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鸡蛋面条

夏天的一个深夜,一声尖锐的碎裂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光着脚丫轻手轻脚摸索到客厅,躲在一角。愤怒的表哥气急败坏地往地上砸啤酒瓶,嘴里不甘心地骂“他妈的西蒙尼,摆明是故意的”。电视开得震耳欲聋,穿着深蓝色球衣的外国男人在狂热的“哦咧哦咧哦咧”音乐声中互相拥抱和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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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几个同伴从沙发上站起来,边劝边推他出门外,“走走,输了算了,咱们去吃宵夜。”

我惊恐地看着一地的玻璃渣。走在最后的一位高个子哥哥回头看了我一眼,跟其他人打了一声招呼,留了下来。他从鞋柜拿了一双小拖鞋过来,蹲下叫我穿上,又从阳台拿起了扫帚和簸箕,环顾一下四周,摇摇头,挥起扫帚把全客厅都扫了一遍。在他把满满一堆垃圾弄进簸箕的时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咕”响了。

他回过头,奇怪地看着我:“是你啊?”我脸红红,忘了点头。姨妈和姨丈出差一个星期了,家里剩下我和大我几岁的表哥。表哥超级懒,给我做饭有一顿没一顿,我只好常常自己泡泡面充饥。今天中午,泡面都吃光了。

他再次摇摇头,走进厨房。几分钟后,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出来,摆在桌上。电视里,一位穿着7号白色球衣的年轻金发男子掩面地坐在球场旁,伤心欲绝。镜头一转,慢镜头里,许多脸上画着什么国家国旗的女子闭目哭泣。哥哥站直身子,盯着屏幕,盯了很久很久,神情带点哀伤。

后来我才知道,1998年世界杯一场最经典的赛事刚刚结束,那个叫贝克汉姆的年少气盛的男子领了一张悲情红牌被罚离场,英格兰惨被阿根廷淘汰。那个穿着白色球衣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的高个子哥哥,叫蒋之奕。

永生难忘

上初三时,我已经窜得像一株稗草那么高。我第一次翘了课。炙热的烈日下,我和表哥换上了便装,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他在前面走,越走脚步越快,一看就是要甩掉我的阵势。我连忙也跟着小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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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去校外小旅馆的路上。那天是中国队在日韩世界杯的最后一战,表哥下月就得高考,但他和他的一群小伙伴还是打算躲开老师和家长去小旅馆开一个房间看球赛。他的诡计被我识破了,不敌我的软硬兼施,被迫领着我同行。他没好气地嘟囔:“你看什么看,足球你会吗?你们这些花痴不就是看贝克汉姆吗?今天没有他!”

我不作声,倔强地亦步亦趋跟着他。作为一个默默在人后成长了四年的球迷,今天这场比赛没有小贝出现的常识我当然知道——每周省两顿早餐钱来买《足球报》和球迷杂志的效果立竿见影了。

重要的是,蒋之奕今天会在,我敢打包票。能亲眼再见见他,比暗地里看多少遍小贝的海报都强多了。而且,听说他高考志愿是要报东北的大学,我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次见他的机会。

在简陋的小旅馆,打过招呼后,同伴们都奇怪地看了跟在表哥身后的我一眼,但也没人问什么,表哥也不解释。蒋之奕对我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跟着大伙一起投入电视画面里了。我有点忐忑地坐在靠窗边的那张床的床沿上,没有人回头看我,但是表哥会使唤我倒水、下楼买可乐和薯片。我用纸杯倒了一杯杯可乐,像小保姆一样分派给大家。

最后一杯是给蒋之奕,在众人身后,我把那冰冻的杯子悄悄地贴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他伸手接了过去。后来,小贝在自传里说:“2002年世界杯,曾是英格兰捧起金杯最好的机会,可惜我们错过了。它在我心中,永生难忘。”

对,它在我心中,也永生难忘。2002年6月13日,我14岁生日。我会永远记得,我的脸和蒋之奕哥哥你的手心在某一刻曾经贴得那么那么近。

关于理想

小罗的相貌和他的球技一样富有创造力,上帝制造他的时候是从脚开始的,因此忽略了他的脑袋。在球场上,就得是脚下功夫漂亮。表哥说:“小贝要不是有一脚弧线传球,他的脸蛋除了去做鸭和供维多利亚炫耀之外,毫无用处。”

