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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花山,故乡长街一座很普通的小山。它与我家门口的后门山(也叫罘罳山)南北相连。1967年初至1970年末,我和小妹在长街读五六年级和初中。我们的母校长街小学与红旗学校(后来的宁海三中),就在这座香花山下。其中,历史更悠久的长街小学,又是父亲和大哥的母校。双子座似的二座学校亲密相间、并排矗立。冬去春来,一届届学子在这里求知历练,然后挥手告别奔向更广阔的人生天地。“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母校岁月,多少故事烟雨中!

(一)校园繁花几度红

1958年春,父亲被划为“右派”,从诸暨的省康复一院被遣送回长街。那天,从沥头渡上岸后一路步行,过了石桥头村,他来到母校长街小学门口。游子还乡百感交集:几个月前,他还以主任医师(科室大组长)的身份,参加了省卫生厅组织的“绍兴地区外科医生巡回辅导医疗队”,在各县级医院带徒授课,现场指导示范心肺手术要领;因为工作业绩突出,他荣获了“三等功”勋章(医院军队编制);并确定为中共党员培养对象……凭着父亲的刻苦和坚韧不拔,只要假以时日,他完全能在医学领域有所建树。然而一声枪响,他倒在了政治运动的旋涡中。此刻,他是戴罪之身!

母校门口,父亲疲惫地坐下休息。可他的眼神却透过校门,停留在校园内的一棵大树上。记忆如清风,穿越岁月风尘来到眼前:三十年代初,父亲刚上长亭小学不久,正是贪玩淘气的年龄。一个周末,他和两个同样淘气的小男生到学校来玩。静寂的校园空无一人,只有啁啾的鸟鸣此消彼起、声声悦耳。玩闹中,一男生发现这棵冠如华盖、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竟有一个小小的鸟窠。一向喧闹的校园里,居然有鸟窠?他兴奋地尖叫起来:“看!树上有鸟窠,快来摸鸟蛋啊!”听说有鸟窠,三个淘气包来了精神,寻思着上树掏鸟蛋。可他们都不会爬树,怎么办呢?立刻有人打开教室的窗户,翻身爬进了教室。不一会,就搬来了课桌和长凳。三个人齐心合力,将两张课桌和一个长凳叠放在大树底下。父亲个子高大,负责和另一个男生扶住桌凳不使摇晃。而比较瘦小玲珑,名叫宏恩的男生则自告奋勇上树。只见他三下二下就蹬上课桌,爬上了最高层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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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窠高高在上,宏恩踮起脚尖才勉强将手伸进去。一摸,他惊喜万分:“哇,里面有好几个鸟蛋哪!”树下两人一听有鸟蛋,也激动得欢呼起来。谁知,这就分散了他们扶桌凳的注意力。就在宠恩刚想将紧攥着鸟蛋的右手撤出鸟窠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宏恩赖以立脚的长凳应声倒地。可是,失去凳子依托的宏恩并没有掉下来,他的右手腕被树枝分叉紧紧卡住了!只听一声惨叫,小小身体便悬空挂在了树叉上。突然的险情,将树下那二人吓得不知所措,惊恐中他们居然丢下树上的宏恩,一边哭喊着“救命啊!”一边朝校门口没命地跑出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刚出校门,便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班主任老师,老师是个帅小伙。“站住!”他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肩膀,大声询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这一问,父亲顿时回过神来。他哭着带老师来到大树底下,指着树上已痛昏过去的宏恩,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飞身跳上了课桌,一把抱住宏恩的双腿奋力往上送。在老师的帮助下,宏恩将卡住的右手慢慢拿了出来。老师抱着他小心翼翼爬下桌子。再一看,他的右手腕已肿得像个布满黑紫色乌青的大馒头,上面还有被树叉擦伤的斑斑血痕,万幸并没伤到骨头。老师背起宏恩,大步流星去了办公室,他要去寻找治伤的草药。父亲自知闯了大祸,乖乖地跟在老师身后,心里既庆幸又后怕:幸亏遇到了老师,否则后果哪堪设想!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闯祸的孩子早已长大了。可发生在母校的这一幕,还有帅老师的善良和担当,却一直铭刻在他们心里,温暖着他们的人生之路。想到这里,父亲眼含热泪,站直了疲惫的身子,重新踏上了回家的路……

