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优经营一家照相馆,她一人兼顾摄影、冲洗,打印、收银,忙得时候吃饭都不定点。

后面找了个女帮工,情况好了一点。照相馆开在居民区,一间门脸,以往只拍证件照、简单的生活照,再给人打印复印什么的,赚钱有数,挣得一个工薪阶层的工资。

最近不行了,家里突然出了事,花销像是撕破口子的沙袋,容不得人喘息。

就在上个月,小优的老公斌子不小心触了电。跟着来医院的工友说,斌子干活不注意,脚触到破了皮的电线上,被电击倒。

抢救了一宿,人好歹保住了,但斌子的双腿被齐齐从大腿根截断。以前一米八的大个,现在躺在床上跟半截木头桩子似的。

斌子干活的装修队是个草台班子,一出事小老板就跑得没了影,所有费用都是小优和婆婆想的办法。

倒霉是真倒霉,但小优是个善心的人,在抢救关口,她不可能扔下斌子不管。要不然以斌子寡居多年只有微薄养老金的妈,怎么可能担得下这么大的事?

可是,赚钱也是真的难。这次斌子出事,小优欠下来20多万的债。她忙活一个月,不过赚个几千块,除去吃喝拉撒,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还完。

这一下,把之前的结婚设想全部打乱了。

是的。小优和斌子虽然住在一起5年,酒席也在年初简单摆过了,但还没领证。

一是俩人打少年时的感情,都笃定这辈子没旁人,并不在乎那张纸早领晚领。再就是,婆婆说斌子今年是本命年,晚一年再领证对小夫妻更好。

年初两人象征性地摆酒,也是因为要给小优父母一个说法。其实,小优是无所谓的,她这辈子认准了斌子,她相信斌子也是如此。

谁想到,就在小优刚查出来有孕,斌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02

中午回婆婆家看斌子之前,小优刚送走了从农村赶来的爹妈。爹妈听说未来女婿变成高位截肢的残疾人,他们扔下田里的秧,圈里的鸡鸭,急三火四就赶到城里,见到小优的第一句话就是,分手,赶紧分手。

小优说,我和斌子十来年的情分呢,读高中那会儿,不是斌子保护,我早被人糟蹋了。

小优妈骂,你个瓜脑子你糊涂哇,高位截肢啥意思,那不就跟废人一样吗。别说孝敬爹妈帮扶弟妹,就你想挣房子养孩子,也是做梦。

小优没敢说她怀了斌子的娃,婆婆和斌子也不知道。本来想挑个高兴的时候说,斌子一出事,她下意识没开口。

现在她妈这一骂,她想起自己那会儿的“下意识”,后背浮起一层汗。

进了婆婆家门,厨房传来菜香。这是一套小平房,是早年斌子爸在白酒厂上班时厂里分的福利房,很有年头了。

有个小院子,正房只有两间,一间做客厅兼饭厅,另一间从中间隔上铝合金墙,里间给小两口睡,斌子妈睡外间。

此刻,斌子妈在后加的小南屋,也就是用做厨房的地方,挥着锅铲忙活。小优踱到里间,里间床上乱糟糟的,堆着的被褥间露出斌子头发蓬乱的脑袋。

她不过是早上刚离开,现在再看,床上躺着的人又添了一层颓败气。小优去掀斌子的被窝,打算伸手进去摸一摸是干是湿。

冷不防,一股味儿,扑面而来。小优急速冲出去,蹲在门口哇哇吐出来。斌子妈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喊叫咋啦咋啦。一看小优的样子,她又奔进儿子房间,片刻后扯出一条污脏的成人纸尿裤,啪一声扔在院角。

