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朱元璋借口胡惟庸谋反案掀起大狱,坐诛者达三万余人,朝堂震荡数年不休。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老朱最狠的一招,就是借此事直接将已经在中国历史上传承了近3000年的宰相传统给废除了。

胡惟庸因此有幸、或者说不幸的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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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朱看来,胡惟庸固然该杀,但更该杀的是后者所处的那个位置

没了宰相这个权柄仅次于帝王的一朝最高行政长官的辅佐,国事就只能由皇帝亲力亲为了。这种事对于工作狂朱元璋来说不算啥,可他的子孙却受不了。于是从明成祖朱棣靖难成功之后就设立了一个名为“内阁”的咨政机构,形同皇帝的秘书班子。后来内阁的权力越来越大,逐渐成为朝廷的行政中枢,而入阁辅政大臣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被尊称为“阁老”。

当然阁老也得分出个大小王来——一般来说能被冠以华盖殿大学士(后改称中极、中和殿)头衔的阁臣地位最高、权力最大,也被称为首辅。

从永乐朝的黄淮、解缙到崇祯末年的蒋德璟、魏藻德,大明朝在243年的时间里一共有85人次出任过内阁首辅。这其中不乏忠直之士、治事能臣,但也少不了争议人物和真正的祸国大奸。比如因为大礼议事件而招来一身非议的张璁(后因避讳朱厚熜改名张孚敬),在成化年间因尸位素餐、一门心思拍马屁而被戏称为“纸糊三阁老”、“万岁相公”的万安和刘吉(还要算上个没当上首辅的刘珝)。再比如为了冤杀于谦而发明了“虽无显迹,意有之”(《明史纪事本末·卷三十五·南宫复辟》)的徐有贞,他搞出来的这个“意欲之罪”简直跟秦桧的“莫须有”一样无耻,搞得自己在青史中臭不可闻。

更别提明末的天启、崇祯年间的内阁首辅里边压根就找不出几只好鸟,光是被朱由检愤而杀之的就有薛国观,周延儒——在此之前,大明朝内阁首辅中真正死于非命的,只有一个夏言。

终明一朝共有85人次担任过内阁首辅

而夏言,恰恰是被严嵩害死的。

在明朝85人次的内阁首辅中,任职时间最长的是五朝元老、入阁超过四十年、担任首辅达21年之久的杨士奇,其次就是严嵩(两任累计17年)。而相比“明称贤相,必首三杨”(《明史·卷一百四十八·列传第三十六》)的前者,要说严嵩是终明一朝里的第一奸臣,我想应该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01

严嵩,字惟中,号介溪,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生于袁州府分宜介桥村(今江西分宜)的一个士绅家庭。他从小就聪慧异于常人,5岁启蒙,9岁入县学,次年过县试,19岁中举,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时考中乙丑科进士,成绩高居二甲第二名,随即被选为庶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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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严阁老也是天才少年兼小鲜肉一枚

此时的严嵩,年仅25岁,年少新贵,身家清白,雄心勃勃,俨然成为了政坛上即将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包括内阁首辅李东阳在内的大人物都“咸伟其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严嵩先是生病,然后祖父和母亲又先后病逝,他不得不依例归乡守制。直到10年后方才再度出山时,京城那张龙椅上的主人已经换成了朱厚照。这位被文官斥责为“荒唐”的明武宗,自然不会待见严嵩这个早成了明日黄花的小翰林,更何况后者还曾得罪过他,上书指斥这位大明皇帝懈怠政务、宠信宦官,置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不顾。

于是乎,严嵩就开始了在北京和南京的各种清贵却毫无实权的冷板凳间来回辗转的旅程。

直到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当严嵩被朱厚熜召回北京并授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时,他已经57岁了。按明制,哪怕贵为内阁首辅到了70岁也得下岗退休(当然皇帝可以不放人),留给严嵩在官场上奋斗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当时的严嵩想必非常有时间不等人的紧迫感。因此此前德操、名声向来不错的他,骤然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为了往上爬而不惜一切代价。

