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方的安排下,我跟韩漪进了龙城农大的打印铺子里“帮工”。

警察小鲁,给我们俩儿编造了一个假身份:来自偏远乡镇的穷苦务工人员。加上我残了一条腿,看起来更凄惨了。

到了这个打印铺子后,我们傻了眼:足足有三层楼,且霸占着农大一幢巨大的尖顶仿古建筑,小楼与农大的礼堂相连,每层都有三四百平。

我们进了大门,打印铺子里的中年男人给我们拎了两张吱吱呦呦的木椅子,然后便回去躺在了他那张摞满各式纸张的长桌后面。

“学生都管我们这儿叫‘农大图文’。”男人指指那仿古画窗上红色塑胶贴贴出的四个大字,“你们就负责帮着裁纸、装订就行了,碰上不会操作的笨学生,就帮着调调设备。”

他顿了顿,又开口补了一句:“还有,设备里没纸、没墨了就及时换……”

这个中年男人叫郭伟山,老婆外号沈姨。

铺子里还有个帮工“顺子”,年纪十七八岁,也是下面村镇里出来的,据说已经跟着郭沈二人干了三年有余,工资一千六,尽管低但包吃住。

熟悉后,顺子故作老成地说,在龙城农大里,各行各业都有“垄断”,从“小商店”到“大桶水”,从“手机卡”到“打印铺”,从“水果摊”到“宿管员”……多少年来他们构建了稳固而又坚强的网络,不只因为表面利益的争夺和固守,更因为其背后庞大而隐秘的“灰色产业”。

第六感告诉我,这大概就是赵警官费力塞我们进龙城农大的目的。

果不其然,没几天后就出了件“大事儿”。

我和韩漪进入农大两周后的某天,一直沉寂的农大论坛突然炸开了锅。

一条关于“宝马车上放脉动,女大学生竟卖淫”的帖子被顶上了头条,六张照片分别从多个角度拍摄了一辆停靠在农大6号教学楼下的黑色私家车,以及一位身着肉粉色紧身包臀裙女生从取下脉动、到打开车门、再上车的全过程。

好事者马上开始在帖子下跟风留言,有人提出自己在外市见过这种招淫方式,“脉动意味着500元一晚,农夫山泉则是200元一晚”。马上又有人从网络上扒出了“什么价位的饮料代表嫖资是多少”的“价目表”。

一边是对宝马车主与饮料所代表“嫖资”的评头论足,另一边“找出粉裙卖淫女”的“扒皮大军”也纷至沓来。

有人说“经管学院蹭课见过这个女生”,有人说“粉裙长发有些眼熟”,有人开始从自己班级通讯录中一一对号入座,有人则抢先一步拍到了粉裙的目前位置——

“10号楼521寝室,阳台正挂着这条粉裙,求网友们鉴定!”

神通广大的网友们立刻发动起来,不出一上午这个女孩的身份信息就“大白于天下”。

她叫孔雪瑶,21岁,是经管系国际贸易专业的一名大三学生。

孔雪瑶本人没有表态,但此时此刻沉默即是承认。

帖子下面立刻出现了自称是孔雪瑶“室友”的匿名回帖,回帖中细数了她寝室生活的种种痕迹,从昂贵的香水化妆品到名牌的服饰包包,甚至还附上了图片。图片的拍摄位置从宿舍独立卫生间的洗漱台、到存放个人物品的抽屉,再到被翻得一片狼藉的衣柜。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说“铁证如山”。

舆论还在不断发酵,等到午休时间我跟韩漪一边扒拉着盒饭一边玩手机时,这条消息已经变成新闻热点,被推送到了本地资讯模块的头版头条。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顺子显然也看到了这条新闻,他手中的筷子一顿,然后发出了声嗤笑。

“早就说过她早晚得有这一天,活该。”

顺子一边说着,一边通过下方蓝色链接点进了原帖里,手指不停的上下滑动找到了那几张与宝马车的“合影”,然后吞咽了几口沾满炒菜酱汁的白米饭:“怪正的嘞,真有女人味。”

