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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 居廉《富贵白头图》绢本 132.5cmx75.2cm

广府年俗:灯火谢灶喜除岁,四时花卉报春光
节选自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

岁晚。年十六尾禡,廿三是谢灶,按例其间择日扫屋。

太史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兹事体大,阖府上下,无人惫懒。

太史第三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中央设有兰圃。中秋过后,便要计划贺岁应备的盘花。处处井然有序,各显芬芳。书房走廊摆的是兰花,客厅外摆的多是芍药,天井则摆牡丹和菊花。至于插瓶大枝桃花及吊钟、年桔及金橘,皆是由芳村花地的杜耀花圃精挑送来。

颂瑛领了慧生,指点花王摆设,行步举动,嘱他们多加小心。往年用的花盆、花瓶都是景德、石湾的瓷器,且大都出自官窑。今年太史却订了一套本地“益顺隆”瓷坊的鹤春青。

这套广彩花盆,仿了乾隆御窑满地黄,说是用了“二居”的笔意,绘了四时花卉。从绘制到烧制出炉,竟用去了整整一年。如今看来果然栩栩如生,盆内盆外,竟有斗艳之势。众人啧啧称赞。

待都摆放停当了,但看见一个小女仔,站在“益顺隆”的伙计前头,声音脆脆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阿云恭祝太史第财源广进,老爷太太福寿双至,少爷小姐鸿业似锦。

说完了,深深道了个万福。

颂瑛便笑,这是哪家的细路女,这么伶俐的。

旁人便说,是“益顺隆”老揽头司徒章的独孙女阿云。大名叫司徒云重。

颂瑛一沉吟,这名字好,倒真有些气概呢。

说罢叫慧生拿出福袋红封的赏钱,递上。慧生便交到阿响手中,耳语道,跟人家说,恭喜发财。

阿响便走过去,将福袋放到小女孩手中,脸却一时间憋得通红,转身跑回来了。

倒是阿云,仍是声脆脆地说,小少爷吉祥。

慧生便道,我的佛祖,折煞了。这可走了眼,哪有那么不上台面的少爷。大吉利是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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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各院内房自有太太们的近身整理,业近完成。祠堂、神楼和老爷的书房,女眷和仆婢不得进入,则由男仆洒扫。可一年有个例外,谢了灶,除夕将至,自然有的是厨事忙碌。神厅里也便开了一个工坊,阖府上下,倒有些全民皆兵的意思。

在神厅里开了油镬炸油角、煎堆,喜庆是做给祖先看,儿孙们仍然富足丰盛,也要祖先在天上放心。

如此一来,自然布置上也怠慢不得。八仙桌都加了台围。神厅、客厅的座椅,全铺上椅搭,一律大红的锦阳缎,绣满了纹龙金凤。小孩子们在其间穿来跑去,投掷升官图、状元筹。大人们也不像平日里责怪,由着他们的性子,撞上碰上了桌椅角,便说是扑通扑通,送灶君,敬财神。

活儿倒并不轻松,铲豆沙、搓粉、折角、落镬,忙个不停。因为对着向家的祖宗,开油镬有很多禁忌,可乱说话不得。这时候“童言无忌”也不管用了,细路们不许插口更不得插手。太太们和几位少奶奶,若干年言传身教,个个手势上乘,油角折得均匀精致,扭边幼细;通心煎堆更吹得饱满圆润。

大少奶颂瑛的折角,每年最受孩子们欢迎。她手里比旁人多了一把铰剪。在折角一剪刀一剪刀,细细地剪。初时看不出名堂。可下了锅,那一层层的面根儿,炸脆了便竖起。大多是活灵活现的动物,公鸡的花翎子、白兔子的竖耳朵,原来都是孩子们的属相。少爷小姐们都玩够了。她抽空也给阿响做了一只,是匹金黄的小马。两粒赤豆做了眼睛,看上去精灵灵的。尾巴高高地翘起来,是昂扬奋蹄的样子。阿响舍不得吃,拿去给慧生看。

慧生看着,手上并没有停。她正和女仆们忙着蒸糕。萝卜糕、芋头糕、九层糕、马蹄糕,还有蜑家哥仔送来水上人的盘粉,蒸了一大家子能吃到年十五。瞧见小马,她也很欢喜,说,快趁热吃了吧,奶奶给的好意头,要下了肚才做数。

