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望三十岁生日那天,接到哥哥自杀的消息。

其实向望并不怎么伤心,向希孤僻又古怪,高中时总是拿个本子鬼鬼祟祟地观察别人,惹人白眼。父母去世时,不知怎么想的,还把家里的房子完全给了向希,向望这个小儿子一口汤都没喝着。

但毕竟是手足,该走的程序要走。向望给哥哥办了葬礼,少年时的伙伴有的找借口不来,有的只是叹息和沉默,最终只来了四个人,包括向望高中时的女朋友陆羽。葬礼过后,向望留下来清理哥哥的遗物,陆羽自告奋勇来帮忙。

其实陆羽只见过向希一次,向希是学校出了名的怪人,很少有人和他打交道。毕业那天,陆羽到向望家约他毕业旅行,向希坐在楼梯上看着陆羽,拿着他从不离身的本子,直到向望呵斥他上楼。

第二天,陆羽穿着高中的T恤和牛仔裤登门。向望眼前一亮,他记得第一次和陆羽逃课去看演唱会她就穿的这身。向望突然庆幸神经病向希像个仓鼠一样囤了一屋子垃圾,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陆羽重温旧梦。

“厨房,客厅,卧室,我们先清理这三个地方。从厨房入手吧,小心点,这些东西倒下来足够把我们都埋在里面。”

“这个还要吗?”陆羽举起一个蓝花盘子。

“这里的东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垃圾,放进垃圾袋就行,你觉得还有价值的东西,就放在那个黄色的小口袋里。”

三米外陆羽就闻到了厨房的腐烂味道,大餐桌上堆满了画笔、颜料、抽象画,厨房里有厨具、文件、玩具、古董、老鼠屎、猫毛球和某种绿植干枯的枝条,剩下的腐烂得认不出来。这些垃圾在厨房堆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每隔几层就会冒出几个堆得满满的烟灰缸还有当地的旧报纸,向希甚至还收集讣告。

想到向希在这所房子独居了十五年,陆羽由衷地感叹:“你哥哥的生存能力堪比小强。”

厨房终于一扫而空,两人停下来吃晚饭。谁也不敢碰厨房的水槽,于是去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点三明治和关东煮,两个中年人像高中生那样坐在一起吃,看着便利店外的行人,无忧无虑。

“小羽,你结婚了吗?”向望忍不住问这个问题。

“结过,离了,有一个儿子,五岁了。”陆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别说老公和孩子,这些年她连恋爱都屈指可数。也许她只是习惯了编造自己的生活,这些谎话令她陶醉。

客厅的清理工作像是寻宝,各种各样的盒子里混杂着垃圾和还能用的东西。陆羽找到了向希的光盘、磁带、黑胶唱片。说不定其中有值钱的绝版货,陆羽随便找了一张光盘放,向希的电脑奇迹般地还能工作。

一段阴森森的音乐过后,黑体字打出:小山哥哥讲故事,这是镇电视台的一个节目。黑屏了两分钟,陆羽逐渐看出这不是黑屏,而是一个漆成黑色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地上突兀地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玩具。

之后一群孩子冲了进来,“那是向希。”向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指出一个高个子小男孩。

孩子们直奔地上的玩具,向希左手拿了一只恐龙,右手递给旁边的小女孩一个小汽车,看来七岁的向希并不是自闭儿童。

一个瘦弱的青年走了进来,他就是小山哥哥。青年走到孩子们中间,站得笔直,直视着镜头,陆羽觉得他正盯着自己,但他眼里读不出任何感情,仿佛那只是两颗黑玻璃球。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他看起来更像是向希那类人,而不是一个儿童节目主持人。

小山哥哥讲的故事很奇怪:一个七岁的男孩被种在山坡上,没错他用的是种。男孩像野草一样蔓延了整个山坡,在他十三岁生日那天,父母把他挖了出来,留给根茎足够的生长空间。这个故事不仅用词怪异,而且让人很不舒服,幸好孩子们没人在听故事,注意力都在玩具上。

“够了。”向望关掉了电脑,把光盘递给她:“再看我要做噩梦了,给你,你要是想看可以回家看。”

“你上过这个节目吗?”陆羽看着他。

“没有,向希大我一岁,他上节目的第二年节目就取消了,我也许是我们这一辈孩子中唯一没上过节目的。”

回家洗了三遍澡才摆脱厨房的腐烂气味,陆羽和父母坐在门廊乘凉,她难得这样陪父母,自然地和母亲聊起小时候的事。

她提起今天在向希家看的怪异节目。母亲漫不经心地说:“你也上过那个节目呀,镇上跟你同龄的小孩几乎都上过,我们当妈的乐得空闲一小时,喝杯茶聊聊家常。”

“妈,你不觉得这个节目有点奇怪吗?你知道他给孩子讲什么吗?”

