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晶（江西上饶人）
1997年，我在中山小榄打工，阴差阳错之下，进了一家发廊。之后，当了两年洗头妹。期间，认识了天南海北的打工姐妹，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
发廊长期固定的洗头妹，只有四五个人。但洗头妹流动性很强，我在那里的两年间，洗头妹来来往往，如今细算一下，竟有二十人之多。每个洗头妹都有故事，每个故事背后都让人感慨。
这家发廊名叫阿丽美发屋，老板阿丽是湖南人。发廊并不大，一楼铺面，二十来个平方。阿丽弄了个阁楼，白天给客人洗头，晚上则当员工宿舍。
阿丽发廊主要针对打工群体，来消费的，多为男生，洗剪吹一条龙。当然，也有不剪发，只洗头的。这类人舍得花钱，图的是享受。如果洗得高兴，他们还会给个五块、十块的小费。对洗头妹来说，这是额外收入，是意外之喜。
洗头分干洗和湿洗两种，湿洗简单，便宜。干洗复杂，舒服，包含脑部和胳膊按摩，有些地方还提供松骨服务。
洗头妹底薪不高，主要靠提成。所以，服务好的洗头妹，会口耳相传，不但能赢得回头客，还能带来更多新客人，工资自然高了。
所谓优质服务，分好几个维度。其一，长得漂亮，身材好。其二，技术好，有耐心。其三，能提供增值的陪聊服务。好看的女人，往往流动性最强。而技术好的，老板会想方设法留下。
至于技术，每招到一位新的洗头妹，倘若没有经验，老板阿丽会亲自示范、教导。洗头还好，但按摩这种事，除了言传身教，更多要靠自己摸索。
来发廊洗头的，多为附近工业区的打工者。但打工者也分好几类，有些是高管，有些是职员，有些则是车间普工。
身份的差异，并不能代表大方与否。我曾接待过一名普工，看似其貌不扬，话也不多，但洗罢头发，再吹干。一整套程序下来，客人很满意。不但给了我五块钱小费，还对我说了声“谢谢”。
收到小费当然高兴，但我更高兴的，却是他那句谢谢。一句简单的谢谢，让我感觉到了尊重。尤其对从事洗头工作的我而言，这句道谢意义重大。
在很多人看来，洗头妹是低贱的工作。可工作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别呢？我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劳动赚钱，难道有错吗？难道就应该低三下四吗？
可大多数来消费的客人并不这么想。有个叫阿霞的同事，接待过一位工厂高管。听其谈吐，觉得不凡，阿霞特别高兴，觉得有钓到大鱼的可能，服务愈发用心。
结果这位高管挑三拣西。如果阿霞做错了，倒没什么可说的。问题是，高管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了，无事生非，故意找碴。阿霞一分小费都没拿到，还得到一个投诉，连洗头的提成都没有拿到。
前面所说的“钓到大鱼”，有个典故。我们有个前同事，脸蛋不错，但是个平胸。她用打工攒下的钱，去做了个隆胸。
这下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精神焕发，回头率也高。加之她技术也不错，曾是阿丽美发屋的金字招牌。
她并不满足于当一辈子洗头妹，花大钱去隆胸，便可证明其心志。
来美发屋消费的客人中，以打工者为主，但偶尔也会有一些香港人。有位香港货柜司机，途经中山小榄时，下车歇脚，无处可去，干脆去洗头。到了阿丽美发屋，一眼望见大胸女，脚步都挪不动了。
洗罢头，他请她宵夜，那顿夜宵，吃得欢喜。回来的路上，两人便情意绵绵了。隔了不久，他在中山市区租了一套房，把大胸女接过去，啥也不用干，每月还给她开工资。
大家都觉得她钓到了金龟婿，所谓“大鱼”是也。可有些风光，只是表面的。我成了阿丽美发屋的老员工后，阿丽私下里跟我透露过，大胸女过得并不幸福。
金龟婿在香港早有妻室，不但如此，他在深圳也有女人，还给女人买了一套房。与之相反，大胸女在中山的居所，还是租来的。他过来相聚的机会，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大胸女只能寂寞空虚冷。
阿霞还没有钓到大鱼，就被一位打工仔俘虏了芳心。男子在一家塑料厂上班，是开啤酒机的。长得倒有几分帅气，而且能说会道，或者说油嘴滑舌。
阿霞原本想攀大树的，如今遇到了白马王子，之前的信念全抛却了，一心一意对男子好。以前，她算是小气鬼。平时，我们姐妹经常请客宵夜，她吃得倒痛快，但从不还礼。
有一段时间，男人天天过来相聚。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吃的。这一点，他比阿霞大方多了。可后来我们才知道，男人买东西的钱，全是阿霞给他的。那个年代，工厂里男少女多，男孩子想恋爱，易如反掌。阿霞怕他爱上别的女人，以低到尘埃里的方式来讨好他。
爱情岂能一味迁让？越害怕的事，往往越容易变成现实。数月不到，阿霞男朋友移情别恋，与车间一位女文员私相授受。
阿霞受到刺激，开始放纵自己，似乎这种报复方式，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她的每一份情感都很短暂，都没有超过她与塑料厂男朋友的恋期。年底，她回了老家。春节过后，她再度南下，这次去了深圳。进了一家酒店，当夜场女工。
