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哥是我们村的一个怪人,他一辈子没有亲人,不和别人交往,一天到头也见不到他说半句话……我从小就经常见他整天耷拉着一张乌漆嘛黑的老脸,一瘸一拐地推着三轮车去赶集给别人修鞋。
曾经听发小讲过,他年轻时当过国民党的兵——我们一帮小孩子下意识地就把他当成了“坏分子”!我甚至还隐约地听到传言说,他原本就不是我们村的人!
这个怪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历?不会真的是什么潜伏的特务吧?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真正结识了张二哥,从此才慢慢地揭开了我心中的那个谜团……
那时候我也就是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吧?有一回散学后和小伙伴一边走,一边聊着刚看过的一本书,上面提到了中国远征军。就在我讲到“远征军”这个词的时候,恰好张二哥从我们身边经过,他当场一下子就愣住了!
张二哥喊住我,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盯得我心里发毛。过了好久他这才颤巍巍地问道, “小子,你也知道远征军吗?”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松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显摆起来……张二哥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泛起了亮光。
那一天,他非要我跟着他去家里坐坐,还找出来一些糖果非让我吃……就这样,我们渐渐地结成了忘年交:他经常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给我听,我也抽空就往他家里跑!
慢慢地,我觉察到这个老头子可不一般,他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头这么简单!他的学识,他的见识早已远远地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2015年深秋,我突然接到了老妈的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抽空回老家一趟,她说张二哥快不行了,他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刹那间竟然一片空白!
张二哥,这是把我当成了他最亲近的人啊!莫非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就冲着这份信任,我也必须得回去一趟!
可惜的是,等我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的时候,张二哥早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老妈说,二哥火化的时候,身体里烧出来20多片弹片——这件事惊动了县里的民政局,他们派人来仔细地调查过张二哥,最后还给他补发了一枚奖章!
老妈拿出来一个红布小包,说是张二哥临死之前专门叮嘱过,要把它留给我做个纪念。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有两枚早已模糊不清的勋章,其中一枚上面还有外语文字;另外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上面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照片背后写着三个漂亮的钢笔字“张劲涛”;最后的一个小纸包里还包着一小块乌油油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一小块东西,终究也猜不出到底是啥玩意!难道是什么灵丹妙药?或者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剧烈跳动起来!
最后,在那张包裹的旧纸片上,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这块不起眼的东西,竟然是张二哥在战场上受伤后,医生给他取下来的一块膝盖骨——怪不得他一直瘸着!
那一天,我一个人去了张二哥的新坟上。摆下几盘他生前喜欢吃的小菜,我打开一瓶酒,慢慢地给他斟上。举起酒杯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哭泣,为了谁哭泣——难道是为了这个委屈了一辈子的老头吗?还是为了他那些深埋了一辈子的往事?……
还记得张二哥当初曾经在酒后跟我聊起过他的老家。他的父亲是沂南的一个皮货商人,家里就只有他这一根独苗。父亲走南闯北经常带他去济南城里玩,张二哥很羡慕那些进出在新式学堂里的孩子,经常赖在大门口呆呆地往里看。
终于有一天,父亲答应送他进入那所新式学堂上学,二哥高兴坏了,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报答老父亲。半年以后,老师又给他取了一个新式名字——张劲涛,希望他将来能够振兴祖国,干出一番事业来!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以后日本人就开始侵略中国。热血沸腾的爱国学生不断组织起来声讨国民政府不抵抗日军侵略。就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中,二哥认识了一位沂蒙老乡,名字叫做刘静茹。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子,明明长得斯文清雅,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就像会说话似的,逢人却又总是先低下头去浅浅地笑。但是,在学生运动中她却敢于站到台上,大声斥责政府的无所作为,痛斥日军的暴行!