“童话而已。”

“是恐怖故事。”

“安徒生童话里也有很多恐怖的,当时你只顾着玩玩具,根本没有抱怨。难道过了二十多年你要来告诉我,上那个节目毁了你的童年?”母亲问得陆羽无言以对,是的,她根本不记得上过节目,母亲继续乘胜追击。

“你不能因为节目里有孩子就认为它是个儿童节目,孩子们是节目的一部分,是布景而不是观众。”

“他们希望成年人看?比如孩子的父母?”陆羽突然有点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她在手机上查了一整晚“小山哥哥讲故事”,在这个网络时代,三十年前的烂片都能找到,这个节目竟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陆羽失眠了。她在夜里睁着眼睛搜遍了记忆的每个角落,她记得上一年级时因为虱子被母亲剃了光头,记得玩得很好后来搬走的邻居小女孩。唯独没有小山哥哥讲故事的一丁点印象。

第二天,陆羽去了镇电视台。

“有什么事吗?”前台接待员推推眼镜。

“我小时候上过一个节目,我母亲想要一份拷贝做纪念。”撒谎对陆羽来说驾轻就熟。

“我想看看1996年的小山哥哥讲故事”。陆羽给赶来的仓库管理员一个灿烂的笑容。

“不一定还在,五年前的暴风雪毁了仓库,好多备份都丢失了。”陆羽一点也不记得小镇曾有过暴风雪,不过那时她已经离家很久了,不记得也正常吧。

运气不错,备份还在,她随便选了一集来放。她仔细辨认最先进来的几个孩子:李嘉然,他妈妈是儿科医生,大家小时候都找李妈妈看过病。陈珂,高中班草。直到最后,她看见了自己。

自己拿了一些积木坐到了角落里,作为独生女她习惯一个人玩,这一集没有向希。尽管没有人注意他,小山哥哥还是开始了他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喜欢跑得很快的东西,汽车、摩托车、飞机等等,速度让他觉得刺激。等他长大一些,他爱上了赛车,他喜欢马达的声音,喜欢汽油的味道,喜欢奔驰时的风。等他十八岁拿到驾照时,他迫不及待地去飙车,超过了所有车。

故事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结束了。但陆羽想起来,陈珂高中就喜欢赛车,女生们都觉得他很酷。大三时陈珂半夜跟人赛车,在弯道失误,车翻到悬崖下了,连尸首都没找到。还是向望聊八卦时告诉她的。

第二张备份正巧也有小陆羽,这次她第一个冲进房间,身后跟着小久,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孩子姓什么了。

这次的故事是: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小孩子都不明白,这不奇怪。但这个小女孩用想要的自己排挤掉了真实的身份。就像杜鹃把蛋产在别的鸟儿的巢里,编造的生活挤掉了现实生活,她不仅在自己脑海中编故事,还把故事灌输给别人。杜鹃女孩已经不知道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不知道有多少真实的自己留存,她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

讲完这个故事,小山哥哥凝视着地上的孩子足足两分钟,然后继续讲从山坡上挖出来的男孩,男孩最快乐的事,就是别的孩子来看望他。片尾,出现了粉丝来信地址,陆羽连忙抄了下来。

她刚回到父母家,向望就来了电话:“快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在向希卧室的角落,有小山哥哥的布偶、粘土手办,墙上乱七八糟地贴着许多小山哥哥的画像,看起来都是向希自制的。一堆录像带和一张DVD,打印的剧照,小山哥哥直直的眼神,地上是快乐的孩子们。这个角落就像某个邪教现场。

“这些东西让我胆战心惊。”

陆羽注意到这个角落还有一堆脏兮兮的毯子,“他睡在这儿?”

