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懈(湖南益阳人)

撰文:胖爷

2002年大年初七,我拎着一只蛇皮口袋,随堂哥南下东莞。经同乡介绍,我们进了一家玩具厂。

玩具厂位于黄江田美,工厂不大,员工才百余人。我分在手工部,堂哥分在包装部。手工部全是年轻女孩,堂哥很羡慕我,其实我更羡慕他。

手工部的员工,每个人都分配了固定岗位,即使上厕所,也要申请,拿到离岗证,请助拉来顶位,方可离去。包装部则自由许多,可惜那时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请客送礼,就能满足愿望,和堂哥互换工作岗位。

工作上的规矩,忍一忍就习惯了,但玩具厂男女互蹿宿舍这件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员工宿舍十二人一间,铁架床,上下铺。每每下了班,常有女工来我们宿舍串门,来后随意找下铺坐下。或下象棋,或听收录机,或借杂志图书,或聊闲天。

男宿舍通常很乱,但每人把床帘一拉,就是一个世界。可女孩来了,舍友们很兴奋,争相把自己的世界打开,让女工们多望几眼。好像她的目光望向哪里,哪里就蓬壁生辉。到了夏季,男工友穿着裤衩在宿舍里来回走动,串门的女工亦对此熟视无睹。

俗话讲,男女授受不亲。其时,我刚离开学校,实在忍受不了,工友们这样坦诚相见。可初到东莞,人生地不熟,即使心生离意,也只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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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女工,见我如此害羞,愈发对我开玩笑,言语大胆热烈,羞得我满脸通红。

半年后,我开始留意周围的招工信息。倒有好几家小厂在招工,可稍一了解,又害怕才出狼穴,又入虎窝。

与我走得近的工友大树,也决意离职,他对小厂没兴趣,觉得要找大型企业。我问多大才算大,他说像裕元那样的。

大树是江西瑞金人,比我早一年南下,进玩具厂之前,在五金厂、制衣厂干过。听了大树的介绍,我才知道,裕元是一个工业区,里面有很多工厂组成,全部是制鞋企业。

有好几家鞋厂员工过万人,出粮准时,八人一间的宿舍,还安排了柜子,存放衣服。图书馆,篮球场,娱乐厅,卡拉OK厅等等一应俱全。

其实裕元离我所在的玩具厂不远,找了个机会,我请大树带我实地走访。我们抵达北岸公常路边的大门,看到里面全是整洁有序的厂房,内心十分震撼。

工业区门口有保安站岗,我当时以为,需要持有裕元的工作证方可进入。虽对工业区心生向往,也只能站在门口,憧憬工业区内的辉煌景象。

回玩具厂后,我仍然十分兴奋,把裕元当成理想。

仅仅半个月后,大树带来了好消息,裕元正在招工,男生持高中毕业证即可。次日,我和大树请假去了裕元,工业区旁边的招聘栏前,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九点半,来了一位女文员和一位保安。先看身份证和毕业证,筛选出不合格的。所谓不合格,除了没有毕业证,人事文员和保安看不顺眼的,也会被排除在外。

所以说,那时在工厂当个保安,还真有点小权力。所幸,我与大树顺利过关。随后,排成两列,跟人事文员一起,进入裕元工业区。

那是我第一次穿过裕元大门,心里涌现一种神圣感。考试分两轮,先笔试,再面试。面试时,大树的主考官很挑剔,他未能通过。

反而是我,遇到了一个不错的考官,只问了简单的问题,就在我的面试单上,签了字。大树颇失落,但他只困顿了一段日子,就振作了起来。

他去黄江镇报了电脑培训班,半年后,他终于进了裕元,在一家名家三芳黄江厂的鞋材厂上班,办公室文职工作,那次面试失利,对他而言,更像因祸得福。

大企业果然不一样,进厂后,先集体培训,培训合格,再去车间。培训那几天,也有工资。鞋厂的工作,其实比玩具厂还累。但各方面十分规范。因为规范,就让人看到了希望,有了拼搏的动力。

宿舍八人一间,从未出现男女互蹿宿舍的现象。车间不但要求5S,连宿舍也如此。每周都有人抽检宿舍,抽检范围包括被子折叠程度,地面卫生清洁等等。若宿舍不达标,会通报批评,并扣绩效工资。

我有个舍友,叫冲哥的,与我同一个小组,对我极照顾。我进厂两个月后,听从大树的劝导,决定去报电脑培训班。可那时身上不方便,冲哥听说后,二话不说,给了我支援。

因为这事,我极感激他。冲哥也的确是值得交往的朋友,此后我一直视其为兄长。冲哥是重庆人,我爱屋及乌,见到重庆人,便有种莫名的好感。

冲哥总觉得在工厂打工非长久之计,他个子高大,又习过武,在鞋厂干流水线,的确有些失落。我进裕元一年后,冲哥提交辞工书,经人介绍,去了黄江太子酒店。

那时的太子酒店,声名正盛。冲哥过去可谓正当其时,不久,听说他英雄救美,把一个夜场女工,从社会人手中救了出来。女人感激他,欲以身相许,以作报答,冲哥拒绝了。

这次英雄事件,很快让冲哥在太子酒店站稳了脚跟。有好几次,他半开玩笑似地对我讲,要带我见识见识太子酒店的风光。

那时,我对太子酒店的声名已经有所耳闻,可对我这样一个愣头青,太子酒店这样的高档场所,过于遥远,哪里敢接招。只好虚晃一枪,顾左右而言他。

隔年,冲哥被一位香港人聘请,担任他的私人保镖。冲哥去了香港,加之当保镖,工作更忙了,我与他的联系日渐减少。

我在鞋厂还有一位异性知己,名叫芳姐。芳姐大我一岁,是湖北随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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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姐学历不高,但身手敏捷,我刚去时,她教会我许多工作小技巧。每到周末,芳姐都会约我宵夜。