阿响慢慢下了楼,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头。在年宵的热闹与人声中,越走越远。他还是个孩童,不足以思考,但已经能体会到空洞的惆怅。

这时,阿响忽然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一看,是七少爷。

听他去了扫神楼。七少爷吐吐舌头,那鬼地方,那么多牌位,得人惊。将来我爹的牌位在上头,我的也得在。乍一看,又分得清楚谁是谁。

没待他反应,锡堃说,快快,帮我换身衣裳。

说着就伸手脱他的外褂,然后把自己的长衫和夹袄,也脱上来,硬是给他穿上。他一边推拒,七少爷霸王硬上弓,给他把衣扣一个个地扣上。待穿好了,锡堃退后两步,看一看,说,嘿,你还别说,比我还像个少爷。

他一边穿上阿响的衣服,一边将金丝眼镜也架到了阿响鼻梁上,说,这可就更像了。但却旋即又取回来,嘟囔道,不行不行,没这个我就变成了盲公。

他牵着阿响,穿过花厅一路走,走到了一幢大屋前面。阿响挣扎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是太史公的书房。阿妈三令五申,教训过他。整个大宅,除了贴身的男仆可进去扫书尘、拭古玩,其他人不得靠近。

锡堃却拥着他,走到了门口,把那厚布帘子一拉,将他推进去,耳语道,你就在这站着,哪儿也别去。我待会就回来。

说完,没待阿响回头,一道烟似的,就没了。

阿响站在这大屋里,有些昏暗。待他的目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影影绰绰地看清楚。

正中摆了一张八角形的酸枝大案,镶着大理石。两边是十分宽大的太师椅,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巨型宫灯。太高了,他看不见上面的图案。

他站在一扇满洲窗底下,窗上有净底翠绿山水的玻璃画。这房间里三面墙都是落地的紫檀古玩架,琳琅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阿响听旻伯说,都是皇帝用过的东西。当眼的五彩团龙宫鼎,还是太史点翰时西太后所赐。其他尚有几样宫物。四美十六子斗彩瓶,仇十洲笔法所绘;八骏珐琅瓶,亦为康熙年制贡品;还有那蟠桃兽酌杯和醉红樽。若数起来,溯源倒不甚体面。彼时逊清既倒,废帝溥仪尚在紫禁城中。宫监们见大势已去,便将宫中古器偷运宫外,四处兜卖。溥仪的师傅,太史同年甲辰榜眼朱汝珍,时任诰南书房行走,与太史交情素笃。知道他好古董,以为古物落于市侩之手,至为可惜。便引荐了宫监乔灵,将这几件给买了出来。如今在这太史第里头落脚,也算安得其所。

这满洲窗似乎还间隔着另一个房间。他不知道那是太史的烟室,座落着一架紫檀镶楠木的烟炕。他只是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奇异的香味,他从未闻见过。同时间,忽而有一种极浓重的鱼腥。他也不知,这是鲚鱼子的气味。传说鲚鱼子能够清去吸食大烟在体内累积的烟油。太史的烟灯上,长年贴着如纸薄的鱼子片,供他焙香食用。这味道刺激了阿响的鼻腔,让他作呕。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他听到里面大声道,快入来。

这声音并不严厉,而是沙哑而慵懒,带着长长的尾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进去。

他看见一个大人,佝偻着身体坐着,面对着一张棋盘,嘴里喃喃说,你再等等,我这就破了你的局。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了头,目光正同阿响对上。

这是一张苍老的脸,有着下垂的严厉的嘴角,与阿响刚刚看过的那些画像很相似。但眼中的惊奇,透过眼镜的镜片射出,让这张脸蓦然地滑稽起来。

他打量着阿响,或许看到了他穿的衣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地说,老七这个死仔,精过马骝。

阿响从未这样近地看过太史。他想,这个人是七少爷的阿爸。

太史识穿了这场恶作剧后,变得严肃起来。他仔细地辨认了阿响,说,你是大少奶那边的……慧姑的仔?

阿响迟钝了一下,点点头。

太史又露出了笑容。他也看出了阿响的踌躇,于是从烟炕上下来,将手背到身后,看着这个孩子。

作为粤人,太史的身形,原来是很高的。

他正色,问道,你怕我?

