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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品、防疫物资和巡诊包陆续到位,不是公益行动的结束,而是开始。

文 |西打

编辑 |金匝

运营 |栗子

脆弱的一环

当了二十多年村医,刘小军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筋疲力尽。

去年12月中旬,他所在的陕西岚皋永丰村,迎来了放开后的新冠感染高峰,几百人在短短两周里接连中招。最多的时候,不到十平米的输液室里,满满当当地挤了十几个面带愁苦的村民,外面排队等着问诊、开药的还有好几个。

村里的卫生室接待能力有限,刘小军一面接诊不断涌进来的患者,一面配置输液的吊瓶,还得时刻竖着耳朵,注意听输液的村民们是不是要换药,是不是有过敏或胸闷、喘不上气等不良反应。

作为村里唯一的医生,刘小军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从清晨天刚蒙蒙亮,到下午太阳落山,只抽得出半小时吃个饭、喘口气。但那一阵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累,而是村里药品资源的极度匮乏。

吃退烧药是对抗奥密克戎最常见的手段,但放开后没多久,村里卫生室仅剩的一些布洛芬和对乙酰氨基酚都开完了,刘小军反复询问镇里和县里的药品供应单位,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时半会儿采购不回来。再之后,感冒灵和止咳糖浆也都断了货。

被病毒击中时无药可吃,像是没穿盔甲上战场。身体强健一些的年轻人或许还能强撑着熬一熬,但留在农村的,相当一部分是老年人。

看到村里一位68岁的老太太被72岁的老伴搀扶着走进门,脚步吃力、呼吸急促,刘小军心头一紧。平日里,这位老太太就是卫生室的常客,老年人常有的基础病,如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等等,她得了个遍。刘小军给她一测体温,已经接近39度。

卫生室没有血氧仪,无法知道老太太的血氧浓度,但刘小军判断,情况十分危急,已经到了需要住院治疗的地步。在当下,老两口根本没条件住院,孩子在外地工作,赶不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俩互相照顾,虽然老伴当时还没阳,但一旦他倒下,两位老人都面临缺乏照看的境地。

更何况,那时镇上和县城里的医院床位也都排满了,就连拍CT的人都在排长队。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找到刘小军,拜托他给治一治,先控制住病情再说。

永丰村的遭遇,只是新冠侵袭全国乡镇的缩影。《中国人口普查年鉴2020》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我国农村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超过1.2亿人,平均四个农村人口中,约有一个60岁及以上的老人。这一亿多人更脆弱的一环,他们相对沉默、钝感,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就被拽进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袭击中。

艺术家坚果兄弟也没想到,奥密克戎会这么快抵达农村。“刚开始放开的时候,觉得第一步肯定是城市(里的人先感染),没想到时间差不多。”他说。

去年12月14日,坚果兄弟给陕西榆林小壕兔乡的村民老吴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他那里的情况。老吴说,估摸着村里大概有10%的人发烧了,不能确定是不是新冠,但药房和卫生院里的退烧药已经卖空。

他判断情况不妙:“村庄是一个熟人社会,只要有一个人感染了,其他人也会非常快。”果然,一个星期后再问,老吴说,村里发烧的人已经有了一多半。

虽然2022年已经是疫情肆虐的第三年,全民核酸也做过不少轮,但对于新冠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村里的老人们几乎没什么概念。无论是前期的发烧、浑身疼痛,还是发展到后来的剧烈咳嗽、胸闷气短、胃口不好,他们循着自己的经验,将这些症状都归结于“感冒”。

村里人不知道新冠怎么治,但对付“感冒”有的是法子。没有药的情况下,村民们挺过疫情主要靠“熬着”,最常见的动作之一,是每天大量喝热水,裹着厚被子捂汗。还有人信赖广为流传的偏方,挣扎着起身熬上一锅葱姜水、红糖水,身体力行地实践,甚至在一些地方,生吃大蒜成为潮流,因为大蒜据说“能杀菌”,恐怕也能“杀一杀病毒”。

等症状严重到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村民们会找到像刘小军这样的村医,求医生给自己“打一针”“挂几瓶水”,他们相信输液“一针见血”,效果比吃药快得多,哪怕这些方法并不科学。