严嵩一生中的好时光都被耽误了,到老了才赢来事业的第一春

在此期间,严嵩主要干了三件事。

首先就是争取政绩。史书指责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明史·卷三百八·列传第一百九十六》)其实并不公平,他本身的才华能力是无须质疑的。否则朱厚熜的眼睛又不瞎,怎么可能让严嵩独揽朝政长达15年之久?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心思放在哪儿。起码在没入阁前的拼政绩那个阶段,严嵩还是干了几件正事的。比如大力整顿财政和军备,改善国计民生,甚至为了控制财政支出还大胆上书,反对朱厚骢大兴土木的修斋建宫。

总之在严嵩还是“严尚书”而非“严阁老”时,他的官品和官声还是不错的,起码没谁觉得这厮像个奸臣、坏蛋。

其次就是大肆讨好夏言。夏言这个人,能力极强,在嘉靖年间曾四度出任内阁首辅。他完备内阁,抑制宦官,整顿吏治,巩固边防,可谓是政绩卓著。然而对于朱厚熜来说,他须臾离不开夏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夏阁老的青词写得太棒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堪称大明第一人。

所谓青词,亦作青辞,是道家在有事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时用的一种符箓,因须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故称。而朱厚熜在当了十多年皇帝以后,就痴迷于修道炼丹,一门心思的长生成仙,就免不了时时向各路神仙请示求助,于是乎青词就成了皇宫大内中最大的消耗品。

青词这种东西可不同于寻常诗词,专业性和技术性还是很强的

朱厚熜在青词上对夏言依赖有多重?仅举一例即可说明——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夏言因触怒朱厚熜而被赶回老家,结果人还没走到通州呢,就接到了紧急送达的官复原职的“圣谕”。为啥?因为少了夏首辅的青词,朱厚熜居然跟天上的各路神仙失联了……

夏言是广信府贵溪(今江西贵溪)人,跟严嵩算是老乡。而严嵩豁出老命去拼命巴结夏言,一个目的就是借其美言在朱厚熜那里混个脸熟,而更重要的则是想请教夏首辅写出一手好青词的“秘籍”。

夏言这个人外表严峻,但久居高位,也挺喜欢马屁精的。恰好严嵩又是此间高手,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夏首辅拍得全身舒坦,于是得到了悉心指点,很快也成了青词高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竭尽全力的迎合朱厚熜的心思。

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经过十几年的大礼仪之争,朱厚熜孤注一掷要把给亲爹朱祐杬上帝号并迎入太庙,然后不出所料的遭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一开始,严嵩还有点身为士大夫的小坚持,可是被朱厚熜一吓唬就彻底服软,转反对为支持。事后,严嵩果然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加授少保、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不久后,因为夏言写青词越来越不用心,反而成天在朱厚熜耳朵边唠叨修道有害健康,结果被去职,严嵩获晋内阁首辅。

然而严嵩这个内阁首辅才干了一年多,朱厚熜就又惦记起了夏言,便将其召回,重新取代了严嵩。

这让严嵩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夏言不死,他就永远无法成为朱厚熜最为信赖且依赖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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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干掉夏言,严嵩才能成为朱厚熜离不了的那个人

在夏言担任首辅的3年多时间里,严嵩表面上很低调,但一直在暗中勾结、贿赂宦官,搜集对夏言不利的黑材料,同时用花样百出的青词勾住朱厚熜的心。最终终于让他抓住机会,利用复套之议的机会,一举打倒了夏言,并罗织其“勾结边将近侍”的罪名,终于让朱厚熜生起了杀心。

于是乎,夏言成了终明一朝276年间唯一一个被公开处决的内阁首辅。

而严嵩也由此开始专擅朝政,祸国殃民了长达15年之久。

02

严嵩及他儿子严世蕃是如何祸国殃民的,大家应该都很熟悉,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但问题在于,这对父子俩这么干,作为皇帝的朱厚熜难道一直被蒙在鼓里?