阿响摇摇头。

他便又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响想一想,认真地说,你的胳膊特别长。

太史愣了愣,不可遏止地朗声笑起来。他笑得如此恣肆,笑了很久,以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回声。他忽然停住,伸出右手,从后面环过自己的腰间,搔了搔自己的左边的胳膊。他看着阿响,使劲跳动了一下,然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即使进入暮年,荣贻生回忆起这次与太史的见面,谈及太史缺乏上下文的笑,仍然觉得突兀而莫名。

关于这一点,我与五举山伯进行过讨论。他认为,哪怕见识过自己师父超人的记忆。一个孩子的童年印象,仍不足以作为人物评价的依据。

不知为何,我却对这件事,产生了某种信任。

关于向太史,因为他过于广泛的交游,有许多名字,可以作为他存在的佐证。这些名字,贯穿了中国近代的历史,亦令向太史没有在一些时代的关隘与节点缺席。孙中山、袁世凯、廖仲恺、林伯渠、胡汉民、谭延闿、张大千。但也因为这些名字之头绪繁多,波谲云诡,在许多的史料中,彼此砥砺错综,反而让这个人的面目,难于安放。或许,荣贻生在其中,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我不确定我的信任,来自何处。直到极其偶然地,看到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出版《广东文献》,恰刊登有“霞公太史轶事”一文,其间有如下段落。

霞公身躯高大,雄伟壮实,双目炯炯有光,望之气象万千。且有豪迈的性情,自言未诞生之前,其太夫人梦见一巨猴,投入她的怀中,惊醒后,胎即作动,太夫人说他在胎中打了几个筋斗,然后呱呱堕地,可知他在胎中已经是很调皮的婴孩。初雇一乳媪抚育,断乳后,仍留此乳媪当褓姆。三岁时,这乳媪手持铰剪,正在剪裁衣服之际,蒙眬中忽见一巨猴,扑至其身边。乳媪大惊,立即以手上所持铰剪掷去,中其右额,审视之,原来不是猴,而是霞公,幸而尚非击中要害,损伤额上外皮而已。故霞公右额之上角,终身有一痂痕。其人身长,手亦特别长,右手能绕过头脑之后,转过面目之前,自摸其右耳,左手亦能如此摸其左耳。说者谓此亦猴形的凭证。霞公是猴子托生,不特他自己承认,擅长看相者,都是如此说,真可谓“不可思议” 。

或许可以这样说,七少爷锡堃因为不耐烦与父亲对弈的残局,在父亲长考之时,偷偷溜了出去。李代桃僵。然后一个人溜去了海珠戏院,看陈玉珠担纲的年关大戏《锁春秋》,由此造就了太史与少年阿响的见面。

而下面的发展,则无关乎于他的导演。太史望一望阿响,问他,下过棋?

阿响点点头。太史听到,眉头舒展开,再次跳动了一下。

阿响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这也是七少爷常有的动作。锡堃没有食言,他教阿响读书、识字,甚至弈棋。他体会着一种教学相长的快乐。在他感觉阿响孺子可教时,总会兴奋地跳动一下,作为对学生的褒扬。是的,他说过,比起“茅鳝”,他更希望自己的属相,是一只马骝。

太史将阿响唤到了棋桌跟前,说,你看看,老七给我整了个“千层宝阁”……

阿响只看了一眼,他伸出了手,一犹豫想缩回去。太史却挡住了他。他于是执起一枚白子,点了下去。

太史思忖了一下,跳了起来,一瞠目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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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黄昏,除去一人,太史第的人从未如此之齐。他们按长幼分序,依次对着祖先三跪九叩。七少爷锡堃却心不在焉,他究竟想不通,听了一出戏回来,父亲如何就破了他的棋局。

少年阿响,将一枚银元埋在了柠檬树底下。因为太史告诉他,这并不是给他的压岁赏钱,而是佛山人的风俗。在除夕埋下这枚钱,远行的家人,就会在新年归来。他没有对其他人说,甚至于母亲慧生。他相信这是他想实现的秘密,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大年初一。

