要做危险事的习惯,说什么王孩儿的傻是被山洞妖怪吓出来的,而这事也成了导演“鬼神启蒙”的一部分。

这一来使得他对山洞忌惮,只敢远观不敢靠近。二来让他开始用“鬼神眼光”审视乡村发生的一切。

比如某次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导演发现自己居然有三个影子(灯光照射导致的),他便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被鬼神附身了。

也比如面对双眼瞎掉却能自如生活的三爷时,便脑补出“有小鬼帮扶”的解释。

同时在小狗患病离世的时候,导演也幻想过是自己的影子怪将小狗从人间带离的。

注意了,“鬼神”可不只是专属于小孩子的天马行空,这是一种风俗。

如后山上的小庙就经常香火鼎盛,大人们为了求子前赴后继的来此地实行繁杂的仪式,而待到生完娃后,还要回来此地“回礼”,可以说“迷信”已经成为导演老家生活的一部分。

当然,这个现象并不是个例,而是广泛存在于所有落后地区的风俗仪式。也或者说,人类的发展历史是必然绕不开迷信,都是从对鬼神的痴迷逐步走向现代化和理性的。因为这个“必然”,迷信也就成为了我们对老家共同印记的一部分

如上便是《乡村巴士》前半集对老家的“真”的描述,涵盖了景、人、以及风俗,而当我们跟随导演视角去遍历这一切的时候,是真能唤起对老家的情怀冲动。

但是,仅凭情怀是不足够支撑起年复一年的“本星球最大型的人类迁徙活动”的(春运),也不可能让民众们放弃三倍工资,不惜饱受人挤人且很有可能一站就是大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旅途,也不惜散尽千金购买大箱小箱礼品以及不知道要包出多少个百块十块的红包...

最终换来的也只是从“Mary到二妞子”、“Justin到小狗子”的土味原型打回,以及乡亲邻里对有没有结婚对象和何时生娃,又何时二胎三胎的唠唠叨叨。

这些“忍受”能够年复一年的作用到数亿量级的打工人身上,那自然少不了某些远超情怀的作用力。

那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乡愁!

乡愁究竟愁什么?

“乡愁”长久以来都是文艺作品爱用的主题,比如余光中老先生就有一首名叫《乡愁》的诗歌,在其中他是极尽了对海峡两岸团圆的盼望。

不过《乡愁》对“乡愁”的诠释和前面提到的情怀挂念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乡愁---逃离。

在郑智化的《水手》中有这么一句歌词:“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

孙燕姿的《天黑黑》中也有一句类似的:“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这两首流行乐均通过对现代生活的憎恶,来诠释出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向往,这里的乡愁代表着逃离,是由恐惧来驱动的。

那为啥代表理性和先进的现代化还会让人感到惊恐呢?或者说人们究竟想要在老家寻找回什么呢?这件事情我们就得从某种“无奈的失去”说起。

在《乡村巴士》的后半段导演安排了一系列巧合的戏份,如大人在后山修缮新神庙的时候居然忘记给神仙石像盖上头部,而该操作在当地风俗中也有着“让神仙搬家离开”的说法。

此外还专门刻画了导演在某天傍晚起床开灯的场景---原来的三个影子,如今又变回了一个。那时候的导演在沉默半饷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东西。

再接着镜头给到了乡村巴士,只是这一傍晚的巴士不再是载乘村民,而是捎上一箩筐的神仙和鬼怪,以及王孩儿径直地驶向远方了。

他们究竟去哪里了?这事情连导演也不知道,他只清楚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王孩儿,以及从村民的口中知道王孩儿的脑子其实是被发烧弄坏的。

这是一段既平淡又魔幻的描述,导演什么都没有说,但又似乎将所有东西都交代清楚了---导演想表达的是现代化是不可阻挡的,而某些东西也只能在无可奈何中流逝。

这里的现代化有两点指代,一个是经济的发展,包括乡村巴士的开启,以及最后提到的“有外地人想承包村子田地种经济作物”。

至于另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是:祛魅。

“祛魅”即去除封建迷信的东西,这一点在动画的表现是非常“平淡”的,只用了一幕导演看到自己影子变回一个时的顿悟(知道三个影子其实只是物理现象),以及一箩筐神鬼和王孩儿乘坐乡村巴士离开来诠释。

然后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对祛魅的理解仅停留在动画的平淡,那或许就不会有太多在意,甚至会认为祛魅是满满的正能量,而从这一点出发也就更不可能出现所谓的乡愁,毕竟城市才是比祛魅更彻底的地方啊。

所以我们很有必要来一回“过度解读”,好让你们了解一番动画的平淡背后究竟蕴藏着何等汹涌的波涛。

在所有的文学论著中,与祛魅相关且最知名的当属德国思想家马克思韦伯在百年前提出的“世界的祛魅”---它指代着用理性的力量驱散神秘的魅惑。

“理性”是自启蒙运动以来被推崇备至且具备摧枯拉朽力量的武器,它讲究的是用严密逻辑、可靠且可检验的证据去推导的论证,然后一切超出经验和神秘的事物也就会在理性面前再无立足之地。