正史本着“为尊者讳”的述史原则,一直在鼓吹朱厚熜被严嵩父子所蒙蔽,但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朱厚熜这个在位长达45年的嘉靖皇帝,才是将明朝推进火坑的罪魁祸

明朝十六帝中,论雄才大略,朱厚熜肯定比不上朱元璋、朱棣;论振作恢复的雄心,朱厚熜也不如朱祁镇、朱厚照和朱由检;哪怕是在维持守成的作为上,朱厚熜也赶不上朱见深、朱佑樘乃至于他的亲生大儿子朱载坖。但要论到小聪明或者说那些不太能见光的权谋手段,别说明朝十六帝了,把从秦到清的将近500个帝王加一块,敢说自己强过这位嘉靖皇帝的,也找不出几个来。

当然,朱厚熜的这点本事也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现实逼出来的。

朱厚熜他爷爷朱见深是明朝十六帝中除了朱元璋外最能生的,一口气生了14个儿子,还养活了12个。其中朱佑樘虽然仅排行第三,但因为老大和老二都早夭,所以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帝位。而朱厚熜他爹朱祐杬排行第四,仅因一位之差就捞到个兴王的爵位,还早早被打发到了湖广安陆州(今湖北钟祥)就藩,一辈子就剩下个混吃等死的命。

轮到朱厚熜,本来连他爹的爵位都没资格继承,因为他头顶上还立着个嫡亲哥哥朱厚熙。幸亏朱哥哥早早就挂了,所以朱厚熜才能在12岁时就成为第二代兴王,在不到15岁时又遵照《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的规定,继承了堂兄朱厚照的帝位。

时有临时摄政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奉张太后之命,派了一大堆高官、勋贵和太监一溜烟跑到安陆,再把朱厚熜一顿捯饬后,又抬起他一溜烟的往北京赶。

结果刚跑到良乡(今北京房山),朱厚熜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为啥?因为他发现情况不对头。

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三月十四日朱厚照驾崩起,到四月二十一日朱厚熜正式即皇帝位的37天里,大明朝在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杨廷和可是一刻都没闲着。

在正常情况下,哪怕是出于明哲保身的本能,杨廷和在这37天里最该做的也无非是“维持”二字,即以不变应万变。否则,就是越权、是擅权,很容易引起舆论的非议,尤其是新君的猜忌。

从杨廷和开始,朱厚熜就对阁臣产生了心理阴影

可杨廷和的表现却一点也不像个已经入仕44年之久的老官僚。他不但要有所作为,而且大干特干,还要天翻地覆的干。

那么他都干了些什么?总结下来共有10件事:

1、命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率军队、厂卫和御史分别把守京师的要害地带,防范不法。随后诱杀江彬、神周、李琮三将;
2、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
3、所有入卫京师的地方军队都予以赏赐,然后遣归本镇;
4、废除皇家产业和军门办事官校,相关人员全部遣返;
5、哈密、吐鲁番、佛郎机等各国在京进贡使臣,都给以赏赐,然后遣送回国;
6、豹房的番僧及少林僧、教坊乐队、南京快马船等,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一律裁撤解散。
7、释放南京的在押囚犯;
8、送回各地进献的女子;
9、停止京师一切被认为无用的工程项目;
10、收回藏于宣府行宫中的财货,统统运回到京师内库中。

简单来说,就是杨廷和用了37天的时间,把朱厚照在位16年间推行的所有新政统统都给推翻了。

更令朱厚熜无法容忍的,是杨廷和不仅要全盘否定旧的,连他这个新君也不打算放过。

朱厚熜人还没到,杨廷和的“请示”就先到了——后者以建议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要求前者尊朱厚照他爹朱佑樘为“皇考”(即父亲),改称生父朱祐杬为皇叔父,并以皇太子的礼仪行登基大典。不仅如此,就连新的年号杨廷和都替朱厚熜想好了,曰“绍治”。何为绍?《说文解字》有云:绍者,继也,即继承且紧密连续的意思。