太史第上下,自是一团热闹。平时见不见的,都来了拜年。多的自然是小孩子,穿的都是一团锦簇。颂瑛有慧生陪着,先去跟太史问安,再一一去太太们的居停。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这才到了各房和外头亲戚的细路们,来讨压岁钱。男孩子打恭,女孩子敛衽,近身们都拿着金漆托盘接利是。颂瑛是长房长媳,出手自然很厚,见到喜欢的孩子,还要多给一封。听着孩子说着吉祥话,眼里头也是笑意。但见这细路走了,颂瑛的目光追出去,竟然是恋恋的。

这样一程子,竟然也到了黄昏。慧生便看见她仍坐着不动,眼睛里头,似乎一点点黯然了。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人家的孩子,慧生便故意与她打岔,说,嗨,我们奶奶出手也太阔绰,不知这一天,又贴进了多少娘家钱去。

她说出去,方觉得不妥。颂瑛倒是笑说,看这些孩子年年长大,心里也是高兴。

她想一想,叫慧生唤阿响过来。慧生说,刚才还在这里,帮少爷小姐们撒长命花生。这一转身,不知就跑哪里野去了。

出门找了阿响回来,见颂瑛端坐着,膝上是一件毛兰青缎面的夹袄。展开来,在灯下亮闪闪的,襟上还绣了一枚平安结。她招呼阿响,道,快来换上,新年讨个喜庆。

慧生有些发呆。她知道三太太让颂瑛置办家里孩子的新年衣服,正是这种料子。她立时将衣服抢过来,说,奶奶,下人的孩子可惯不得,坏了规矩。

颂瑛站起来,人却晃了一下。她站定了,看着慧生,说,我,连这个主都做不了了?

慧生语塞,半晌道,出阁前,老爷太太可是交待过,怕您太慈济,在这家里头吃亏。

颂瑛抬起头,目光却不知要摆在哪里,外头忽然响起了鞭炮声,震耳欲聋。慧生看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话。然而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看见颂瑛忽地两行泪就流下来了。

慧生心一横,将那件衣服,三两下给阿响穿上了。一边戳了阿响的颈子,说,跪下,给少奶奶磕头。说,阿响将来好好孝敬奶奶。

颂瑛没顾上擦干眼泪,忙将孩子扶起来,道,看我,这大年下的没成色。

她将一封利是,塞到阿响手里,说,你要好好孝敬的,是你阿妈。你长大了,就知道她多不容易。

一向,整个太史第规矩森严,闻鸡起舞。唯独太史过午方起身。

初七那日,破天荒地,太史却起了个大早。

这天是“人日”,老少同寿,有吃蚝豉长寿粥的讲究,喻“好事”将至。来婶和慧生,半夜便起来,给全宅子的人煮粥底。各房人先后来到,即到即渌,猪肉丸、猪腰、猪肝、每人一大碗,厨子忙煞。三太太心急火燎地过来,道,快煮一碗粥送去书房。再煎一个萝卜糕,老爷子只嚷肚子饿。

厨房面面相觑,心想这日头从西边出。大清早的,太史就起来了。他要吃的萝卜糕,可是要费上半天功夫。往日这“私伙”糕都由来婶炮制。先用瑶柱煎水,弃瑶柱留汁煮萝卜。再煎香两条鲮鱼,拣骨留茸,爆香冬菇腊肠,拌入萝卜同煮,掺入黏米粉才上笼蒸。这糕用粉少故而稀削,煎也极需耐性。出炉自然独沽一味,美不见料,软糯清鲜。与宅里他人所食,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会儿忙得团团转,哪里来得及。