“那是他唯一安全的地方。”向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带着哭腔。

陆羽拿起那张DVD,“拿去吧,想要什么都拿走,我受不了这儿了,我明天就回去。”向望跑出了房子。

在这张DVD里,先是熟悉的开头,现在陆羽已经能认出高个子的向希了,他在和另一个小男孩玩火车模型。

小山哥哥开始讲故事了:从前有一个男孩,他长得又高又壮实,他感到自己像是个巨人。上学时老师会拦住他,以为他走错了年级,在家里母亲会抱怨他长得太快又得买衣服,还是小孩的他不明白母亲并不是责怪他,他感到很难过,总是掩饰自己的衣裤已经不合身了,总是担心自己的大手弄坏东西。

男孩有一个弟弟,和他恰恰相反:小巧、灵活、自信。母亲告诉他要保护弟弟,他非常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责任。小学时弟弟被欺负,他痛打那些高年级混混。高中时弟弟作为后卫加入篮球队,他就当了球队的中锋,尽管他讨厌运动。

渐渐地,他意识到什么都是弟弟的,小到礼物,大到父母的注意,他只是弟弟的影子,他一无所有。他唯一能做的:

“不。”向希打断了他。

小山哥哥第一次有了表情,他脸上挂着不安的微笑,打量着向希。

“不!”向希又说了一遍,坚定有力。

“那你认为结局是什么样的?”

向希看起来有点迷惑,他站着没动。

“够了。”小山哥哥继续讲起那个山上挖出来的男孩冒险的故事,周围的孩子们仿佛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向希离开了片场,陆羽确信向希再也不会去这个节目,七岁的他离开时的表情,和向望刚才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个故事不像陈珂和自己的故事,除了个子高,向希没有一点符合。他不打篮球,他从没保护过向望,他在房子里塞满了东西。

晚上睡觉时,陆羽不禁想:如果一个小男孩被告知日后的悲剧命运,他会怎么做?如果他足够勇敢,他会做出不同的举动与命运抗争,但一个孩子,会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吗?

她摇了摇头,这些故事不一定是真的,她从未用她的谎言去影响别人。

第二天陆羽去了小山哥哥的地址,她想彻底搞明白这件事。眼前这栋小楼很明显多年没人居住了,房子破败得仿佛要沉入松软的土地,信件铺满了门口,野草疯长。

陆羽想:如果这是我的房子,我绝不会让它破败成这样。她试着在脑子里写了一个故事:我回家探望父母时,在乡下兜风看到了一栋可爱的小楼,我用白菜价买下了小楼,打算修整一下给父母度假避暑。她喜欢这个故事。

门锁着,窗户太脏了,没法看到屋内。但陆羽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如果她看到屋内,小山哥哥会坐在那里,直直地望着她。

陆羽登上了屋后的小山坡,山坡缓缓向上倾斜,草地很硬,却没有石头。站在坡顶,周围的景色让她觉得异常熟悉,她知道这就是故事里的小山了。

土里埋着什么东西:是向希从不离身的笔记本。纸张沾着泥土,每一页都挤满了文字,有陈珂的故事,有自己的故事,他记下了每个孩子的故事和他们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大事。

杜鹃女孩的故事有一个结局:杜鹃女孩长大了,离开了巢去旅行,当她回来时,发现已经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在家了,父母没有发现任何不同。

最后几页是属于向希的,都是画。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男人做了交易。男人离开,住进了小男孩的身体里。她看到那个男人日日夜夜在男孩的脑子里讲故事,叫嚣着要更多的灵魂。她看到男孩躲在角落里,他不敢与人接触,痛苦地与脑海里的恶魔作斗争,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

陆羽明白了为什么向望七岁那年节目就取消了,为什么那个小男孩变得孤僻,为什么向希会自杀。向希不是没有保护弟弟,相反,他牺牲了自己的人生来保护向望,对抗命运。

读完故事,陆羽的脚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感受到下面的根茎,山坡正在逐渐吞噬她。她的记忆出了差错,父母说她不常回家,但她根本不记得以前回去探望过父母,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离开过小镇,不记得自己住在哪里。她确信,此时正有另一个陆羽在家,而她,只有编造的记忆。

杜鹃女孩消失在山坡上,她见到小山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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