朱厚熜掀起的大礼议之争,实际是君权与臣权之争

杨廷和想让朱厚熜继承的,肯定不是兴王朱祐杬的基业,想必也不会是刚被他全盘否定掉的朱厚照“荒唐”事业。大概率应该是暗示小朱向那位“体貌大臣,开广言路,节用爱人,休息乎无为”的孝宗皇帝学习,做个垂拱而治天下的“圣君”。

至于国家大事,都交给无论生前事还是身后名统统都伟光正得一塌糊涂的杨首辅就好了。

这是朱厚熜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于是他直接掀桌。

换谁谁都得掀桌。

想象一下——一个乡下孩子突然继承了一笔莫名其妙的巨额遗产,转眼间就成了京城里某巨型跨国企业的主宰,坐拥百亿财富。可是当他面对满屋子陌生的、扯着各种京腔洋文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词汇的董事会成员,而且这些人还不时的用礼貌却丝毫不掩饰自傲与轻蔑的语气指出你做得这不对、那不对,该怎么做才不会丢人现眼时,这个乡下孩子会怎么想?如果我是朱厚熜,那么脑海里只会冒出一句话:

都是刁民,都想害朕!

也许从那一刻起,朱厚熜就再也没有信任过他的臣子。也许从杨廷和起,朱厚熜就已经默认内阁首辅是他最大的敌人。

03

此时尚年少气盛的朱厚熜还没进京城、没称帝,就借杨廷和等士大夫纠缠“继统必先继嗣”一事掀起大礼仪之争。反正就是一句话——他既要当皇帝,还不肯认朱佑樘当爹,而且还非得给亲爹朱祐杬追尊帝号并抬进太庙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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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用翻飞的廷杖,使得自己跟“清流直臣”彻底失去和解的机会

这时候的士大夫可大都是理学信徒,把伦理纲常看得比自己的小命还重,当然会拼命反对。不过君臣双方表面上争论的是朱厚熜管谁叫爹的问题,实际上真正抢夺的还是话语权,也就是在未来的嘉靖朝,到底是主强臣弱还是主弱臣强的问题。

为此,以杨廷和为代表的士大夫做好了撕破脸,甚至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准备:

“廷和检汉定陶王、宋濮王事授尚书毛澄曰:‘是足为据,宜尊孝宗曰皇考,称献王为皇叔考兴国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自称侄皇帝名,别立益王次子崇仁王为兴王,奉献王祀。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明史·卷一百九十·列传第七十八》)

而刚当上皇帝的朱厚熜还有点幼稚,居然想通过加官进爵和贿以黄金的方式收买杨廷和与毛澄,结果理所当然遭遇到了可耻的失败。不过他并不灰心,并很快找出了对手的一个致命缺陷——士大夫集团也不是铁板一块,还有一大堆不得志或不走运的中低级官员入不了杨大首辅的法眼,要是他朱厚熜给了这些人往上爬的机会,会不会令其背叛原先的阵营再反过来咬自己人一口?

于是他开始大力提拔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中低级官员跟杨廷和、毛澄等人狗咬狗,朝堂中陷入党争,反倒是让朱厚熜落得个清闲,当起了吃瓜群众。

杨廷和一看这样不行啊,就使出了杀手锏,在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上书请求致仕——老子不干了,看谁替你治理天下!

话说当时老杨有着“大匠之任,不可代也”(《续藏书·卷十二》)的名头,啥意思呢?就是说内阁首辅只能让他来当,要是换了别人,大明朝就得玩完。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但在当时大家都这么说,朱厚熜这个新科皇帝心里也没底,估计也被老杨直接撂挑子这招吓得够呛。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杨廷和显然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杨廷和还是低估了朱厚熜。这位嘉靖皇帝治国的本事不大,但性格却极其刚愎,又非常好面子,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所以被这么一逼,撂挑子撂得比老杨还狠——赶紧滚吧你!