时间来到大哥的童年。五十年代初,母校还叫“长亭小学”。在长亭小学的日子里,大哥最难忘葛雅清老师。这是一位女神般的音乐老师,她不仅课上得好,歌也唱得好,还会弹一手好听的手风琴。她教他们认识乐曲简谱,在音乐课上为同学们伴奏。在老师的谆谆教诲下,大哥深深爱上了音乐这门课。他至今还记得葛老师的鼓励和夸奖。她说大哥嗓音纯净,咬音准确;鼓励他多唱多练,平时注意保护嗓子;还让他为全班小朋友领唱歌曲……从此,大哥学唱的积极性更高了。遇有新歌,他总会去找来歌谱,认真学唱和练习。所以在班里,他总能最早学会每一首新歌。音乐,让大哥的心灵插上了自由飞翔的翅膀,也让他的人生多了一份自信和精神享受。

当年的长亭小学,有个足球场。虽然不是正规的绿茵草场,只是农田填埋成的一片泥地,但童年的快乐却因此增添了许多。同学们都玩得无比尽兴。最牛的是,学校还有自己的邮局。正值抗美援朝,老师让大家给志愿军叔叔写慰问信。大哥写好后,还贴上自已手绘的“邮票”。本以为只是一场游戏,可万分惊喜的是,他居然真的收到了志愿军叔叔寄来的包裹和回信。信里夾着寄信叔叔的一张照片,还有国内运过去的苹果、香蕉等水果。“叔叔的用意我明白:部队里什么都有,我们都吃得很好,请小朋友别掛念”——大哥动情地说。
长亭小学,留下了父亲和大哥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二)师恩日月长

1966年5月,我和小妹从诸暨转学到宁海城东小学,不久又转到长街小学。故乡那时不是区,也不叫镇,而是从巴黎公社或人民公社延伸而来的名称:“长亭公社”。我家所在的强裕大队,由原来区所在地,变成了长亭公社所在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长亭,本是故乡最初的地名。

走进长街小学,一片古色古香的传统建筑,石板铺走廊、木板构壁墙,粉墙黛瓦,绿树掩映。校园,远没有如今这般新潮高大。听村里老人说:四十年代前,学校是借用村南飞凤殿的房子。后来学生多了,还借用过老耶稣堂和振英庙作为一二年级的临时教室。战乱年月,新建校舍并不容易。为此,当时的校长王熾不仅自己带头捐钱,还发动长街王、谢、张三大族人捐献建房资金。动员长街商户和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其中王氏家族曾变卖族产五间街面屋,并由王、谢、张三姓族人共同捐献了全部所需木料。到1943年,才在飞凤殿西边的香花山脚,新建了一幢七间两层的主体教学楼。

六十年代的长街小学,还基本保留旧时格局。但毕竟年代久远,校园建筑大多漆色剥落;板壁开裂蛀虫;窗户也不大合缝,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正是十年动乱初期,长街小学两派斗争同样激烈。校长和老师都有被揪斗的,一时风声鹤唳。有一次,对立派召开对俞校长的批斗会,有人通知班里同学,让大家下课后也去参加。有个叫必印的男同学十分大胆地仗义直言,他说俞校长是好人不应该被批斗,并坚决反对本班同学参加批斗会。必印在同学中很有威望,同学们大多愿意听他的,下课后就没去会场。但也有几个好奇心强的,就溜出去看热闹了。于是,必印和一个叫宁锡的男同学赶到会场。发现俞校长正被逼着跪在放有碎瓦片的凳子上……这让他俩非常气愤,必印大声呵斥主持者:“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能武斗!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他立刻上台扶起校长,并带他回到台下。同去的宁锡也拿了根柳条,去抽了主持人一下。原本火药味十足的会场顿时被搅乱了,批斗会只好草草收场。

还有一次,一位董姓教师批斗后被罚跪示众。正是炎热夏天,低头跪地大半天,他早已疲惫不堪,头上的汗水滴滴渗入土中。这时,一位叫爱玲的女同学正好路过。见此情景她实在不忍心,就转身跑到食堂勺来了一大碗开水,恭恭敬敬地递到老师跟前……

