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医生就是要爱病人、要很好的为病人服务,要把所有学到的知识用于为病人解除病痛。外科医生绝不只是开刀匠,一定要多读书,要使自己能够始终保持先进的医学知识,为患者选择最好的治疗方案,这才是真正的爱病人。”

——张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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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14日,我国著名外科学家、医学教育家,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张圣道教授与世长辞,享年96岁,令人哀恸逾恒。

张圣道教授是我国胆胰外科的一代先驱,闻名海内外的医学专家,他将自己毕生的临床经验和研究成果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外科事业。他带领团队,通过长达二十余年的精心研究,建立起重症急性胰腺炎个体化治疗的理论与临床诊疗体系,他的学术思想对全国急性重症胰腺炎的诊疗工作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挽救了一大批重危病人,堪称国内急性重症胰腺炎诊疗领域的主要领军人物,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张圣道教授在数十载的行医生涯中,不断钻研医术和攻克临床难题,拯救生命,解除病痛,是病人口中妙手回春的神医、是医生同仁心中技艺精湛的专家和勇攀高峰的学者。他热爱医学教育事业、将培养中青年接班人视为自己的神圣责任,课堂教学深入浅出、临床带教耐心细致、身体力行、处处示范,是学生心目中一位既慈祥又严谨的医学大家;他用自己高尚的医德和精湛医术成为一代圣心良医救病患的名医,用自己的博学和厚爱成为一代道育桃李满天下的良师。

今天,就让我们一起从张圣道教授的学生们的讲述中,一起深切缅怀这位令人敬仰的医学大家。

“给病人治病是一个医生一辈子的责任”

讲述人:瑞金医院终身教授 朱正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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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张老师的指导下工作有40多年了,1977年我进入瑞金医院普外科工作,当时张老师已是大外科的主任。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平等,对学生平等、对下属平等、对患者平等,一点没有大主任、大专家的架子。但在学术和专业方面,他又特别“较真”,可以说是花了一生的精力在培养后辈。

张老师教导学生,从来都不只是口头教你怎么做,他一定是做示范给你看,用他的言传身教来影响你,而这种影响,是可以刻入我们骨髓的。比如请他会诊病人,即使是比较明确的诊断,他也一定会像傅培彬先生那样搬个椅子亲自坐到病人床边,详细问诊、了解病史,还要做非常全面的体格检查,包括最传统的“望触叩听”。他告诉我们,尽管医学技术越来越先进,但医生问诊的基本功绝不能丢,因为我们往往可以从详尽的询问病史和体格检查中发现一些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找出疾病的真相。而这种诊疗过程中的亲切和耐心,也会给患者的心理带来很大的安慰,医学从来都不仅仅是技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越发觉得这种精神的难能可贵,因为这就是“良医”的根本。

前几日我听燕敏教授讲了一件事,也是感同身受。有一次夜里,他请年逾古稀的张老师前来急会诊,张老师立即自己叫了出租车赶来了。会诊结束时,燕敏觉得过意不去,就要把车费给张老师。没想到一向慈祥的老先生突然有些生气,他一把拍下燕敏拿着钱的手,对他说:“我到医院来会诊还要你给钱吗?给病人治病是一个医生一辈子的责任!你们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有什么困难,尽管叫我,我随叫随到,一定会来!”张老师的这种“一切为了病人”的精神,一直感染着我们,所以瑞金外科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无论是哪位专家,只要科里呼叫,一定尽力赶来,必须一切为了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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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好好干,要开创一个郑民华的时代”

讲述人:瑞金医院普外科主任郑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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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上课特别生动,可以说让人终身难忘。我清楚记得,他给我们法文班上的第一节课是胆道蛔虫症,他把病人的病症——痛的打滚、又突然不疼了,那种典型症状非常生动形象地讲给我们听,非常有感染力,而且全程法语教学,所以所有的同学都非常喜欢他的课。后来我毕业出国,张老师又成为我的出国联系导师,所以可以说是他一路见证了我的成长。

我在腹腔镜领域的起步,就是张老师给了我一个平台,给了我重要的助推。当时我在法国学习腹腔镜技术回国后,万事待兴,张老师特地给了我两个床位,让我自主收治病人、开展腔镜技术,这在当时是相当不易的。后来,中华医学会外科分会新分出来一个腹腔镜学组的分支,主要是以胆道外科的元老们为主,张老师自己不当,却推荐我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成为委员。此后,我一路成为副组长、组长,在微创外科领域做出了一番建树。