他不仅撵走了杨廷和,连同下两任不听话的首辅蒋冕、毛纪也都给撵回老家去了。结果怎么样?大明朝既没有天崩地陷,朝廷也没有乱作一团,所有的一切昨天啥样,今天还是照旧。

这让朱厚熜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内阁首辅其实没啥了不起,谁干不是干?

嘉靖朝之前,大明朝在120年的时间里只任命过23人次的内阁首辅,平均每人次任期为5.2年,可以算是慎之又慎的选择了。可是到了嘉靖朝,朱厚熜换首辅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和随便,在45年里就换了24任。尤其是到了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以后,随着他皇帝当得越来越老练、权谋手段越来越圆顺,更是开创了“换熟不换生,首辅轮流转”的新把戏,把内阁首辅当猴子耍。

具体来说,就是挑个人望高、能力强、资格老的高官来当首辅,然后短则数月、多则两三年再换个新手顶几天班。等到新手下课了,接班的还是当初的老人,如此循环。

于是从嘉靖十年的翟銮开始,一直到嘉靖二十七年(公元1548年)的严嵩为止的18年间,朱厚熜共换了17任首辅,但翻来覆去被推上去的也就翟銮、李时、张璁、费宏、夏言、顾鼎臣和严嵩这么7个人选。如果排除掉临时顶班性质的费宏和顾鼎臣,剩下的5位哪个没当过至少两三回的回锅肉?

在严嵩之前,嘉靖朝的内阁首辅就是在被朱厚熜当猴子耍

朱厚熜之所以这么干,其目的有三。其一就是通过不断的甚至是毫无道理的轮换内阁首辅,打压这个“百官之首”的权威和声望,给百官竖立皇权至高无上、无人可以动摇的深刻印象;其二是首辅只在小范围内轮换,既能体现皇帝“施恩”的稀缺性(哪怕被皇帝当猴耍,也不是阿猫阿狗都有资格的),同时也使得朝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官员想入围,要么就得跟这个小圈子的成员狗咬狗,要么就得向皇帝摇尾乞怜,反正收益的都是朱厚熜;其三是经过近20年的大礼仪之争,朱厚熜也被那些头铁的大明官员折腾得不轻,再加上一心想修道成仙,所以没有心思和精力再跟那么多官员打群架,干脆只揪住首辅猛薅羊毛。

等到张璁、李时被他折腾死,翟銮名望尽毁,夏言又吃了当头一刀以后,留给朱厚熜的内阁首辅候选人就剩下了严嵩一个。这回他没得选了,终于让后者在首辅任上一口气连干了15年。

朱厚熜之所以改弦更张不耍猴了,原因还是在于他的自私。

诚然,皇帝就没有不自私的。不过相较于亲手创业或是继承祖业的皇帝对自家江山多少还有点责任感,朱厚熜能成为九五至尊就纯属天上掉馅饼或彩票中大奖了。这样的人物,不成为肆意挥霍意外之财的败家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更何况他出身混吃等死的藩王,从没接受过任何帝王教育。因此当他跟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僚斗智斗勇时,所凭恃的除了那点天分,剩下的把戏基本上跟乡下土财主争夺家产没啥两样。

起初掀起大礼仪之争时,他的出发点可能是孝心和意气,没想到却遭到了朝野上下近乎一致的反对。对此要说朱厚熜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可一个正处于叛逆期、心里多少还有点自卑感、本性又极爱面子偏偏还执掌了至高权力的乡下孩子,对此最自然的反应是什么?当然是你们不让我干啥,我还非干不可了!