多年后,我依然敬佩他们的行为:善良是最美的光,它会照亮世间的黑暗!
虽然教学秩序受到严重影响,但学校并未因此停课。大多数老师仍在认真教书育人,孩子们早出晚归琅琅学习,读书种子依然薪火相传。我们的操场正中,那座原飞凤殿的古戏台,它是师生们集会活动的主席台、文艺演出的大舞台、每天晨练的领操台。戏台旁,有一棵枝繁叶茂、亭亭玉立的老柚树。每年秋季,黄橙橙的果实便挂满枝头。所结柚子,多用来奖励体育比赛中的优胜学生。南面一排平房,那是老师办公室;北边是宿舍,住着远路的学生和老师;去食堂路上有一幢平屋,那是学校音乐室和一二年级的教室;最西边紧贴香花山脚的,就是当年由长街村民捐资建造的教学楼,那是学生数量最多、也最热闹的高年级教室:三、四年级在一楼,五、六年级在二楼。教室后墙外的山脚下,有一条很隐蔽的羊肠小道,它曲径通幽直达长亭老街,那是许多同学上下学首选的捷径。

长亭老街,从村北振英古庙旁原长亭镇公所始,石板街道经过我家后门绿云桥,向南到王家祠堂下坑门止,全长1000多米。但最繁华段,不过60来米;最宽处,约8米。它是历史上,宁海东乡最负盛名的一条街。“长街”这一地名,就因这条老街而来。计划经济时代,日用品皆需凭票购买,加上人们普遍贫穷,所以老街的商铺并不兴旺。倒是每逢农历一、六的长街市日分外红火热闹。这时,各村自产物品大量汇集:山上的柴草、海里的鱼鲜、自留地里的蔬菜豆角等等。我和小妹就曾经将碾米后筛出来的米糠,装进脚箩抬到菜场去卖钱。这个时候,但见下街头及菜场(“下饭场”)一带,人群纷至沓来摩肩接踵,叫卖声喧哗嘈杂,挡不住的红尘烟火气。

下街头菜场,又是各种集会和批斗会的绝佳场所。父亲的身影,也不时出现在台上,他是来挨整的;那时,我们一家都在惊恐中度日。造反派甚至半夜三更也不消停,他们破门而入说是来抄牛鬼蛇神的家。其实,穷得叮当响的家,除了一屋医书和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哪有什么好抄的?不过,他们在抄隔壁的开明地主家时,倒是有收获:不仅有几块金银,居然还有一张价值不菲的老虎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感恩母校老师,在那种环境下依然宽厚仁慈。其中,最难忘我的班主任刘祖良老师。老师当年青春帅气,一双大眼睛灼灼有神,上课时自带气场不怒而威。我们都叫他小刘老师。

小刘老师教学很有一套。许多年后,还有同学回忆:曾因作文太差,被老师多次帮教;曾被老师拉进朗诵节目组,然后不仅提高了语文水平,捎带着还在朗诵上学有所成;班长先定告诉我:有一次,学校举办国庆征文活动。他写了一篇参赛文章,题为《可爱的长街》。小刘老师不仅热情鼓励,还多次帮他提出修改意见。在老师的真诚辅导下,这篇文章后来得奖了。从此,他对写作更加用心,作文水平也慢慢提高了。

在我的记忆中,也有一幅画:初冬的早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小刘老师的身上,也像罩上了一件金灿灿的凤冠霞披。这是一堂语文课,老师讲完范文后,点名让我朗诵刚才的课文。虽然有点紧张,但我还是迅速起立,将课文认真朗诵了一遍。然后小刘老师点评。他说我的朗诵如行云流水非常顺溜,听得出来平时是在看书阅读的,否则读不出这个效果。并以此为例,强调了阅读对提高语文水平的重要性。老师的点评当然准确。因为此时,我早已偷偷看完了《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苦菜花》《林海雪原》等十多部“毒草”小说——读书是我逃避现实的良药。而这些书籍,原本都要撕开用来制作包装食品的纸袋,再卖给南货店换钱的,却被我当作宝贝先睹为快了。

“良言一句三冬暖”,课堂上的我受宠若惊。是的,我没听错!老师并未因父亲的身份而岐视我,还表扬了我的小优点。我知道,于朗诵而言仅仅顺溜还远远不够。但老师有教无类的及时肯定,无疑是最大的激励。我能感受到包含其中的深切期望和拳拳爱心。它就像此刻的冬日暖阳,温暖了一颗幼小而自卑的心;更像黑暗中的光,照亮了我荒芜又茫然的精神世界——我把老师的话珍藏在心底,就像珍藏一块稀世珍宝。

“山水有时尽,师恩日月长。”我常想,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放弃对文学的向往和爱好,并从中收获了自信与快乐。这当中,一定有老师的爱和希望在蓬勃生长。就像黑夜里的香花山上,那一片浩瀚天空里的星星点灯!

乡土宁海公益平台

□ 文章:王蒙

□ 图片:王蒙等

□ 编排: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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