小优瞥一眼那条黄乎乎的纸尿裤,又哇哇连吐几口,吐得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03

斌子妈给儿子收拾,小优本打算进去帮把手,胃里却一阵一阵翻涌。收拾妥当后,斌子妈麻利地洗手,还特意打上洗手液,然后小跑进厨房给小优端来一杯蜂蜜水。

她端给小优的样子,像捧着一枚大钻戒,那样热切,又那样不容拒绝。她说,优啊,这几天苦了你了,今晚妈来值夜班,你睡妈屋。咱娘俩熬过这阶段就会好起来,斌子腿是没了,可并不是瘫了。医生不也说了,后面康复得好可以坐轮椅,能装得下假肢也说不定啊,生活自理是没问题。

小优点点头。婆婆拉起她的手,亲热地把她按在饭桌旁,说她去端菜,小优忙半天了,让她坐着别动。扭头走时,婆婆又返回来在小优耳边压低声音说,优啊,我问医生了,斌子往后,不受影响的。

小优一怔,婆婆又按一把她肩头,小声说,那方面啊,能行,放心。

婆婆扯出意味深长的笑,肥厚的背影突然变得轻盈,很快又扭进厨房。

小优苦笑,自从斌子出事,她只顾了着急,那方面什么情况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婆婆倒是比她想得长远。

以前她和斌子在一起特别和谐,斌子高壮,精力也好,夜里折腾,小优怕吵着外间的婆婆。他总嫌不尽兴,几次咬牙切齿地发誓,三年之内必买上新房。

小优只当他是过嘴瘾,买房那是多大一笔钱,目前他们想都不敢想。

04

饭菜很快上桌,四菜一汤,全是小优的口味。自从斌子出事,婆婆对小优比往日更好,好得她有点不安。

唯一的儿子出事,婆婆该是最悲痛的。她三十多岁守寡,含辛茹苦把斌子带大,可以说全部未来都在儿子身上。

她却硬摁着这悲痛,白天伺候儿子,还要格外照顾小优的情绪。想到这,小优忍不住鼻头酸涩,她夹起一块烧鱼放进婆婆的盘子里。

婆婆一愣,眼圈不由自主红了。她踮着脚进屋,片刻后又出来,手上多了一张卡。

卡是给小优的。小优愣住,婆婆解释说,这卡是斌子存在她那的,他一直拼命干活,下班后还接私活,一点一点攒了5万,说是攒到20万就带小优去看房。

婆婆述说儿子的辛苦,忍不住哭出来,她擤一把鼻涕,哭得悲怆。她说,我那傻儿,他就是一心一意想给你买新房,一分钱一分钱地玩命赚,这次出事他也是为了接私活,要不然怎么会赶上这种倒霉事。

小优心痛如绞,她捧着那张卡,就像捧着斌子鲜活的心。

如今,鲜活的斌子,曾经那么帅气仁义的斌子,为了给她幸福,躺到床上变成了一截木头桩子。

就算是木头桩子,那也是她朝夕相处爱了十来年的男人。谁都可以嫌弃他,唯有她郑优不可以。

小优在眼泪中想起,高中时她下夜学遇到流氓,是斌子救了她,保护她不受侵害。后来高大的斌子成了她的“保护伞”,再没有人敢欺负她。

他从家里带好吃的偷拿给小优解馋,为了她可以留一级,只为能时刻守护着她。后来两个人毕业都没考上大学,斌子偷出他妈为他攒的老婆本,送小优学了摄影。他情愿被亲妈骂死,还拒绝了亲戚找的清闲差使,跑工地去下苦力,就为了多赚点钱,赞助她开照相馆。

可以说,小优就是他的全部。此刻他遭此大难,于情于理作为未婚妻,事实上的妻子,她郑优都得责无旁贷。

05

小优伏在斌子床头,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斌子醒了,皮肤感觉到这份温存,眼角淌下一串泪来。他哽咽了,说优啊,你还是走吧,我这样算是毁了,不能再拖累你。

小优拼命摇头,不,我不走。斌子,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去领证。有个事我还要告诉你呢,我……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打断了小优。斌子妈跑过去开门,小优隔着玻璃向外张望,有女人的声音,奇怪的是,并没有人进来。