朱厚熜刚愎、自私、刻薄且毫无责任感

大礼仪之争的高潮,就是杨慎在左顺门外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明史·卷一百九十一·列传第七十九》),而朱厚熜对此的回应就是上下翻飞的廷杖。结果这一顿打,不仅是让134名官员的屁股开了花,还有17个不抗揍的直接一命呜呼,更重要的是这顿板子让君臣彻底离心,再也没有了合作的可能性。

明朝的国势自永乐朝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但一直还能维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以上。真正内忧外患齐出,连基本的统治秩序都开始崩塌之始,正是在嘉靖朝——朱祐杬的子孙中,除了朱载坖和就当了不到一个月皇帝的朱常洛外,剩下的就没一个愿意跟臣子好好打交道的,这样的王朝怎么可能有个好?

更糟糕的是,朱厚熜在位45年,除了头十几年还能打起精神头跟大臣们斗心眼,剩下的时间连这点心思都懒得动了。他成天就琢磨着修炼成仙,本就不怎么上心的国事此时更是成了负担和累赘,这才给了严嵩弄权的机会。

所以可以说无论严嵩怎么坏,都坏不过朱厚熜。

不信看看历代大奸祸国时,在位的哪个不是昏君——比如没有李隆基哪来的李林甫、杨国忠?再如赵佶与蔡京,赵构与秦桧,赵昀与史弥远、丁大全这样的“黄金组合”,当然绝少不了朱厚熜和严嵩这一对。

04

再说回到严嵩。

经常有人说严嵩啥本事没有,连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贪污受贿、拍皇帝马屁这些坏事都得仰赖儿子严世蕃做主,实在是小看了这位大明第一奸相。

严嵩和严世藩这对父子少了哪一个,大明朝都不至于被祸害得那么惨

首先严嵩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毕竟人家可是弘治十八年乙丑科进士出身,成绩高居二甲第二名,也就是说在全国上百万读书人中,严嵩考了个第五名——那些鄙夷他智商的人,没准在今天连个三本都考不上。

其次严嵩的上位虽然离不开巴结夏言和拍朱厚熜马屁之功,但想要入阁并担任首辅,单靠这些见不得光的小伎俩是不可能成功的。

明制,但凡任用高级官员、尤其是阁员这样的重臣必经廷推。所谓廷推,就是由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掌道御史等官员推荐缺员官职的候选人,再经不记名投票后由皇帝定夺。也就是说,要是严嵩不弄出点高人一等政绩来,就算朱厚熜点名,也不见得有人推荐他入阁,更别提在投票中胜出。

要知道当时的朱厚熜和百官可是相见两相厌的,而且“严尚书”也还没来得及像后来的“严阁老”那样把自己的狗腿子安插得到处都是,没有点真才实学,怎么可能通过廷推?

终明一朝的近百内阁首辅中,人品有好有坏是不假,但要说一点真本事没有的,还真没几个,起码严嵩不在其列。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严嵩这厮还真称得上是才华横溢。

严嵩的字儿真让人没话说,就像蔡京、秦桧的一样

比如说青词,虽然屁用没有,但要想写好、写精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自从朱厚熜沉迷修道以后,青词写得最好的当属夏言,这也是后者屡次触怒皇帝却能四度出任内阁首辅的最大倚仗。严嵩开始时对青词一窍不通,便向夏言虚心请教,结果没几年就顺利出师,还让夏言自作自受,教会徒弟饿死了师傅。

比如下面这首《庆云赋》,堪称嘉靖年间的青词极品。哪怕后起之秀如袁炜、徐阶、李春芳再怎么用功,也不见得能达到严阁老的八成功力:

“惟灵璧之丕叹兮,憾神坤以通乾罡。历万古之锤炼兮,含自然以极造化。
奇五岳之神韵兮,混千面集于奇峰。比穹苍而袭云兮,拈颛顼以摇营室。
体嵯峨之玲珑兮,待谐宙而绕香雾。观庆云之毓魂兮,升碧石以接北辰。
击磬鼓以镇诰兮,听秋水之谓晨风。随即信步轻易,
浮念庆云;神之所遗,缘出泗水;开山启道,始镇吴江;
石间桥洞,百千之数;待遇九河,千泉泄玉;峰底举燧,
孔洞生烟;礼乐铮铮,和与清阳;庆为天同,比及流云。”