二哥很快就痴迷上了这个女孩子。刘静茹也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小老乡,两个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1940年,抗战吃紧的关键时刻,张二哥毅然辍学参军入伍去前线参加抗战。静茹姑娘十分不舍,但却衷心支持二哥,自此后两个人书信往来,约定抗战胜利后一定结成夫妇!
可是,俗话说得好, “女人的心海底的针”,不到一年的功夫,静茹突然就断绝了书信往来;任凭二哥托人百般打听、寻找竟然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半点消息……张二哥彻底地绝望了,他从此在战场上再也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只知道玩命地战斗,一来二去竟然积累了不少军功,当上了排长!
1942年,国民政府组织远征军阻击缅甸日军,早已心如死灰的张二哥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可他不知道,这一去居然就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
当年我曾经听二哥讲起过许多他在中缅边境遇到的离奇事件,可能是年龄的原因吧,对于那些怪事,我总是把它们当作惊悚故事来听,却从来没有当成真实的存在……那也难怪啊,那样离奇的事件,就算是故事也没有那样离谱吧?
当年二哥隶属孙立人的新38师,曾经被日军突袭导致他掉了队,跟随着别的部队糊里糊涂地就进入了胡康河谷(当地人称为野人山)。二哥说,他只是听说过野人把女兵抓走祸害了,但是却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他见到过的东西却比野人恐怖十倍、百倍!
也不知道在丛林里走了多久,大家不敢喝山溪里的水,里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蚂蝗;不敢吃野果,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老兵饿极了摘了一个鲜艳的果子才刚刚咬了一口,立马就浑身抽搐着像是发了疯一般,一头撞在石头上,脑浆迸裂!……
曾经有一天下午,暴雨过后,大家躲在山梁上看谷中的滚滚洪水。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山崖居然塌方了!就在滚滚的泥石流中,二哥和几百个弟兄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庞大的怪物!
它长着一张马脸,脑袋却像是八仙桌一样巨大;脖子细处也得有水缸粗细吧?看不清这个怪物到底有多巨大,只见到它从泥石流中伸出来的脖子就有七八米高!它似乎毫不在意这滚滚向前的泥石流,房屋般大小的巨石撞到它身上,它也只是晃一晃脑袋,浑若无事!
几百号人吓得都趴在泥水中,伏在草丛、苔藓中,任凭蚂蝗叮咬,也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动到这个巨物!要是把它惹毛了,乖乖,那还不一尾巴把树林给荡平了?……
张二哥说,他至今也没有琢磨透那是什么生物!
那片丛林大山就好像是无穷无尽一般,过了一道山梁抬头望去,又会出现一片山林……好不容易钻出山林,见到一片平坦的地方,脚一踏上去竟然又是泥潭!连绵几百米的沼泽,动不动就把人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救都没法救!
和二哥走在一起的一个山东老乡比二哥还小两岁,他走着走着,挪开几步去方便一下的工夫,突然怪叫一声,整个人慢慢地就往下沉!二哥急了,刚想跳过去救人,旁边的一个老兵却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小老乡一双眼睛都快要鼓出眼眶来了,他呼爹喊娘地怪叫着,一双手到处乱摸乱抓,最终却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泥水没过了头顶……二哥说,他他永远也忘不了小老乡最后的眼神——就像是眼睛里面要伸出一双手来抓人,又像是要长出一张嘴巴来咬人……最后却像是两口幽黑的深井一样,看一眼就会把你的神勾走……
走着走着,几百号人就遇到了横在溪水上的那根巨大的枯木!
那该是一棵参天巨树吧?二哥说,他估摸着那根树干得有两个人合抱那样粗,光主干就有十几米长,或许会更长吧?它的两头都在泥水中看不到尽头。几十号弟兄都小心翼翼地踏着枯木过了那道山溪。
轮到张二哥这伙兄弟过的时候,刚走到一半处,对面的弟兄们突然一起拼命地摆着手,一边却又轰然一声躲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二哥和七八个弟兄此时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里!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脚底下突然就扭动起来:仿佛脚下踩的是农村里打场用的大碌碡一般,原先的巨大枯树干竟然缓缓地弓起来,不断地往上弓,不一会就把这伙人抬升到了两三米高的半空中!