坚果兄弟出生于农村,结识老吴也是因为2018年关注到小壕兔乡的水污染状况,他和策展人郑宏彬一道,用一场展览为饱受困扰的村民发声。出于一种朴素的共情,他们理解村民面对新冠的迟滞,如果叠加基础病,老人的感染不幸发展成重症,家里经济又一般,病中心态很可能向消极的一端滑落。

“他们觉得能扛得过去就扛,扛不过去就是命。”坚果兄弟说。

不能再等了。坚果兄弟和郑宏彬一合计,得立即行动起来,为村里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找点药。他们在社交平台发起了“农村退烧救助行动”,首批募集5000盒退烧药,呼吁老家在农村的年轻人留言排队,为买不到药的老人免费领药。

▲图 / 视觉中国

求助与回响

求助的声音很快从四面八方传回来——

“家在湖南省岳阳市农村,购药十分困难,弟弟妹妹因为阳了现在都在家隔离,买不到药只能靠物理退烧,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很怕他们感染……我还在外面读书,可是我买不到药。”

“老家山东农村,爷爷80岁,糖尿病+帕金森,奶奶高血压,冠心病,爸爸基础病。村子里已经有人感人,整个乡镇都买不到药,平台的退烧药迟迟不发货。请求帮助,谢谢。”

“家住河南农村,全家17口人已经中招14人,九十岁的奶奶一直呕吐不止、一岁半的侄子做了灌肠还是发热,我已经是低烧不退的第五天了,村诊所已经没有退烧针剂、输液管,我们真的很想买到退烧药、感冒药”……

一条条语气焦急的留言里,老人们的处境和他们所面临的问题,逐渐变得清晰、具体。

发出求助信息的,大多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相较于老家的亲人,他们拥有便利的信息获取渠道。除此之外,评论区还陆续出现一些捐药信息,来自转阴后退烧药富余的网友,想要把药捐赠给更需要的人。

这些散落在社交平台上的自发行动,启发了腾讯的产品经理们。12月19日开始,一款“新冠防护药物公益互助平台”的小程序,出现在很多人的朋友圈里,药物短缺的用户完成实名认证后,可以通过小程序快速发出求助,而愿意赠予多余药物、解他人之急的人,也可以通过平台提供帮助。

被托举到平台上的善意,像细流一般汇成了河。

有人一上午帮助了两个人,一个孕妇和一个16岁的孩子。孕妇的丈夫在隔离,特地叫了跑腿来拿药,热情邀约病好了请吃饭;孩子的父亲上门取药时,拎了一大袋的水果,推辞了几次都推不掉。

12月24日凌晨,全国网友在平台上发布的互助信息超过100万条。为了感谢一起做好事的每一个人,腾讯公益为每一位行动起来的爱心用户,都送上了一朵代表善心善行的小红花。

坚果兄弟和郑宏彬做的事,也是将善意与需求连接起来。短短24小时内,他们按东北、华北、华南和西南四个片区分别建立了信息交换群,连接了超过1000人,还招募到100位左右的志愿者,负责对接药品资源、确认核实求助信息、联系求助对象等具体工作。

同一时期着急寻找退烧药的,还有66岁的贵州六盘水人燕金兰。12月下旬,六盘水市中和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志愿者万聪,接到了燕金兰的求助:当地有40多位失独父母严重缺药。他们基本上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不仅面临药物短缺的状况,还要消化子女不在了、没人关心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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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聪是“悬壶安心”救援项目的具体执行人。这个项目是去年12月19日,由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和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共同启动的项目,倡议社会各界为农村老人、低收入群体、重度残疾人员等弱势群体提供免费的抗疫药品。因为直面这些老年人,万聪第一次深切知道他们的难处,尤其是燕金兰和她背后的这群失独父母。

燕金兰则是把大家缀连到一起的人。感染高峰时,她挨个给他们打电话,问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位老人有基础病,身体本来就不好,阳了后一颗退烧药都没有,硬挺到烧退了,但“喘气得很”,跑了几个医院都排不上号。

