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一次去看戏剧表演，都会被导演的构思，舞台上演员的表达所震撼。前不久的《弗兰肯斯坦》、《红楼梦》、《茶馆》等，都不同程度地打开我的思维。
关于文化艺术的感知，会随着不断地接受熏陶的过程中，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令人心生欢喜的，哪怕是在每一出表演结束之后，情绪上会有一小段时间的或沉郁、或激动、或其它。
这一次，是陆帕话剧《狂人日记》。
故事一开场，戏台一角出现两个人，门里的哥哥（王学兵饰），门外的访客周先生。
“您不认识我了？”
“是…我认不出”
这便是他俩开场的对话。
周先生带着弟弟（狂人）的两本日记离开了。他回到家，开始了对日记的研究。
02
第一幕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先生在边读边思考日记的内容。他读出了“发昏的三十年”“赵家的狗”“赵贵翁”“笑”“古久先生”“女人打孩子”“鱼的眼睛”，还自白铺垫了日记里撕破的两页纸。以上这些，都是解读《狂人日记》的关键词。狂人即精神不正常的人，日记乃私密心思记录。狂人是假，日记为真。这令月光下的周先生痛苦，更令原作者周树人痛苦到不能呼吸，不吐不快。
周先生去找哥哥问个究竟，没有任何结果。哥哥说，你可以把它当做一部不错的文学作品（即它是虚构的）。他强调，这是精神病人写的东西，弟弟在撒谎，甚至诽谤了自己的亲哥哥！
然而他的妻子，在他口中，也病了。就像《雷雨》中周朴园对蘩漪说你病了一样。“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
言病者其弟也。
哥哥讲述了一段风筝的往事（影射《风筝》）。王学兵台词演绎得真好，对比之下，语文课堂上那些齐声朗读，人物分析，显得很可笑。
03
第二幕开启，狂人（闫楠饰）处其中。闫楠一个人的讲述表演，撑起了整个第二幕，骨骼健全，血肉丰满。狂人痛恨可怜那些娘老子教坏了的小孩。抹不去记忆里那个被母亲抽打的9岁小男孩，更刻骨的应该是那些记忆场景带给他内心深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癫狂性的绝望”。在他还不大的时候，在佃户与哥哥的交谈中，听到了一个吃人的故事（影射《阿Q》）。他在阅读中，在研究里，发现了更多吃人的故事。原来吃人，是自古有之的历史。
佃户们吃的，是一个大恶人，是一个躲起来被拉出大声尖叫的人。被吃掉的人，无法在赵贵翁那里自证清白，无法对经典违抗，无法不认罪。就被赵贵翁之流们以高尚和善良的说辞吃掉了。
这令狂人发狂！
（哀婉透亮的京剧唱词响起）
“吞吃你的心
心还有余温
温热犹相亲
亲吻似血噙……”
狂人梦到了两个温柔的女性，理解守候他的嫂子和离开他好久的母亲（第三幕现）。
嫂子念出他讲给她的诗：
“当你守着我
我们能承受恐惧与痛苦
我们心中成长着奇迹
——里尔克”
嫂子与哥哥，没有孩子。
04
转眼到了第三幕，哥哥给他吃鱼，那鱼跟人一样有着可怕的白硬眼珠。他呕吐了，哥哥给他请来了医生。这一切都是这么合乎道理。他觉得只要哥哥觉得合适就可以。就像《安娜卡列宁娜》中，公爵夫人给吉娣找来了“江湖骗子”看病，吉娣并没有病，但她不想让母亲伤心。
狂人看出了这是一个侩子手假扮的医生。不管是西医黑塞，还是中医何先生，在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吃人上，都是一样的。他为自己的研究发现，亢奋不已，他大笑，笑到黑塞医生和哥哥夺门而逃。
火车轰隆隆地驶来，空间里来了一个大学生。这是一个标榜不守陈规，敢于冒犯权威的新青年。他称狂人为旧灵魂。
狂人想向他探得吃人的秘密。大学生只好打哈哈，哈哈哈哈（影射《立论》）。逼得急了，新青年也只好说，你不该说，说了便是不对！
他想起了沉默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对他说的想要离开的那些话，想起母亲吩咐他去厨房拿橘子，可一转眼：母亲，就不见了。
哥哥来到了身边，狂人又变成小孩子了，他发烧了，哥哥爱惜他，他把手中的橘子给了哥哥。他们开始亲密地谈心，他们聊到了真正的哲学问题——自杀。话题刚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丢失的玉如意找到了。
可狂人的话还没说完，他还想对哥哥说，他哭泣着恳求哥哥听完他的话。他叫哥哥不要吃掉水生，不要吃掉佃户，不要吃掉他，也不要吃掉自己。因为我们要改正历史的错误，我们要变成真的人。
而哥哥说他讲的都是废话，说他是个——疯子。
“救救孩子”，全剧终。
05
四个小时的戏剧，分了三幕。一开始的铺陈似乎略显平淡，但它给出了后面剧情展开的必要元素。这就像一部长篇小说，前三章，作者往往都在耐心地铺垫设计主人公出场的环境和故事开始的必要信息。
王学兵和闫楠的表演是全场的亮点，大部分戏都是独角戏或者对手戏，两位主角深刻的人物理解和精道的舞台表演，撑起整部剧的框架和灵魂。其它几位演员也很好，这部四个小时的戏剧，仅需要9位演员出演。
除了关键的演员表演，戏剧的多媒体应用，音效使用，也很成功。
演员的形体步态是配合着舞台投影音效活动，这里它们不是烘托的关系，而是互为主次，互相成就。这是舞台上没有台词的戏剧思想情感的精彩呈现。特色还在于，陆帕导演实验性地运用了三层叠影，有时是三层投影叠加，比如“赵家的狗”这一意象，有时是投影屏幕与演员表演叠加，有时是屏幕影音与实景道具叠加。音效的使用，更是精益求精，背景音乐，火车轰鸣等，都恰到好处扩大延伸了演员表演以外的精神触感。有意思的是，观众场不时有手机跌落的声音，这到后来，竟也跟场上戏剧融为一体，“啪”的一声让人心中惊觉。
06
这部四个小时的剧很长，黑暗的剧场里，让人有足够的时间随着狂人的遭遇与自白思考自己的人生。有年轻人说，那人好惨啊，真可怜。这年轻人真幸福，她看到的是别人的苦难，自己并没有感受。剧场里那些一幕结束忍不住一声叹息的观众，更多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生活里遇到的赵家的狗、赵贵翁和佃户们，甚或是那么一位亲哥哥。想起了那些有如鱼眼睛白硬的眼色和脸色。想起曾经那么一个尴尬而令人愤恼的自证清白场景。
罗翔说，世界的本质就是悲惨的。现代人的痛苦，在于精神被围猎。
剧中有很多关于孩子的讨论和场景，娘老子教坏了的孩子，挨大人们打的孩子，风筝被哥哥踏坏的孩子，手拿玩偶惊恐不已的孩子，不顾一切说真话的孩子。
“救救孩子”，是《狂人日记》原书的最后一句，也是戏剧的最后一个标题场景。
孩子，是人类心上最柔软的情感载体，也是人类最弱小的肉身，同时还是最无荣禄价值的对象。孩子，是人类极其重要的部分，也是人类极容易丢弃的部分。
而真话，不是从《皇帝的新装》孩子口中吐出，就只能记录在《狂人的日记》里。
这是一部好剧，值得花上四个小时去看，祝君观影有所得，复归一颗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