众人吓得亡魂大冒,赶忙俯下身子,拼命抱住大树干——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伙趟过枪林弹雨的人吓得差点就尿了裤子!一个马车大小的、乌滚滚的独角大脑袋从溪水中缓缓抬起来,又缓缓地扭过头,鼓着一双盘子般大小的黄色巨眼冷冷地端详着众人!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哪里有什么参天大树呀,这分明是一条不知道多长的巨蟒!
就在这条巨无霸刚要张开血盆大嘴,往身上的众人招呼的时候,对面岸上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弟兄们开始纷纷射击巨蟒,营救被困的同伴!巨蟒吃痛猛地摆了一下脑袋,“呼”地一声往对岸冲去……
张二哥说,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
再往后的事情,就是那个著名的桥断了——一位军官指挥部队,用迫击炮轰击巨蟒,最后终于把它逼进了山溪中瞬间远逃!真实情况是,当场就伤亡了几十号弟兄,那个巨大的玩意根本就没有惧怕迫击炮,炮弹打到它身上只是把它震动一下,坚硬的厚皮被炸开了血花而已……
眼看着队伍越走越少,除了这些骇人听闻的怪物之外,还时不时地冒出几波原始克钦族人的偷袭!……大家渐渐地都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一个个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往前挪动着。
最后的一次惊险经历,张二哥讲的时候,脸上一直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迷惑之情。
那是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里,头顶上的树冠中突然就传来一阵像是母鸡下蛋后的叫声。紧接着,灰白的影子接连闪过,几个弟兄突然就没命地哀嚎起来!二哥说,那声音很瘆人,就像是被人用刀子生割肉一般地惨叫!
等到附近的兄弟过去救助的时候,他们几个却又都一脸阴邪地冷笑个不停,浑身剧烈颤抖着……
不出十分钟,他们个个都肿得像是水桶般粗细!有个医务兵疑惑地凑近前察看,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戳一下最近的一个伤员——“噗”的一声,那个人居然被捅破了一个小洞,从里面喷出来阵阵腥臭无比的脓水……不一会,脓水流尽,那个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竟然就只剩下一张皮裹着嶙峋的骨头!
瞬间,诡异的灰白影子就引发了弟兄们的恐慌情绪!大家赶忙缩成一圈,背靠着背警戒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弟兄终于发现了那个灰白影子的庐山真面目——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藏在茂密的苔藓中,一条灰白色的、茶壶般粗细的怪物正无声无息地蠕蠕而动,蜿蜒往下爬……
那个怪物头上长着一丛高高的鲜红肉瘤,就像是大公鸡的冠子;整个身躯看上去去去去就像是一条普通的蟒蛇,但却只有两米来长;尾巴处整齐截断,又不像是蟒蛇,倒像是老百姓装米的长布口袋……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低声惊呼起来, “完了,看来今天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这玩意儿八成就是传说中的虺——蛇王!……”诡异的是,那个怪物似乎听懂了人话,一双眼睛猛然精光四射,紧紧地盯着住了说话的老兵!