还有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同命人”,也是没有药,“痛到差点死掉”,甚至连后事都交代了。燕金兰很心疼:“她一个女性,老公离婚了,孩子走了,又没多少人认识她,你说(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同命人”,是这些老人对彼此的称呼,他们有相似的命运。十年前,燕金兰唯一的儿子患癌症过世,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社会边缘人——不再想和外界接触,因为“走到街上,人家一大堆的都在议论(我),你可以看那个眼神”;也渐渐断了和原先朋友的联系,因为年纪相仿的人聚到一起总会聊起子女,“这是我姑娘买的,那是我儿媳妇送的”,明明人家讲的是再普通不过的话,但无意间已经刺痛了失独父母的心。

以己度人,她想到那些和她命运相同的人也会难受,便希望将孤立无助的大家聚拢在一起,抱团取暖。2019年,她牵头在当地成立了一个同命人互助团队,“要哭大家一起哭,要笑大家一起笑”。

刚开始,燕金兰先匀了一些自己储备的药品出去,但后来身边缺药的人越来越多,药也买不到,她开始慌了。尤其是身边几位基础病缠身的老人,都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她决定向外界求助,这才找到了万聪。

收到燕金兰的求助后不久,万聪给她对接了40多份腾讯公益“小红花防疫包”,每一份防疫包里,都放着一盒风寒感冒颗粒、一盒清火片和拆零分装的几粒布洛芬缓释胶囊,燕金兰感慨:“真是雪中送炭。”

在药物的分发现场,有当地药店的药剂师拿着话筒,向大家普及每种药物的服用说明。有的独居老人不识字,看不懂说明书,社工会耐心地向老人一对一讲解,每种药物分别是什么症状吃、一次吃多少、一天吃几次以及注意事项等。

“悬壶安心”项目的组织者之一,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灾害救援项目部副主任朱一存,觉得将本地药店拉进援助行动,是这次的一个创新。发放药品和日常发放米面粮油不一样,没办法仅仅依靠社会工作者完成,需要更专业的用药指导。但感染潮中,一线医生、护士的本职工作已经面临较大的压力,邀请药店持证上岗的药剂师加入行动,是更理想的方案。而且,一些地区的乡村医生也参与到爱心发药中,尽量保障老人们用药的安全性。

在项目设计初期,就考虑到乡村的弱势群体很多,有老人没有很强的识字能力,或者对基础病的基本知识也不太清楚,比如一些退烧药和感冒药的成分刺激胃或者肝、肾,有那些疾病的老人就不建议服用。

真的去做了,他们还发现还有不少细节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到乡镇发药,有时候来回就需要一天的时间,但志愿者们还是坚持进村入户,将健康守护包送到老人手中。

唐爷爷今年87岁了,独自一人居住在四川省攀枝花市西区新庄村,是村里的五保户。平时,他靠特困补助生活,社区工作人员看望他带的营养品,他舍不得吃,反而拿来喂鸡——因为他想让鸡快点长大,好拿去卖钱。最近老人身体无力,很多天没出门了,“悬壶”行动的志愿者和当地卫生院的医生一起来给他送药,因为老人不识字,医生反复叮嘱了几遍药该怎么吃,直到他熟悉为止。

而坚果兄弟的农村退烧互助行动,也收到了善意的回响。

一位北京的志愿者自己筹集了1万多元善款,联系到华润医药的朋友买到1000盒感冒灵,华润方面得知后,又主动捐助了1000盒。这批药最终和全国各地募集来的约3000片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一起,作为首批免费药品,捐赠给了小壕兔乡的2000多位老人。

▲燕金兰收到的药品。图 / 受访者提供

善意的共振

捐助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坚果兄弟和很多志愿者起初没经验,打算向每个老人捐赠2盒布洛芬,尽管考虑了家庭用药的情况,但还是有人指出不合理——布洛芬一盒大概20粒,一天2粒能吃10天,一个老人根本用不完2盒,大多数时候,全家人1盒也足够了。自那之后,团队听取建议,很快调整了捐赠药物的规则。

坚果兄弟坦言,这是他和郑宏彬第一次做类似公益行动,存在很多不足。他们发起“农村退烧互助行动”的目的,一为救急,“能帮多少算多少,根据我们的能力来做这个事情”。更重要的是,呼吁包括政府和公益机构在内的社会各界人士,以及更多专业力量的加入,共同关注到更多老人的迫切需求。