严嵩一生留存诗作1300余首,著有《钤山堂集》、《钤山诗选》、《直庐稿》、《南还稿》等,称他是明中期比较出众的文学家、诗人,还是不过分的。

同时,好像史上但凡混成祸国大奸的,字儿写的都不错。比如北宋第一大奸蔡京,虽然因为人品问题经常被人从“宋四家”中剔除(现在的宋四家通常指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但真正的内行人、比如晚明文坛领袖王世贞都曾明确指出宋四家中的“蔡”,只会是蔡京:

“宋四大家,其蔡是蔡京。今易以君谟(蔡襄),则前后辈倒置,恐君谟不甘。”《书画跋跋续·卷一·墨迹》

再比如千古第一奸臣秦桧,其书法更是集苏、黄之大成,艺术成就在南宋无人能敌,如今更是在网络上被传为宋体字的开创者。

至于严嵩,字儿写得不敢说赶蔡超秦,起码是不相上下的。

别的不说,现存于北京的“六必居”、“至公堂”、“孔绥皇祚”、“太极先林”、“弘佑天民”、“先天民境”、“万邦总宪”、“翰林院署”等榜书,以及高悬于山海关城楼上的“天下第一关”、天津的“独乐寺”、曲阜的“圣府”等匾额,均出自严嵩的手笔。

山海关上最著名的这块招牌,就是出自严嵩的手笔

以这老倌人嫌狗憎的名声,按理说一倒霉了这些玩意早该被摘下甚至销毁掉,为啥能留存至今且屹立不倒?没别的原因,就是人家写得实在是太好了,舍不得……

而朱厚熜之所以能让严嵩在首辅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还在于他的三个无人能企及的本事,一曰肯听话,二曰能搞钱,三曰会维持。

在严嵩之前,无论翟銮、张璁,还是李时、夏言,虽然在大面上来说不敢跟朱厚熜对着干,但难免时不时的要劝谏他多关心关心国事,别整天就寻思着修炼,还什么玩意都敢往肚子里吃……搞得朱厚熜烦不胜烦。而严嵩就不一样了,他要的只是权力,为此哪管得着大明朝、皇帝乃至于自己的死活——严嵩甚至主动提出要替君“尝丹”,甭管金汞铅的啥重金属都敢咽,把朱厚熜感动得一塌糊涂,哪还舍得把这厮的首辅给撤了?

反正在他担任首辅的15年里,无论朱厚熜的嘴里吐出多么祸国殃民的“金口玉言”,严嵩都照做无误,指东不打西,让他撵狗绝不骂鸡。这在朱厚熜看来,就是绝对的忠心耿耿。

至于说能搞钱,是因为朱厚熜修炼耗费极大,而大明朝的国库又穷得叮当乱响,所以经常无法满足皇帝的需求。等到严嵩上台后,一边大肆贪污受贿,一边拼命的压榨士绅百姓乃至官员,捞到的大笔银子虽说没少往自家腰包里揣,但起码有半数是孝敬给了朱厚熜的。可以说朱厚熜之所以能“修炼有成”,基本就靠严嵩贪污。所以要是哪天老严幡然悔悟决定再也不贪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得是朱厚熜。

而且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严嵩大肆贪污,竟然还在无意中做过几件好事。

比如说两淮盐政的收入向来在大明朝的中央财政中占着相当高的比例。但随着承平日久,就有了官商勾结,在向朝廷纳税的“正盐”之外,非法允许盐商销售不纳税的“余盐”,再共分其利。到了嘉靖年间,官营的余盐数量居然超过了正盐,导致朝廷的收入缩水了一大截。

朝廷没了收入,严嵩及其党羽还上哪儿去贪污?于是他派出鄢懋卿整顿盐政,甭管正盐余盐统统照章纳税。虽然朝廷最终增收的盐税大多进了朱厚熜和严嵩的私囊,但毕竟将那些贪得无厌的盐官和盐商折腾得不轻。而且最终严嵩倒台,扬州的盐商出力甚剧。