当时他对我说,微创外科是一门新兴学科,你一定要好好干,要开创一个郑民华的时代,我全力支持这对当时年轻的我来说,是最大的鼓舞,也是最大的鞭策,我觉得我非常幸运,因为我比同龄人早出道了10年。这10年,我在张老师和李宏为老师的支持下,从胆道外科的微创技术开始,一步步,很好地带动了微创外科的发展。张老师的这种战略远见、这种提携后辈的无私精神,都是值得我们一辈子去学习和遵从的。

“解决临床问题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有更多受益”

讲述人:瑞金医院副院长陈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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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我作为李宏为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分到外科ICU实习,和时任外科主任的张老师也有很多交集。当时,我们监护室里至少有一半患者都是重症胰腺炎或者胰腺癌的患者。大家知道,胰腺手术一直是腹部手术当中难度系数最高的手术,预后也不是很理想。张老师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对病人的极度负责。他有一个特点,就是对手术后的病人,都会亲自换药,无论那天有多少手术、忙到什么时候,他都会抽时间来病房看病人、亲自换药,并手把手的教我们引流管该怎么摆、伤口怎么冲洗……经他手里“逃过鬼门关”的患者不计其数。这段经历在我的从医启蒙阶段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直到如今,我仍然提醒自己——做医生一定要对患者抱有极度的责任感。

在临床问题上,张老师也是非常有思路的,他对患者病情的分析,让人听过就不会忘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就是这种感觉。他平时对我们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是在学术问题上,又是相当严谨的。有一次我要去做大会发言,那时还没有电脑PPT这种多媒体设备,都是那种自己手工制作的玻璃片幻灯片,张老师就陪着我,一张一张写,一张一张改,细致到每一张幻灯片上的内容、字数、美观度,都精益求精。张老师一直和我们说,做医生不单是要把病看好,更重要的是要全心全意对病人好,我们解决临床问题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有更多的受益。就是这种言传身教,让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对如何成为一名好医生有了深刻的认识,张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医学大家。

“为而不恃”是为大家

讲述人:瑞金医院副院长沈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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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是我国坏死性胰腺炎治疗的引领者、是胰腺外科的领军式人物,我也是做胰腺疾病治疗和研究的,所以虽然我不是张老师的嫡系研究生,但我跟张老师非常亲近。一直以来,张老师对我们这些晚辈都是相当提携和支持的,他的关心关爱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真的用心在为你思考、用行动在支持。早在十年前,他就鼓励我朝胰腺癌的方向去发展。因为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胰腺炎的治疗开始内科化发展了,但胰腺癌的发病率却逐年递增,当时我们就向他汇报胰腺癌的治疗方向,他非常支持我们。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瑞金医院胰腺中心已经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胰腺癌诊治中心了,这和张老师的高瞻远瞩是分不开的。

在我心里,张老师是“为而不恃”的典范,有大作为,却从不端架子。他是全中国胰腺外科泰斗,对学生、哪怕是孙辈、曾孙辈的年轻人,都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相反非常亲切、真诚,而且接地气。每年过节,我们都会去他家里拜年,他会准备好多点心零食招待我们,特别是他最喜欢吃的稻香村鸭胗,每每此时,他都非常“可爱”的告诉我们,这是“最高礼遇”。我们这群孩子就围坐在他的周围,向他汇报各自的进展,听他对我们一一嘱咐,就像父辈、祖辈这种样子,非常温暖。

张老师的家并不大、很简朴,小小的书房里放满了各类医学书籍。我常常会想,那么大一个科学家,在一张小小的书桌前,是怎么能够做出那么大的学问来?那么伟大的一个外科学家,又怎么能够毫无架子的跟我们一群学生在一起轻松聊天……这就是张老师的人格魅力所在。所以我们整个外科学界、尤其是胰腺外科学界都很热爱他,他的学术思想也影响了很多人,桃李满天下。上周六,赵玉沛院士得知张老师病危的消息后,马上发来信息详细询问我张老师的病情,一句“真担心”足显真情;武汉协和医院的王春友教授,在看到张老师的讣告后,也特意撰文悼念,大家对张老师的离去都满怀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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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是‘到’了,但是你的心‘到’了吗”

讲述人:瑞金医院副院长 胡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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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我现在无论是做医生,还是做老师,都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对张老师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名字,“圣”和“道”。“圣”即圣爱之心,“道”就是教育之道。

张老师对待病人的圣爱之心,不仅仅表现在态度好,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是一种足以抛开个人荣誉得失的“忘我”之情,只要研判下来可能是对病人最好的策略,他都会全力以赴,哪怕是需要自我否定或敢于创新,这对我的教育是很深的。