高考后,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表哥看球赛了。可我十分讨厌他总是抓紧一切机会损我的小贝的行径,白了他一眼,就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捧着一本新买回来的足球杂志,封面是贝克汉姆扮成角斗士的照片。小贝的表情很酷,发型也酷,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深邃双眸,裸露的双臂散发着古铜色光泽。我把脸凑过去,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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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要结束在姨妈家借住将近十年的日子,去上大学了。以我的成绩,报蒋之奕所在的大学估计不成问题。可由于它是外省的大学,招生人数有限制,若我报它,终究是有点冒险。思量再三,我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所离家不远的最现实最有把握的学校,尽管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大学。一个遥远的人和一个虚幻的理想,终究不能当饭吃吧。

成绩公布后,得知我的成绩比蒋之奕大学的录取分数线高出100多分时,我在房间里偷偷哭了一个下午。表哥从门缝里看到,推开了门。他第一次像对待朋友般地跟我说话,“蔡妍,我知道你喜欢蒋之奕。你那么一点点问长问短的二百五小把戏我早就看出来了。可你未必适合他,他也未必适合你。你需要的是稳定和安逸,可他不同,他需要变化多端。他喜欢冒险的生活,将来还可能会去周游世界。更何况,他一年前就有女朋友了。小女孩这种单相思哥见的多了,没事哈。”表哥拍拍我的脑袋。

是啊,未必适合我。一句话,几多感慨和伤感,他如此美好,却未必适合我。是啊,就算真的如愿去了蒋之奕的学校,剩下一年的同校时间,我能做的,无非就是扮扮校道偶遇,像在中学时那样偷偷去球场边看他踢球,在食堂里鼓起勇气和他打招呼,或者是看他和巧笑倩兮的女孩子谈笑风生、谈情说爱。我能做的,不过还是常常抱着贝克汉姆的杂志和海报,想他,而已。

心里满是伤感

足球估计是全世界女人共同的情敌。报纸说,世界杯期间,伦敦有些球迷决心不和另一半亲热,认为做这种不洁之事会影响到英格兰队的运气——他们对自己的影响力未免估计过高了。还有球迷发誓一个月不洗内裤——这更像是为肮脏和懒惰寻找借口。如果地狱里有卫星电视,而天堂里禁止足球,这些狂热的分子估计会放弃上帝而归附撒旦吧!

在大学社团完成了最后一个关于世界杯的特辑,我也该毕业了。由于年龄,由于伤痛,小贝的南非世界杯梦最终破灭。也许,他从此就得告别世界杯的赛场。我的心里满是伤感。于是,我晚上去了校外小镇的简陋影院,独自看了一场电影。我座位两边是两个男女,互不认识。若一早认识,能一开场就对号入座坐我两边吗?

他们不知何时,好像是对上眼了,在电影开演时借着微弱的光线眉来眼去。可以想象,挤在中间的我在被电影上的庸俗镜头郁闷死之前,至少要被眼前的美景吓呆的。可再傻我也懂,这就是爱情呀。在电影进行到上半场休息时,我便知趣地和左边的男生换了个位置,在客观上完成了一次成人之美的伟大壮举。我因此还得到了一把爆米花作为奖励。电影终于散场了,睡意朦胧的我欲起身离去,却又发现我身边那对男女紧紧拥抱长吻不起,离别的眼泪哗啦哗啦。

有人在绿茵场上奔跑二十多载,为了心中一个不灭的信念;有人把欧洲联赛一场不拉地看完,并愿意为了“跑遍世界”这个梦而不断奔波。有人爱了很多年,却一丝一毫不敢表现出来;有人认识两个小时,就爱得生离死别。譬如小贝,譬如蒋之奕,譬如我,譬如那对男女。

远望就好

2013年的夏天是一个伤感的离别之夏。英足总官网发公告,宣布小贝在赛季结束后退出职业足坛。人总要老去,纵使是小贝这样曾经如花的男人;但总有些东西是不老的,比如对蒋之奕的记忆。

2014年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张来自巴西库尔提巴市的明信片,上面是鸟瞰呈四方形的据说已有100年历史的拜沙达竞技场。明信片背后有表哥龙飞凤舞的一句话:“蔡包子,巴西世界杯,Come on!”签名旁边谐趣地用寥寥数笔画了两个大脑袋男人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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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可爱的表哥跟着蒋之奕去了巴西。蒋之奕当了体育记者,多年来跑了无数的地方。在他32岁这年,终于坐上了首席记者的位置,能达成心愿以最近的距离去触摸他心中的世界杯。

他在我心中,其实就如小贝,远望,仰止,从不要求靠近。我早就明白,喜欢和拥有本来就毫无关系。

杨过默默等了小龙女16年,他等到了。可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无法去圆满一个无羽翼支撑的爱情故事,所以,那些年岁只能成为代表青春的印记。那一个个关于青春的符号,悄悄从我灵魂某个隐秘的深处出发,不动声色开成彼岸花,竭力为我安全稳妥却欠缺了激情的生活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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