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蜀汉建兴五年（227年），在经过约三年时间厉兵秣马、整顿内政、大搞生产后，诸葛亮喜滋滋地翻看着账本。
无意间扳手指头一算，坏了！19年前向先帝画的“大饼”被忘在灶上，快烙糊了！
孔明一生所学之精华——隆中对，精髓思想如下：
“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三国志·诸葛亮传》
一不留神，先有关羽失荆州，失地利，后有刘邦伐吴惨败，丢人和，南中孟获之流也借机造反。
慌乱之中接班，危若累卵。
孔明最擅长精打细算，先倡议与东吴恢复邦交，接着亲自主持南方戡乱工作，顺带还搞活开放恢复国内经济。
三年下来，如果目标只是偏安，完全可以选择躺平。
然而，诸葛亮不无哀伤地发现：要想夹缝求生存，唯有坚持以捍卫大汉为正统，讨伐曹魏。
至于是否“天下有变”，是否“跨有荆益”，完全顾不了这么多。
所以，这年三月，诸葛亮坐镇汉中，筹备北伐。
02
这是蜀汉建国以来第一次带有国字号背景的北伐行动，不能有差池。
诸葛亮用了差不多十个月的时间来准备。
第一步，统筹划拨军费物资。
罗贯中教导过我们：蜀人在“六出祁山”时的天敌是粮草不济。
其实，这只是罗作家想当然，军粮问题对于诸葛亮，都是小Case，他的棋下得很野。
特别是第一次，各种物资早就提前规划，数额大、品种齐、运转快。
主要来源，正是依靠南征蛮夷搞定的。
“出其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
——《华阳国志》
“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充继军资，于是费用不乏。”
——《三国志·李恢传》
都以为蜀军南征，七擒七纵，只是为了维护领土完整？
肤浅！
四川南部、云南大部，各种金银矿石可以铸就兵刃，耕牛战马或吃肉或取皮革，生漆丹砂则是极好的外贸交易产品，显然，这是一趟完美的敛财之旅、战备之旅。
非大战略家，不能考虑到。
03
第二步，人事布局。
刘禅即位后，诸葛亮以丞臣身份主持国政，按规矩，需要开府——打造运营团队。起初，开府地点在国都所在地——成都。
建兴五年，为了能更好地统筹北伐，他将团队分成两拨，一拨依然留在成都，交给长史张裔、参军蒋琬“统留府事”，等于“蜀汉丞相驻京办事处正副主任”，负责主持国内日常事务以及北伐大军的后勤规划。
他自己则率领其他人，移驻汉中。
临行前，“相父”语重心长写信给刘禅，也就是史上有名的《出师表》，敦敦教诲，感人肺腑，但事实证明并无多大用处，皇帝看了嫌头疼。
因为刘禅完全把亮爸爸视作偶像，以偶像的实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自己就能在长安城里吃上泡馍，“亲贤臣”未必能影响大局，倒是“远小人”，简直是压抑自己的生活情趣。
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大汉天子”，没那个必要吧！
不过，诸葛亮本人也并没有给刘禅做出“远小人”的榜样。
因为他的北伐大计，需要有“小人”参与。
04
“小人”正是孟达。
早先，刘备夺取西川后，安排非嫡系的孟达远镇“东三郡”——房陵、上庸、西城（相当于今湖北神农架周边），还安排刘封前往协助。
这其实是一个强烈信号：一个是降将，一个是干儿子，地位低微，纯属凑合。
关羽身死，刘备追查原因，其中一条线牵出了孟达、刘封，说二人曾拒绝关羽要求支援的请求，“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三国志·刘封传》）。
刘备正打算严肃处理“神农架二人组”，没想到二人内部先翻了脸，刘封仗势驱赶孟达的私人军乐队，孟达申诉无门，一气之下，留下“辞职信”，跳槽给小曹老板打工。
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曹老板（曹丕）格外赏识孟达，近乎肉麻地夸赞“姿度纯茂，器量优绝”，