严嵩固然是奸臣,但跟他作对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至于说会维持,那就是严阁老的独门绝技了。自从修道以后,朱厚熜极其怠政,只管三件事——军权、勾绝之权(死刑的最终决定权)和人事权,其他一概不管,统统交给严嵩。

不管归不管,但要求还是有的。那就是别出事,出事了也别来烦朕。

对此严嵩心领神会,处理国事不求新不求变,能糊弄的就糊弄过去,反正不能出事,出事了也不能惊动皇帝。于是搞的现在有人替严嵩喊冤,说他知人善任、政绩卓著,最大的理由就是严嵩支持了胡宗宪并取得了东南抗倭的胜利。

事倒是这码事,但理由就南辕北辙了。严嵩之所以支持胡宗宪,除了收了钱这个理由之外,更重要的在于东南乃大明财税重地。一旦倭乱闹得不可收拾,想让朱厚熜不闹心就是不可能的了,而一旦打扰了皇帝修炼,严嵩就注定没好日子过。所以他必须支持胡宗宪,而且轻易不在东南搞破坏。

相反对于北方的鞑靼人,严嵩就不怎么上心了。因为解决明蒙关系的关键,就在于贸易,而禁绝贸易的命令又是朱厚熜下的,这个极好面子的皇帝怎么可能自打自脸的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既然问题无解,他就尽量糊弄,实在糊弄不下去了也无所谓。比如在庚戌之变时,俺答都把京城给围了,严阁老却没陪着朱厚熜上城御敌,反而优哉游哉的躲在宫里写青词。为啥?因为他很清楚此时脸被打肿的朱厚熜,还轮不到他严阁老来抵罪。

05

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次辅徐阶介绍了个山东道士蓝道行给朱厚熜扶乩。有一天蓝道长刚预言完“今日有奸臣奏事”,然后严阁老就进来了,再然后朱厚熜就“恍然大悟”了。

不久严嵩被勒令致仕,严世蕃发配雷州,三年后又因私通倭寇、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判斩刑。

严嵩父子倒台的理由,只是朱厚熜想换只不那么脏的白手套而已

在嘉靖朝风头一时无两的“严党”,至此彻底垮台。

朱厚熜为啥突然间就翻脸不认人了?徐阶弄来的那个蓝道长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还在于严嵩的年纪。

被朱厚熜撵走时,严嵩已经83岁高龄,没老糊涂也差不离了。总之一句话,他对于皇帝来说已经没用了。

当然一般来说,皇帝对于老迈无用的臣子很少行卸磨杀驴之举,通常要讲究个有始有终。毕竟干得这么绝情的话,会影响到风评,更会让别的臣子寒心,那还有谁愿意替你卖命?

可朱厚熜终究不是一般的皇帝,论刚愎、刻薄和自私,还真没几个同行能比得上他。

他用严嵩,就是为了省心、为了修道。不好用了,自然可以不用,之所以要斩尽杀绝,还在于严嵩父子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简直到了举朝皆言可杀之的程度——把严嵩一家炖了给大家吃肉,也算是对忠狗的最后一次废物利用。

更重要的是,极好面子的朱厚熜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严嵩父子都是亲历者和见证人,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隐患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严嵩的下场虽然是咎由自取,但也令人寒心

所以朱厚熜宰了严世蕃,将严绍庭(严嵩之孙)发配边陲,又将严嵩的家产抄没一空,连间栖身的房子都没给他留。以至于回到家乡的严嵩,只能住在祖祠里靠吃供品为生,饿极了甚至要沿街乞讨。最终在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87岁的严嵩贫病交加,冻饿而死。

这可以说是严嵩的报应。但对于一个耄耋老人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而无论其兴其亡,都是朱厚熜一手造成的。

不管是对严嵩还是大明朝来说,摊上这么个皇帝,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