来婶手忙脚乱,现刨萝卜,发瑶柱。才煮上,这边传了话来,说这糕不做了,允少爷带了荷兰的豪达乳酪来,太史用来佐粥。

先不论这中西合璧的稀奇吃法,众人听了,都恍然太史何故起了个大早。连在外头疯跑的七少爷,听到允哥到了,都赶了回家来。

整一个早上,书房里头都静悄悄的。待到了晌午,才见太史偕一个青年人走出来。那青年人,穿了一身军装,很硬挺,但眉目倒是分外柔和。

太史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虽然含笑,脸上有些肃然之气,是个指挥方遒的样子。

慧生说,这允少爷一来,老爷倒比见了自己的孩子还舒爽些。

阿响远远地看他,觉得这青年的眉目,和太史是很像的。但又不太像,不像在哪里,又说不清。

三太太迎上去,道,你阿叔同你倾咗半日,害我们一家人都等着开饭。

青年“啪”地脚一顿地,行了个军礼,道,三婶娘好。

三太太笑说,回了家来,这里可不是军校。罢了罢了,行这么大的礼,我得备个多大的利是。

青年便松弛下来似的,说,我这一大早来,只为跟三婶娘讨口及第粥喝。

有这允少爷,太史第的午饭吃得比平日热闹了很多。

来往太史第的人,穿军装的不少,但如他这样受到全家欢迎的,究竟不多。大约因为说话的有趣,或者因为见识的庞杂,他和谁都能聊得入港,太史、同辈、娘姨们,甚至小孩子。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吃相。

三太太常说,阿允是将碗仔翅吃出鱼翅味道的人。

虽然这话听来有几分刻薄,但内里说得却是这人的讨喜。太史第以食著称,但究竟能尽得奥义,却需要有一条好舌头,且是由衷。

这天太史第的午餐,弥漫了家宴的气息。精致但并不铺张,甚至带了一点日常的用心。其中一道,是特为允少爷准备的。

未到十五,街上已游走疍家妇,挑担叫卖生开蚬肉。初春的黄沙大蚬,因与“大显”谐音,为广府年节时必食之物。阖家围炉有之,吃它一个鲜美。而更为应时的整法,是炒生菜包。蚬肉先拖水沥干,火腿、腊肠、腊肉、咸酸菜和韭菜切粒,一同爆香。生菜上碟,浇上鱼露,加萝卜丝煮鲮鱼松,包成一大包。这食物吃起来,其实很考验人的仪态。太史第的人,上下大小,自然都有某种不自觉的矜持。即使放肆如七少爷锡堃,也不至吃到失仪。但是,一身戎装的允少爷,却仍然可以吃到朵颐生光,吮指不已。

这吃相,极具感染力。此时,太史却没有胃口吃下什么,端坐一旁。三太太说,阿允,看你给你阿叔吃的,什么起司就粥。这不中不西,可给吃堵了。

阿允又卷起一块生菜,说道,三婶娘,这叫中西合璧,如今国外可是兴得很。

太史点点头,脸上满是纵容与欣赏。

阖府上下,自然都知道向锡允的独特地位。

他是太史的兄长唯一的儿子。少年失怙,随太史长大,情笃如父子。但太史并未将各种规矩加身于他,倒让他自由地成长。从南武中学毕业后,考入广东大学,后留法数年归来。

彼时恰逢国共合作,黄埔军校成立。讨伐各省军阀割据,以期共和大业。为备北伐,向太史将自己的侄子荐给至交廖仲恺。廖时任黄埔军校国民党代表。向锡允便协助陈铭枢工作。其文采大约承继于其叔父,极擅于军中时文。因此很受到陈铭枢的器重,渐为黄埔文胆。

阿允到会。全家里都觉得他们叔侄二人,在书房里自有一番大丈夫的纵横捭阖要谈。但实情是,向太史沉迷于诗钟,举家上下,竟无知音。唯有阿允,可与他一较协律。整个上午,你来我往,命题酬唱,不亦乐乎。

太史欢喜他,另就是这孩子自小有一条好舌头,能辨出食材优劣,鞭辟入微;且口味如他般庞杂,又豪放不拘。说起来,有些太史第的自创菜式,竟是这对叔侄,在饮食上电光石火的结果。

待吃完了饭,阿允陪太史与罗氏在内室说话,恍然道,差点忘了要务。这次是为堂妹宛舒当了马前卒,送了东西来。

三太太一听,冷飒飒一笑,我们这五小姐,过年都不回家。什么宝贝东西,倒先回来了。

阿允说,是台留声机。她人还在巴黎,让我先送了来。还有几张唱片。说是给七弟先听着。如今可时髦得很,我在上海看梅博士都灌了唱片。这倒比听唱堂会,还更方便些。

锡堃盼了允哥来,自然是收到了五姐的信。此时他带着阿响,全神贯注地瞧着留声机。这东西阿响没见过。一有动静,倒好像藏了一个人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允少爷说,这是唱针。唱片上的罗纹,就好像纸上的文章。照着字一个个念出来,就成了音乐。