待遇也给得很慷慨：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平阳亭侯，还将“东三郡”合三为一打造新城郡，孟达就是首任新城太守，比在刘备麾下阔多了。
曹丕与孟达出入同车，勾肩搭背，毫无顾忌地开涮：阁下不会是蜀人派来的刺客吧？
一众朝臣里，唯有司马懿认为孟达“言行倾巧，不可任”，“倾”是无原则迎合他人，“巧”是一味卖弄技巧——说到底，这正是孟达保命的思路。
05
你要认为孟达是一个德性败坏、十恶不赦的坏蛋，那就太小看他了。
至少在诸葛亮看来，在孟达恶劣的品行后面，大有玄机。
就在建兴三年（225年）蜀军南征班师之际，一个叫李鸿的魏国新近降将，在诸葛亮面前无意中提到孟达，说自己原先就是孟达麾下，投蜀前与另一位叫王冲的蜀汉降将有过接触，王冲当着孟达的面抱怨，说丞相计划杀掉他在蜀地的家人，幸好被刘备否决了。
诸葛亮脸色有些难看。李鸿很会来事儿，话锋一转：
不过我一直觉得丞相不是那样的人，是王冲那小子唬人！
话虽如此，诸葛亮觉到有必要向孟达解释一下这件事，便询问谋士蒋琬、费诗的意见。
费诗素来看不上孟达，声称：反复无常的鼠辈，建议拉黑！
诸葛亮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给孟达写了一封信，言语间，颇有理解之意，说他的投降全因为刘封的不识好歹，搞职场霸凌，辜负了刘备对待人才的善意。
“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帝待士之义……寻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故遣有书。”
压根儿没提策反二字。
就靠着这封朴实的问候信，二人重新建立起了联系。细水长流间，孟达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
06
曹丕病故，“小小曹”曹睿继位，孟达在魏国的境遇急转直下。
很明显，小曹更信任的是司马懿、曹真的这样的元老勋贵。
你孟达，叛徒，而且是两任叛徒（先背叛刘璋、后背叛刘备），神气什么？
要注意了，有些人一旦确立了见风使舵的行为准则，势必就会作为一辈子的逻辑。
孟达能在几年之内连续叛变两次，也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阻止他再来一次——
这正是一年多以前，诸葛亮发现“小人”孟达的可用之处。
基于之前的正常通话，这一次，诸葛亮说起了相声——逗哏是孟达的旧相识李严。
李严先表态：现在我和诸葛亮都是蜀汉的擎天白玉柱，深感责任重大，需要找帮手，老孟哎，你考虑一下？
身为捧哏的诸葛亮，则狂吹李严，说他处理起公文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拉，取舍有度，蜀汉第一公务员也！
部分如流，趋舍罔滞，正方（李严，表字正方）性也。”
——《三国志·李严传》
言下之意，孟达如果回来，我们老相识，能亏待你吗？
“双簧”玩得挺溜，把孟达的小心肝撩拨得一颤一颤的。
07
搞事情，行动才是硬道理，但是孟达长久陷入自我癫狂的境界，让诸葛亮看不见丝毫的响应。
怎么着，相声白说了？统战工作不到位啊！
在诸葛亮看来，只要孟达在曹魏腹心区域宣布起义，足以震慑洛阳、长安。
然而他又很担心孟达一旦露出破绽，会被曹魏最有智慧的司马懿瞧出猫腻。
怎么办？
狠毒莫过孔明，他了解到西城太守申仪这几年与孟达不太对付，故派出一个间谍郭模，跑到申仪那边搞诈降，说有惊天大秘密汇报。
申仪如获至宝，后堂问话。
郭模显然是受过专业培训，多的不说，只吐出四个字“孟达要反”！
这是一招妙棋，诸葛亮并非一定要魏人抓孟达的现行，只需要透露出风声，逼迫孟达起事。
申仪固然看不惯孟达，也不好直接下结论认定孟达“二五仔”的毛病复发（直接证据不足），于是乖巧地请示上级领导——司马懿。
08
司马懿并没有如作家猜想的那样，贬了官在家教两个崽读书。
此刻，他正驻扎宛城（今河南南阳），督荆、豫二州诸军事。
宛城到新城，妥妥的500公里（史书上说1200里，是为汉制），单靠骑马步行，得半个月吧。
更何况，按照流程，司马懿要想搞孟达，必须事先向洛阳报告曹睿，再由中央正式下发文件到宛城，宛城到洛阳的距离是800里（汉制），几个回合加起来，就是2800里，相当于现在的1160公里。