事实上,农村老人在疫情中的困境被看见后,越来越多的公益组织加入到了助力农村防疫中,问题正在一步步被解决。

春节前,山东省偏远地区不少农村空巢、独居和孤寡老人,都收到了一个护老健康药箱,药箱内有酒精消毒液、医用外科口罩以及对症药品等防护物资。这是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会联合山东省内多个公益组织和药店等组织,共同发起的“善行齐鲁百村护老”行动的一部分,项目在腾讯公益平台展开上线筹款。

被关注到的不仅仅是老人,还有农村地区的妇女、儿童。在农村,不少妇女是家庭生活的主力照护者,她们除了照顾自身之外,还需要照顾、关怀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尤其在一些困难地区,家庭经济条件落后的状况下,男性出去打工,女性承担了更多的家庭照料责任,她们对于健康卫生防疫的方法缺乏了解,儿童的自身抵抗力本身就偏低,也是这次防疫中需要重点关注的群体。

为了给她们带去稍许关怀与安慰,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依托“母亲邮包”项目,向全国农村地区处在困境中的妇女及家庭送去健康防疫包,里面包含了医用防护口罩、体温计、新冠病毒抗原检测试剂、免洗洗手液等防疫必备物资。

▲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为农村女性发放“防疫健康包”。图 / 受访者提供

到了具体发放的时候,各地还会追加开展配套募集行动,比如宁夏回族自治区妇女儿童发展基金会,在基础的防疫物资外,还增加了退烧药、退热贴、爱心卡等物品,一起配送到农村老年妇女、残疾妇女、孕产妇、孤寡老人和孤儿以及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留守儿童等重点困难人群手中。

朱一存提到,在应对疫情变化时,敏锐地发现问题并建立及时的响应机制非常重要。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常年关注农村和村民的困境,这一次疫情防控放开后,也很快通过社会组织反馈的信息了解到,农村面临大面积缺药的问题。同样的,腾讯公益擅长大数据的抓取和分析,通过一些技术模型也了解到相似的情况。

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一块做一些事情。除了首批向6个省、直辖市共计22个区、县发放了以防疫药品为主的小红花防护包。接下来,仅“悬壶”一个项目,就将免费捐赠400台左右的共享制氧机,主要放置于各地的乡村卫生室,让周边村里的老人都能享受到医疗服务。

最近,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农村地区疫情防控工作专班的统筹下,民政部、国家乡村振兴局、腾讯公司发起农村防疫计划,由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捐赠总额1.5亿元,通过一线物资捐赠、乡村医生培训、在线义诊等方式,助力全国30个省份19778家农村敬老院和160个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防疫。

眼下,虽然农村的第一波感染高峰已经过去了,但即将到来的返乡潮,又给乡村防疫提出了新的挑战,疫情的威胁还没解除,除了帮助乡村老人储备好必需药品外,乡村医生这一角色的重要性也被凸显出来。

不久前,永丰村的村医刘小军就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除了电子体温计、血压计等基本设备外,还囊括了不少乡村防疫诊疗急需的设备,比如血氧仪。这份“天使工程巡诊包”,正是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送给乡村医生的一份礼物。

刘小军说,有了这个巡诊包,他的工作效率和精准度大大提高了。尤其是血氧仪,可以实时监测村里老人的血氧浓度,从而判断病情的轻重缓急,不至于贻误最佳的治疗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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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给村医捐赠巡诊包。图 / 受访者提供

药品、防疫物资和巡诊包陆续到位,不是公益行动的结束,而是开始。

燕金兰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同命人”,又陷入了对已故儿女的思念中。万聪说,这次送药算是和燕阿姨建立了一个联系,后期还会对他们进行持续的关注。

比起物质上的短缺,精神上的失落和孤独是更难消解的。万聪在想,接下来在合适的时候策划一些联谊活动,真正地拉近和农村老人们的距离,对于一些失去亲人的孤老,也会入户探访和陪伴,“让他们觉得大家还是关心我们的,我们还是能够找人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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