锡堃一边听着,大喜道,马师曾的《玉梨魂》,知我者宛姐也。

他便也跟着唱,唱得声情并茂。阿允说,七弟这作科,可以撑起“海珠”的一台大戏了。

这时候,却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原来是颂瑛。

她听见了宛舒房里的动静,竟以为她人回来了。一看,是个青年军人在里头。

没待她辨认,阿允先是从沙发上弹起来,肃然立正,恭敬道,嫂嫂。

颂瑛愣一愣,道,允……少爷,这一身衣裳,硬是不认得了。

锡允掸掸军装,说,嫂嫂笑话了。都说人靠衣装,可这芯儿是变不了的。

两个人对望一眼,忽然都没了声音。

半晌,锡允开声道:我年前回家,还见到世伯。老人家身体健旺得很,扯着我要教我螳螂拳。教训说如今在军中,要亦文亦武,文当武职。

颂瑛于是笑了,说,我这个阿爸,如今越发活出了孩子气。倒是和我那个弟弟,镇日闹不清爽。

锡允说,嗯,听世伯提起,说是书不想念了,要去上海学生意?

颂瑛叹一口气道,嗯,阿哲去年来看我,也是报喜不报忧。我们家可不比我公爹开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漫说是行商学生意,当年阿爸送我去读新书,都算是破天荒了。

锡允一忖道,倒也不是我阿叔一个。向家有祖训“读书为重,次即农桑;取之有道,工贾何妨。”他一个前清翰林,给洋人做烟草代理,外头也没少说些好听的。可是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气。

“礼义廉耻,四维毕张;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锡堃在一旁听了,和着一个锣鼓点过门儿,摇头晃脑,接口念道。

颂瑛说,你瞧瞧,好好的祖训,给当了曲儿唱。给三娘听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

锡允在屋里踱了几步,回身道,你也好和阿哲说说,如今这生意不做也罢。去年美国股灾闹得这么厉害,一过了年,恐怕咱这儿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今天阿叔还和我说起代理权的事。我说,是一静不如一动。

颂瑛说,整个太史第花钱如流水,没这个撑着,还得了。我过了十五,回佛山一趟,跟阿爸说说。

锡允顿了一顿,说,你要回去,也去看看晏校长。当年学堂里的先生,都挺惦记,替你可惜。

颂瑛低下头,应一声,也说,有什么好可惜的,都没毕业,一个不成器的学生罢了。

锡允摇摇头,道,我听个学弟说,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还要引当年你国文课上作的五律,那句“死却嗟来食,穷途吐哺仁”,里头是女子少有的气魄。有一回,我吟给我们大学里的教授听,他也说,实在可以乱杜。

颂瑛目光落在远远的地方,说,穷途吐哺仁……你倒是都还记得。

这时候,三太太进来了,愣一愣脸,便堆笑对锡允道,瞧我这记性,上回见你阿妈,说想吃“蔗渣鱼”。知道你要来,连夜让来婶做了。惠州的开边甘蔗,恰是打节积糖的时候,这鱼用五年陈普熏到了金黄,刚好给她送饭。厨房都拾掇好了。

锡允回说,要不说三婶娘,小的老的一块儿疼。她老人家,可不就想这一口吗。

锡允离开时,阿响正帮着旻伯掌灯,与他擦身而过。见这青年军官默然地,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虽然暮色浓重,但依然可见,他脸上不再是嬉笑怒骂的神情,而是有种令人陌生的沉重,笼罩在军帽的暗影里。

他手中的荷叶包,渗出了略带清冽的焦糖香气,也有一丝缈缈的腥咸混合其中,在这个苍冷的新年黄昏,游动铺张,氤氲不去。

●文中插图为岭南画派代表居廉所作,居廉生于清道光八年戊子,西元一八二八。习画初得堂兄居巢的指导,后来兄弟两人齐名,是近代画坛上不可多得的富有创建的一位先驱。居廉的写生对象,大抵上以花果、树石、昆虫为主,但偶亦图写鸟、兽、山水、人物甚至日常接触的事物中,前人鲜以入画的东西如月饼、角黍、火腿、腊鸭等,老人亦能涉笔成趣,创意更多。(via.岭南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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