期间，我们接到过她好几次电话。她在电话里热情邀请我们去深圳玩耍。只是，那里进深圳市区要边防证，我们没办这证件，去见阿霞的事，只能一拖再拖。再然后，我们联系淡了，等到想找她时，却再也找不到了。
阿霞离开后，阿丽补充了一名新人，名叫燕子。来发廊之前，燕子在一家手袋厂上班，当收发。燕子是高中生，是我们那里学历最高的。
一个高中生，而且在工厂当收发，工作还算不错，为何来发廊打工呢？
原因倒也简单，为了弟弟。燕子弟弟尚未成年，早早出门打工。因为弟弟早年有过与社会人混在一起的经历，父母放心不下，害怕他到了中山，依然如故，若祸变坏。
那时，燕子刚升作收发，主管明确表示，只要她好好干，前景是美好的。是否真的前程绵绣当然另说，但无论学历，还是做事的认真程度，燕子在车间都是数一数二的。
弟弟原本也在手袋厂，可他只待了两个月，就觉得受束缚。他向往自由，辞了工，想去电子厂。
男孩进电子厂不容易，燕子弟弟又无学历无技术无背景，属于“三无人员”。一时没进厂，他也不急，反正有弟弟照顾。干脆租了间民房，天天混日子。
燕子在工厂上班，不可能天天跟在弟弟后面。有一回路过阿丽美发屋，看到门口贴着招洗头妹的广告，觉得这工作自由，有时间照看弟弟。
洗头之余，燕子每天都会抽空去弟弟的出租屋，了解弟弟的情况，帮他整理房间，有时间还会给他做饭菜。
在美发屋上班的姐妹，通常都懂得装扮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更能吸引客户，也才有可能拿更多的提成。燕子素面朝天，不爱打扮，但她其实是个妙人。
在手袋厂上班时，就有男子对燕子有意思。只是，燕子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不曾理会自己的情感生活。
燕子到发廊上班后，男子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她的行踪。经常跑发廊来，也不理发，不洗头，只静静地看着她。我们怂恿他找燕子洗头，他说，不想让燕子累着。
男子很实诚，没有多余的话，更不懂讲情话，讨人欢喜。但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以前，在手袋厂里，燕子没注意到他，如今转移阵地，到了阿丽美发屋，燕子反而对他有了另外的感觉。
慢慢地，燕子愿意陪男孩逛街了。男孩没有多余的话，逛一圈马路回来，感情的事没任何进展。燕子回来后，我们问起此事，她不着急，我们倒着急了。这么纯情的男孩，还真不多见。燕子能遇到，我们真希望他们能成事。
有天晚上，两人又去拍拖。燕子提出去看投影，看完投影，又去吃了宵夜。吃完宵夜，男孩送燕子回美发屋。快到美发屋，燕子突然想去男孩工厂看看。于是，提出送男孩回厂。
待回到厂门口，又觉得让燕子一人回去，不安全。他不放心。这句话，并未刻意加过，是心里的话，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但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情话。正是这句话，打动了燕子。
于是，男孩送燕子回美发屋。途中，两人走得很慢。男孩在那一路，好像开窍了，讲了许多话。待到了美发屋，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五十了。男孩看了一下表，吓了一跳。燕子问缘由，才知道，厂里十二点就关门。此刻只有十分钟，他不可能在十二点半赶回去。
老板娘阿丽出了个主意，让男孩在美发屋将就一夜，清早就过去。阿丽出这个主意，有两层意思。一是为他解围，二是考察他，看他为人如何。若真的可靠，才放心燕子与他恋爱。
美发屋阁楼有空余的铺面，当晚，男孩和我们几个洗头女工一起住在阁楼上。阁楼是敞开的大通铺，没有单独的床，也没有用帘子隔天。
我们几个女生，倒习惯了，并没有觉得有个男孩在而不自在，仍像以前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因为屋里多了一个男生，甚至还有些兴奋，讲着玩笑话，逗燕子取乐。
反而是喜欢燕子的男孩，十分拘束。熄灯后，男孩一直没有吭声，甚至整个晚上，都没翻一下身。
次日，男生去上班了，我们认定他值得交往，这才放心燕子与他谈恋爱。事实证明，男孩果然可靠。两人拍拖半年后，他出钱给燕子报了电脑培训班。不但如此，他还给燕子的未来作了明确的规划。
年底时，燕子随他回家过年。再回中山时，燕子辞掉了美发屋的工作，应聘去了一家电子厂，当人事文员。燕子去电子厂不久，把弟弟接了过去，安排在车间干流水线。几年后，燕子成了人事主管，职场之路越来越顺畅。
我在发廊呆了两年，虽然工资比一般工人高，但旁人异样的眼神让人难受。后来，我随堂姑去了东莞，在大朗镇开了一家水果店。一年后，我掌握了进货渠道，加这手上也有些积蓄，于是独立出来，在工业区另开了一家水果店。
生意迈上正轨后，有一回途径中山，我顺道去了阿丽美发屋。原来的发廊，已经换成了一家小炒店。我进店消费，无意中问起发廊的情况。才知道，半年前，阿丽美发屋被查封了。
我问原因，老板耸耸肩，开发廊的还能是什么正经人？听完这话，我怔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