就在大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时候,山梁上突然就响起一声震动整个树林的巨吼!这一声吼,简直就像是打了一个霹雳,吓得众人差点就把手里的家伙给扔到地上!这是什么玩意?猛虎吗?就算是猛虎也没有这样的大的威风啊?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树上的那条怪蛇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是它从没有出现过一般!要不是不远处横躺着几具干尸,人们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巨吼过后,大家战战兢兢地趴在草丛里不敢贸然行动……一直过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到什么异样,大家这才轻手轻脚地开始继续前行……
张二哥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仍然满是疑惑:几十年来,他问遍了那些“能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讲清楚当年的怪蛇和巨吼声是什么动物发出来的……
经历了这样九死一生的冒险逃亡,二哥终于回到了祖国。为了响应孙立人将军“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号召,张二哥毅然退伍返乡。可是,当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地回到老家时,却发现老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可怜的张二哥身无分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痛苦地呻吟着,至死都哀嚎声不断……而他却只能浑身颤抖,六神无主地跪在床前,双泪长流……
一咬牙卖掉祖屋,葬了老父亲之后,这偌大的天地间,二哥就再也没有了一丝牵挂!他举目无亲,到处能够看到的只有老乡们的白眼(大家都知道国民党不抗日,只杀中国人!);最穷的时候,连口饭都吃不上,一腔怨恨的二哥,那时候心里就起了轻生的念头!
为了最后一个愿望,他一路要饭来到了我的老家——他打算临死前再见一面刘静茹,只看一眼就行,哪怕远远地看着她,只要她过上了好日子,自己就能够死得瞑目了!
然而,现实再一次打碎了他的梦想!当他千方百计打听到刘静茹的家门时,却被告知,静茹姑娘几年前早就去世了!
邻居们可怜这个要饭花子,有人就对他说起了静茹的死因:原来,静茹满心满意都装的是她的张劲涛,可是家里人却都反对她的意见,——为了打消她的执念,家里还为她偷偷地订了一门亲事,把她从济南骗回家想让她当即完婚!
静茹姑娘顿时觉得天崩地裂,她挣扎、哭闹、寻死觅活一切手段都用过了之后,家里人反而更加强了对她的看守!静茹绝望了,终于一病不起,得了一种怪异的绝症——红斑狼疮!懂医道的人就说,人在被堵塞了情志,完全断绝了生机之后,才会自己憋出这种怪病!
可怜的静茹姑娘,临死前还一声声地呼喊着张劲涛,希望他能够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他的队伍前来解救她!她咽气的时候,一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枯瘦的双手一直伸向半空中——去抓她那虚空中的劲涛哥哥……
张二哥听完之后,当场就愣住了!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所有委屈、怨恨都忘记了!只剩下满脑子的悔恨——他恨自己没有能力,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恨自己只顾着自己逃命、升官,没有尽早归来抚慰亲人……
他在好心人的指引之下,终于来到了刘静茹的坟前:低矮的小小土堆,早已长满了荒草,只有几枝雪白的野菊花奋力地冒出草丛,迎风摇曳着;似乎在努力招手示意,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余响!
二哥向好心人讨了一瓶酒,他打开盖子,把酒缓缓地倾倒在坟前;倒一会,自己喝一会,面对静茹他一时间竟然无从讲起……
他回忆起当年她的美丽,回忆起当年他们的甜蜜;但最终还是想到了彼此的苦难……”静茹,我来晚了!……”一句话说出口,他像是打开了自己泪水的闸门,胸中积压的苦闷、委屈、遗憾一股脑地就倾泻而出……
那一天他流尽了这一辈子所有的眼泪!但是当他再一次站起来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了轻生的念头——他要守在静茹身边,好好地活下去,就当是静茹生病了吧!自己呢,隔三岔五地过来看看她,和她聊一聊,陪她解解闷——这一辈子,总得兑现和她守在一起的誓言,为了她好好地过上几年!
谁知道,张二哥这一守竟然就守了60年!别人觉得他怪,像个闷葫芦,可他心里始终装的是他的静茹!就连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那些年轻人捆绑到台上“交代反革命罪行”的时候,他心里都没有再起过波澜——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我不记得那天在张二哥的坟上哭了多久,只记得到后来天上下起了冷雨,我只得起身回家。一路上,脑子里全是二哥这一辈子的坎坷、挫折;可同时我又无比地羡慕着他!
同样也是活了一辈子,他竟然能活出了轰轰烈烈的不负家国;轰轰烈烈的爱情悲歌;轰轰烈烈的生死相守!……
而我自己呢?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