小优问走进来的斌子妈,刚才谁来过?斌子妈低下头倒水,说是隔壁潘嫂嘛,过来借手磨的,哪还有手磨哦,早就坏掉了。

有了婆婆给的5万,小优盘算着拓展一下业务。老这样不是办法,斌子治疗欠下外债,后面康复肯定还需要不少钱,赚钱是第一要务。

她打算增加婚纱照业务。她观察过那些婚纱影楼,一份套餐几千上万都不止,一个月随便拉几单,都比她之前强十几倍。

开影楼拼的是时尚感,小优自信技术和审美都没问题,她缺的是眼界和见识。

她想去好点的影楼跟着学习一段时间,可苦于没有门路。说来也巧,小优有个高中同学的姐姐,就是做影楼的,店子在商业繁华区,名头数一数二。

同学知道她的情况后,很热心地介绍她去。同学姐姐为人大气,并不在意小优来学习,以及可能带来的同行竞争。

也许买卖做大了,视野不一样,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吧。小优很想做同学姐姐那样的女人,什么时候都自信从容。

去影楼的第一个月,小优尽量挤出时间跟着摄影师拍外景,在这块她是短板。

后面跟得熟了,又有老板娘关照,小优从第二个月起,开始学习后期技术处理。也就是说,客人的原片,她要上手学着修。

就在那堆原片里,小优看见了斌子。

在一个叫“丽姐”的文件夹里,斌子和一个女的,依偎在一起,拍了足足上千张。

06

小优握着鼠标的手僵在那里,脑瓜子嗡嗡嗡响。这个女的是谁?照片里的是斌子吗?她不敢相信。

然而,不是他又是谁?他左眉头的那颗小痣,此刻正鲜活在电脑屏幕上,仿佛露出讥讽的笑。

只愣了几秒,小优便略过那个“丽姐”,开始按老师的讲解一点一点重新学修图。

不得不说,大影楼的技术就是好,小优学到了之前从没接触过的知识。原来角度可以这样找,氛围可以这么造,修图也这么多讲究。简直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过去三个月,斌子经过康复,可以坐着轮椅起来活动了。

小优的婚纱业务也实现了零的突破。这个月,她竟然接到两单,虽然都是五千以下的简套,但她已经很满足。

慢慢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有足够的信心。

这天,她身体不舒服,早早关门歇业。回家就躺进外屋帘子后面的小床上。自从忙起来,她在里屋睡不好,就在外屋重新支了一张床。

为这事,婆婆还怪她见外,让她睡自己屋。小优死活没答应,说睡外屋挺好,清静。

这时,婆婆喜滋滋地从外面回来,把她买的东西摆了一桌子,一件一件拿给小优看,说这是喜糖样品,还有喜被样品。诺,还有喜饼,喜糕,花样可多呢,优啊,我每样拿回来点,让你看看,早点选好,省得到时抓瞎。

小优躺着没动。婆婆觉察到儿媳异样,走近前来看怎么回事,小优有气无力地说,您买这些做什么呀?

瞧你这孩子,下周你和斌子不就领证了吗。我打算着呀,领了证再好好办场酒,冲一冲咱们家的晦气。婆婆对小优嗔怪地瞥一眼。

小优说,好呀,到时得请我的贵人到场。

婆婆一愣,问哪个贵人?我怎么不知道。

07

房檐下晒太阳的斌子也被这话吸引,他扳动轮椅按钮,转进屋子里来。斌子康复训练后,小优花了两万多为他买了一辆高档电动轮椅。

小优坐起来,脸上挂着笑,语气轻松:是位女老板呢,这个月拉的单子,都是她给介绍的,算不算是我贵人呐?哦,对了,她叫辛丽。

斌子的脸唰一下白了,斌子妈也僵在原地。小优呵呵笑出来,她直视着斌子说:辛丽,丽姐,你的老熟人呀,你不会说不认识吧,斌子啊,我还不知道你有那么大的魅力呢,富婆也睡得到。