每次她提前结账,我表达强烈抗议,但均无效,她的理由让我无力反驳,只感觉温暖。芳姐喜欢溜旱冰,我对运动之事向来不感冒,但在她的要求下,竟然学会了溜冰,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和芳姐一起看过几次投影。那里傻乎乎的,坐在投影厅的情侣包厢里,以为投影厅全是那样的设置。

与芳姐出厂的次数多了,难免被工友撞见,继而车间工友打趣我,说芳姐对我芳心暗许。更有些男同事,私底下问我是不是已经把她“拿下”。

同事们的问话,给了我一个提醒,回头再细想芳姐的种种言行,我俩的关系确实已经超过普通朋友。

那时,我正与一位高中同学信函往来,我对她有种朦胧的情感。如若我此刻与芳姐继续往来,岂不是对自己情感的不尊重?如是一想,我有意保持与芳姐的距离。几次三番,芳姐心知肚明,慢慢地,我们的关系便远了。

那年回家过年前,芳姐突然约我,我沉默不敢应。她说她辞职了,想和我说说话。我俩出了裕元大门,沿途走向黄江镇,在广场附近,找了一家小店。

芳姐此番回去,是去相亲的。他们彼此已经看过照片,都很满意,只差见面确认了。不出意外的话,芳姐就将订婚。随后,将随未婚夫前往浙江。此次回家,我俩将再无相见可能。

我想起芳姐对我的种种好,不免有些伤感,同时又为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开心。芳姐知道我正在学电脑,告诉我学会了电脑,就告诉她。她表哥在另一栋楼当主管,也许可以帮我谋一个文职。

电脑培训结业后,我并未告诉芳姐,也没去找她表姐。我年少不懂事,总以为只有靠自己得到的工作,才能证明自己的本事。

鞋厂人多,据说整个裕元,员工达十万之众。工业区里不但有银行,还有医院,就像一座小城市。既然是城市,那么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自然都有。

事实上,不用说整个裕元,我所在的鞋厂,我的所见所闻,就能折射当时的时代。

鞋厂的男女比例大约在3:7,平均年龄二十上下,那个年代又不像现在,没什么娱乐活动,年轻男女在工作之余,把巨大的热情,都投入到谈情说爱上了。

因为比例失调,男生如同大熊猫,进厂就倍加珍贵。男孩子只要想谈恋爱,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一个眼神,一份宵夜,一束塑料花,或者一句感人的情话,就可以轻松抱得美人归。

厂里甚至出现,三个女孩同时追求一个男工友的极端案例,为了赢得意中人的心,三个女孩中的两个,不惜大打出手。而她们心心念念的白马王子,除了能言善辩,并无别的优点。

恋爱中的女孩,因为年轻,不懂得保护自己,以至于经常意外怀孕。女工怀孕后,害怕被工厂辞职,通常的做法,是赶紧去私人医院打胎。

那些年代,做人流手术的医院赚得盆满钵满。鞋厂有个叫菲菲的女孩,有着一又亮晶晶的大眼睛,她身上散发出山野的质朴清新之气,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念头。

正是这样一个女孩,进厂不久,就和一个男工谈起了恋爱。恋爱无可厚非,可怕的是,男朋友只顾自己快乐,不理会她的死活。菲菲一年之内,做了三次人流手术,倘若不是年轻,早就跨了。

也有一些女生,年轻太小,意识更淡薄,不懂怀孕之事,待到身体显形时,只想赶紧把孩子生下,免得影响上班。大树进了三芳黄江厂后,我俩经常一起去黄江书城。

有一回,我俩在工业区内闲逛。途经一处垃圾箱时,觉得有异样,凑近一看,发现有一团血污。细瞧之下,竟然是一具胎儿,只是已经没有了声息。

上面所讲到的菲菲,与男友分手后,精神萎靡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冲哥在太子酒店当保安,而且混得不错,又得知我与冲哥关系要好,她嫌鞋厂上班赚钱太少,想去酒店,让我牵线搭桥。

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不干,隔了数月,偶然间听闻,菲菲去了一家发廊上班,当起了洗头妹。

我进裕元大约一年后,车间新来了一位文员。女文员是河南人,剪头短发,圆脸,在美女如云的鞋厂,实在过于普遍,但偏偏我疯狂地迷上了她。

我将这段暗恋藏于心底,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当然也包括她。那时,我只是一个普工,而她是文员,我总觉得我配上她。

后来,她和一位比我资历更浅的工友拍起了拖,我意识到应该勇敢站出来,可为时已晚,只能后悔不迭。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刺激了我,也让我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这段时间的修炼,成了我日后精进的资本。此后,我由品检,到仓储,再到设计制版,一步一个脚步,实现了人生的阶梯式上升。

如今,我已经在东莞安家,有了一对儿女,妻子温柔体贴。虽算不上大福大贵,但工作稳定,收入还算不错。

回想当初,我感激遇到的所有人与事。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只是,青春几乎眨眼之间,就消失了,不免令人感伤。(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