1999年,他成功抢救了一位当时轰动一时的重症胰腺炎患者、创造了医学奇迹,也是源于这样的圣爱之心。当时全市专家大会诊,只有他一人坚持要手术治疗。后来已经73岁的他,四上手术台,硬生生将患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成就一段佳话。当时我问他为什么愿意“赌上”自己的名誉去手术?他告诉我,因为救命的时候,就是需要“忘我”。我想,这“忘我”的背后,其实就是他的圣爱之心。当一个外科医生在做抉择的时候,考虑的不仅是技术,对患者的“圣爱之心”才是根本。张老师鞭策我们:“假如是你得这个病躺在那里,你会做出什么方案?这就是我们应该为患者做出的最佳决策。”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我在急诊当班,内科来了一个急性腹痛患者请我去会诊。我一看,患者肚脐周围有一圈瘀斑,便脱口而出“这百分百是坏死性胰腺炎,要赶快收治外科进行手术!”但当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医生,不仅是患者、家属,连内科医生都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张老师正好路过,我便“搬救兵”请他“做主”。只见张老师耐心的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患者身旁,开始进行体格检查、仔细询问患者病史。经过一番耐心问诊,他亲切地对患者说“我同意胡医生的诊断,你是急性坏死性胰腺炎,要尽快手术。”这回,大家都很信服。当时年轻气盛的我感觉有些忿忿不平,私下向张老师告状“他们以貌取人,我的诊断是对的!而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张老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伟国,你的技术是到了,但是你的心到了吗?你让患者感觉到你的医者仁心了吗?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功夫来证实你的判断?医疗远不仅仅是技术啊!”这件事对我感触很深很深,直到现在,我面对患者的时候,仍然会“拷问”自己。

张老师对医学教育的贡献,也是远远超越了他医疗的本身。“自己有本事还不够,教会你的学生才是真本事。他的恩师,瑞金医院普外科奠基人傅培彬先生的嘱托是张老师一生追随的信仰。对于怎样做好老师?张老师的答案就是四个字“深入浅出”,即学要学的深,讲要讲的浅,学的不深,就是水平不够,也没有表达的资本;同时,做老师不能“太聪明”,因为“太聪明”的人不会“浅出”,无法很好地传授给学生。一个合格的老师,他的表达一定是“clean and clear”。

2021年我带队去武汉支援的回来后,向他汇报工作。我告诉他,我们的住院医师在那里非常有感,虽然很多人是外科医生、麻醉医生,但是他们都很好的运用了课堂里、实习时学到的呼吸学知识再救治患者……他听了非常高兴,他说我是武汉人,我要谢谢你帮助我的家乡!但我最高兴的是,你在那里没有忘记教育,你借这个机会很好的培养了优秀的年轻医生,这是最大的收获!

“只要我多付出一点努力,病人就不需要做第二次手术了”

讲述人:瑞金医院手术室护士长龚茹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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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护校毕业分到瑞金医院手术室后,就有幸成为张圣道教授手术时的洗手护士,那时他已经是大主任了,对我们这些小朋友却非常平易近人,即便我们是护士,只要有疑问,他都会耐心回答、甚至向我们讲述解剖结构,大家都非常敬仰他渊博的学识和谦和的人品。

在和张教授接触的过程中,有件事一直影响我至今。上世纪80年代末,刚工作不久的我,参加了张教授的一台“胆囊切除+胆道清洗”手术。当天张教授的手术很多,等这台手术接近尾声时已晚上10点了,但他却没有结束的意思。只见他用导尿管加针筒,一遍一遍,反复在给患者做胆道清洗,当看到有小石头被冲出来时,他都会高兴地叫我们看。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约3个小时,直到凌晨1点。那个时候,医疗技术没有现在那么发达,也没有ERCP取石技术,如需要清除胆道内的结实和泥沙样组织,一般是用胆道钳进行夹取,但胆道钳长度有限,再往里就够不到了。所以这样的患者,一般都会有二次手术的可能。

我有些不解,就问张教授,手术应该已经到位了,为什么还要一遍一遍的冲洗?张教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朋友,手术虽然成功了,但滞留在病人胆道里的小石头还是有的。我通过冲洗的办法,可以尽可能多的帮他清除。只要我多付出一点努力,这个病人以后就不需要做第二次手术了,对病人有利的事情,都值得我们去做。当时我是被震撼到了,这样一位年逾六十的大主任,对病人的关心却是如此无微不至,在张教授这里,“对病人好”这件事真的不是嘴上说说的。我想这就是瑞金的文化,张教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广博慈爱,这在我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影响深远。

张圣道教授一生不图名利、谦虚谨慎、和蔼可亲、为人正直;在近70年的医学生涯中,他始终秉承“一切为了病人”的崇高信仰,挽救无数生命;而他对青年俊彦的无私栽培,更是成为后人楷模。

长歌当哭,幽思长存。张圣道教授对我国医学事业的贡献已载入史册,他的精神也将永远激励后人无悔前行。

深切缅怀

张圣道教授

采访、整理 | 唐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