当然，这还不算曹睿万一拿不定主意，又交由常委会讨论，甚至搞一搞战前动员，司马懿心血来潮，也上一通《出师表》什么的。
所以，孟达判断，就算司马懿第一时间晓得了自己的计划，一个月后才能见到他。
他还做了一番沙盘推演，认为新城一带地势险要，山路不好走，司马懿多半肯冒险，要是只派两个小弟来，怕个逑！
这个时候，司马懿的亲笔书信也送到了：好家伙，外面都闹翻天了，说将军是二五仔，反正我是不信的，你当年脱离刘备，明智至极，蜀人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这一定是诸葛亮的诡计，要弄死你，想想吧，要真是用卧底，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呢？
这傻老冒……孟达嘲笑道。
09
饶是这边孟达把各种情况都估计好了，还是遗漏了一条：
笨人自有笨办法。
司马懿自从怀疑上孟达，就私下请示曹睿，许他“不用汇报，先斩后奏”的权力。
于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只花了八日，神兵天降，孟达目瞪口呆。
咋办？
孟达是名义上的新城太守，手下马仔多是当地人，彪悍刚猛，搞点防守，绰绰有余，也许再坚持几天，诸葛亮的大部队就会来了。
这会子，诸葛亮在干嘛呢？
逼反孟达，把水搅浑，这是他的初衷。
按照他的预判，坐拥“东三郡”的孟达，还是有一定号召力，把司马懿拖上三个月的本事，应该是有的吧？
孔明最怕的人是司马懿，拖住他，自己才好在秦岭一线放大招。
没料到，孟达一上来就亮了底牌，司马懿一上来就掐住了七寸。
但是诸葛亮的兵还没练好，粮草还没装上车，只好派一些散兵游勇去救个急，顺带还邀请吴国也出兵相助。
10
时间进入到建兴六年（228年）正月，刚过完春节，坚守了十六天的孟达，撑不住了。
其实，这段时间根本没咋正面交锋，前十天都是围而不攻，摇旗呐喊。
孟达自恃已在城外河边修了一圈坚固的木栅栏，可以唬住司马懿。
第十一天头上，司马懿骑马巡逻，看穿了孟达的伎俩，笑了：智商感人啊！
他安排工匠连夜造船、搭浮桥，只三天功夫，魏军如蝼蚁一般推进，渡河、拆除木栅栏。
守城士卒想放箭，但看着人山人海，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达还指望吴蜀两路援兵呢，结果是，都被阻隔在外围，根本打不进来。
人心就这样散了，孟达的外甥邓贤，部将李辅率先开门投降。
孟达糊里糊涂被砍了脑壳，首级被司马懿当作礼物，献给小小曹做新春大礼包。
11
这时候，伟大的诸葛丞相在酝酿了十个月后，终于出师北伐。
一开始，曹睿打听到蜀军在汉中蠢蠢欲动，打算先下手为强，教训一下。
被军师孙资劝住：
别介啊，汉中——南郑这条路，简直可以用“天狱”来形容，太难走了，武皇帝（曹操）这么能打的人，都知难而退，不争一日之短长、一地之得失，我们又何必劳民伤财呢？只需守住险要，养精蓄力，让蜀吴两国自己折腾，自己进ICU。
曹睿被点醒，放弃主动出击的想法，转而进行防御战。
蜀军一开始很顺利，赵云、邓芝作为偏师，佯装由斜谷道取郿城，主力则转向奔西，从陇右进兵，天水、南安、安定三郡望风而降。
曹真、张郃的魏军主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这时，如果孟达能在新城，能够来上一下子，就好了。
已经没有如果了……
“失空斩”这些花活玩儿得再炫酷，也是小伎俩，大势已去，兴复汉室从此再无希望。
六年后，诸葛亮病逝五丈原。
PS：
有时候，再有大智慧的人也可能在一些“小聪明”上自作聪明。
诸葛亮想用最小的代价，既拖住司马懿，又能让“二五仔”孟达自爆。
目的都达到了。
但是曹魏不只有一个司马懿，还有张郃；
自己手下，除了不可信的孟达，更有不靠谱的马谡。
人算不如天算。
“小人”孟达，在整个北伐大计中，竟然是一枚关键棋子。
本文写作资料参考自：《三国志》（西晋/陈寿）《晋书》（唐/房玄龄 等）《魏略》（三国/鱼豢）《华阳国志》（东晋/常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