包括巫术、对鬼神的迷信、乃至是宗教信仰也都抵挡不了理性的粉碎,然后才有了大哲学家尼采的那句呐喊:“上帝死了”。

但注意了,“上帝死了”可不是欢呼,而是沉痛的宣告,因为宗教信仰长久以来都是人类的道德基础和人生意义寄托的事物,而在瓦解之后,人们也就陷入到虚无。

那这又是怎么个“意义寄托”呢?在《乡村巴士》就有过对应的描述了。

比如导演在面对小狗死亡的时候,他能在神鬼的框架中找到“为什么会死”以及“死后会去哪里”的解释。对前者来说那就是被影子怪带走了,后者则是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故我们才会看到长满绿植的小狗尸体。

也如村里的大人在神庙的求子,每一次的参拜都总能收获对未来的乐观与期待。

这就是所谓的对确定感的赋予,而有了它,我们就不用再惧怕死亡的未知。同时我们对死亡的理解也不再是“终止人生一切可能的可能”,而是另一轮新生的起始,那这就自然会萌生一丝乐观的期许,以及对万物生灵满怀着更多的尊敬。

可以说,鬼神等迷信事物是古代人和老家村民精神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让人们与自然乃至整个宇宙紧密联系在一起,人们能在这种宏大的秩序中确立生存意义,以及获得安身立命的根据。

但现代化的袭来摧毁了这一切,在科学和理性面前没有了任何鬼神立足的余地:

雨水不是龙王的召唤,只是大气中的水蒸气聚集到一定程度后在引力作用下的坠落;
爱情也不再是月老或丘比特的功劳,只是人体中的荷尔蒙刺激;
生不出孩子给送子观音送再多礼物也没有用,在现代医疗确诊不孕不育后,那就只能眼睁睁地承受现实;
还有所谓的死亡也不再是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只是一种浪漫抒情,真实情况是尸体被微生物降解,也就是所谓的“死无全尸”。死了,就真的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没有人愿意主动拥抱“世界的祛魅”,但理性和现代化却又是一种不以人类意愿推进的事物,以至于连尼采也都要带着悲情呐喊“上帝死了”,而作为平凡的大众们,也就只能够通过对仍保留迷信风俗的老家的向往,来获得一定程度的宽慰了---这就是乡愁的一部分由来了。

当然,理性和现代化的“伤害”还没完。除了祛魅导致的意义缺失外,韦伯还曾提出过“现代的铁笼”的观点。

他认为在理性的驱使下现代社会确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效率,同时也让对效率的追逐成为了每一家公司不得不推崇备至的行为。

然后现代社会的运转就陷入到了一种“非个人化”的状态,所有行为都会被抽象成简单的几个数据和考核标准,现代人不再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而是一件件冷冰冰的螺丝钉。

如那疲于奔命“被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那被压榨至996乃至007却还要强制当作“福报”来看待的社畜,他们都成为了被剥夺人格的机械零部件,共同服务于一座座巨大无比的机器。

这种“非个人化”是深度嵌套到现代化的每一个角落的,包括社会文化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塑造。

对前者来说,那就是催生出了“用功利得失解决道德问题”的文化,无论是面对企业还是个人的违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采取罚款以及罚更多款的手段。这种惩罚的效果看似是立竿见影的,但它又是脆弱和治标不治本的:只要得到比惩罚要多,只要有利可图,那违规和算计就会一直存在,以及会导致更严重的灾难。

至于人与人关系的塑造则体现在“供求关系化”。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了一件商品,我们无时不刻地在现代化这座巨型机器中提升作为“人力资源”的价值,以供其他陌生的消费者来挑选。

请留意“陌生”这两个字,在高度现代化的都市,人与人的联系往往是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且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联系都只是短暂的,比如飞机上的空姐、餐厅的服务员、奶茶店的小姐姐、送外卖的小哥、清洁阿姨等等,他们都会彬彬有礼的给我们提供服务的必需,但在服务结束后又会“两袖清风”的离开,并转个头就拥入下一个消费者的怀抱。

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为市场的力量让我们结识到这些在过去根本不可能相遇的陌生人而感到庆幸,但同时我们又压抑不住来自本性的惆怅,我们总会时不时想和他们多聊一些,总想知道他们的人生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但往往我们也只能收获“标准化”的回应---可别忘记我们也会作为一件商品被陌生消费者“冷漠对待”的。

乡愁究竟愁什么?我们应该能有明确答案了。

谁会喜欢“都市那踩不出足迹的坚硬柏油路”?谁又会喜欢“被误解被骗,且总有残缺的成人世界”?还有谁不会去呼唤意义的回归呢?

这一切的一切我们都能在那个“邻里相熟、鸡犬相闻、迷信落后”的老家得到短暂的满足,而这也就是老家能够催生出年复一年的“全球最大型人口迁徙运动”的原因---在那片土地上,我们是真能寻回大城市不具备的幸福与温情。

最后

经过这么一抡“过度解读”,我不知道你们能否感受到《乡村巴士》平淡叙事背后的那种波涛汹涌的激情?又能否体会导演在美术风格上所注入的“近”和“小”的小心思?

这是关于确定感和安全感赋予的呈现方式,而这两种感受又是现代人最急迫填补的精神空洞,而这个空洞也就只有老家能够短暂填充了。

是的,强大的现代化进程不可能豁免老家,但“爱在田里拉野S的老家人”总有办法让现代化暂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