斌子头上冒出汗,结结巴巴解释,那个丽姐,就,就是原来一客户,给她家装修才熟的……

是啊,是装修熟的,可最后熟到床上去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丽姐成了闺蜜,她把你俩拍的小视频都给我看过。哦,对了,你那个工友,就送你去医院的那个,叫小章的,他妹妹来我影楼做工了。

斌子脸色更加难看,斌子妈再也忍不住,她质问小优,你这什么意思?又提小章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小优笑,说真不关他事吗?我给他妹妹安排工作后,他就跟我撂了,那天出事,你的斌子可不是干私活为我挣钱去了。他是出去跟那个丽姐幽会去了,回来迟了着急,就从工地后边抄近路走后门,这才触了电。

斌子妈上前想解释什么,小优打断她,难为您老还给那小章封口费,那种人为了钱什么事不会干啊,他能保得住秘密?您老可真行。

直到这时,斌子妈彻底软下来,蹲在小优旁边,声音哀凄,她哭诉说:小优啊,你来到这个家妈对你怎么样,是不是拿你当亲闺女一样待?斌子他对你怎么样,你是有数的吧。斌子他,他就是一时糊涂,他是被那个丽姐哄骗了呀。他以为跟上几年丽姐就兑现诺言,给他一笔钱,他这样,就是为了给你买房啊。

小优感觉一阵反胃。又是买房,难道她逼他了吗?难道她非新房不嫁了吗?难道她不是一向都表决心,要和斌子一起打拼未来吗?

为她买房,多好的理由。可理由再充分,也不过是他贪婪丑陋的借口。

08

此时此刻,小优再也不会被婆婆的苦情戏打动。可她的心,还是那么疼,挖心挖肝地疼。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斌子始终低垂着头,他见小优也哭了,动容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优止住眼泪说,从那个丽姐来敲门,你妈没让进,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你妈说是隔壁潘嫂。可那时候,她忘了,潘嫂回老家探亲了啊。

小优说,后来我在影楼学习,看见了你和丽姐的婚纱照,我更加确信内情不简单。我接触的都是影楼内部人,找个借口打听出丽姐的情况不是难事。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和丽姐成了朋友。也正是从丽姐那里,我套出你出事那天,那个时间段,你们见过面。

至于小章,我有了怀疑,再找到他打探到点内情不是难事吧,那种人有奶便是娘。

小优说出这些,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刚才还沉重的躯体轻松了许多。

她看着斌子那张依然帅气的脸,轻声说:斌子,我是真的想过跟你过一辈子的,咱们俩孩子都有了。可惜啊,就在今天,我还是选择放弃宝宝。

什么?斌子和他妈同时发问。

就在今天,我做了人/流。小优的语气很平静,她说我也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我还要面对我以后的生活。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既为了我也是为了孩子。

09

这天以后,小优正式搬出斌子家,住进了她新开的小影楼。她已经注册成工作室,打算走个性定制路线。

原来那间照相馆,她盘了出去,得的钱她再添上一部分,为斌子还掉了欠的外债。又把斌子妈给的5万,添上利息一并还给了他们。

她想,对于斌子,她不欠。债还了,就当还他曾经对她的那些好,情分也就尽了。

她心里还有些话没有说透,那就是,她后面了解到,其实丽姐也是个性情之人。她曾经被斌子妈拿捏,逼她掏所谓的精神损失费,并且胃口越来越大,到后面把丽姐弄得很烦。

而反过来,斌子妈又用感情拿捏小优,想让她负担斌子的后半生。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算来算去,又得到什么,谁都不是傻子。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清楚,她只是不忍再刺激成了重度残疾的斌子。

小优觉得,这一刻她才是真正轻松的,所有的选择都出自她的本心,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掌控。

她不会再被情感拿捏。她依然相信情感,却不再迷信情感。因为,经此一遭,她的心已经磨出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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