韩漪一下就皱紧了眉毛,她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紧接着郭伟山桌子上的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或许人在生气时更容易大脑短路、行为不受控制,从来做事小心谨慎的韩漪腾的一声站起来,抓起了铃声大振的电话,然后愣在了原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韩漪接起电话后,我和顺子都愣了。只听见声筒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对方说了几句话后,韩漪的神色古怪起来。

她缓缓转过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顺子,然后毫不犹豫地扯掉了电话线插头,隔了半分钟才重新插上。

“怎么了,是谁啊?”我问道。

不等韩漪回答,顺子率先站了起来,显然是不想听到不该听的话。他走到门口将吃剩的盒饭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凉凉的丢下了一句:“你可真行,老郭可是明确说过他桌上的东西谁都不许碰。”

顺子出去后,韩漪向我复述了对方刚才的话。

“打电话的那人说:老郭牛逼啊,宣传工作做得这么大。明晚招待政企老总,给预备6个妹妹,老地方见。”

这句话的内容量太大,我一下子也懵了,等到反应过来时,韩漪已经拨通了赵警官的电话。我不擅长听声辨人,但韩漪在这方面有天赋般的感知,她似乎已经觉察出了对方身份。

然而与她预料之中不同的是,赵警官并没有给出太多反馈,他只是说让韩漪不要乱来,先安静呆着等通知,然后草草挂了电话。

韩漪进屋没几分钟,郭伟山桌上的座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我俩谁都没有动,就放任它独自响着。响了约莫半分钟,声音停下后,郭伟山踩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屋。

我和韩漪面面相觑没说话,各自手上动作不停,实则耳朵已经高高竖起。

郭伟山躺在长椅上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座机拨了几个电话,每个都声调正常、内容简洁,视线自始至终没落在我俩身上。

正当我俩心生疑惑时,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生跑了进来。她的吊带长裙外披着一件牛仔外套,头上戴了顶黑色渔夫帽,小巧的脸庞被严严实实地挡在口罩后面。

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径直走向了郭伟山。韩漪同一时刻将我拽出了屋子,我俩站在仿古门木外,声音自背后传来。

“怎么办啊?你答应过不会有事的。”

“不用担心,明晚叫上你几个同学,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这你别管,明晚六点,西门桥上。我开车来接你。”

屋里的人没有交谈很久,寥寥数语后那女孩子急匆匆地又跑走了,门口卷起一片芬芳的风。

韩漪冲我努努嘴,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女孩的身影逐渐远去,但脚腕上的一条红线抓住了我的视线。

“老温,你嫖过娼吗?”韩漪突然开口。

这话给我问的有点恼,不等我答话,韩漪娓娓道来。

“咱们省多年以来一直是扫黄打非重点关注对象,其中Y城和龙城这两个地方,有着当地保护伞的‘掩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望向女孩消失的地方,似乎是在想什么。

尤其是Y城,因为城市发展速度快、贫富两极分化严重。‘下面’很多乡镇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当地务农不成、务工无门,男性还能走出去,到工地上干苦力,而女性往往都只能在国道上、在港口上招揽恩客,以卖淫为生。这也是Y城扫黄扫不尽的原因之一。”

“两年前我曾接触过她们,那些从事卖淫工作的女孩大多会在右脚腕上系一红绳。”

系红绳这事儿我也听过,但是从没有人真正解释过原因。

有说是,穷苦人家的女孩不得已而卖身,红绳是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让自己不至于“一丝不挂”。也有说法是系红绳意味“下海”,如得良缘“上岸”则摘去红绳嫁做人妇……

只是这些我只当作玩笑话,从没想过在龙城农大里能遇上。

“或许人家只是图个好看呢,辟邪保平安一类的。”我反驳韩漪。

韩漪收回视线轻飘飘睨我一眼,然后从门口的垃圾桶里捡出一张A4纸,纸上赫然几个大字——“贫困大学生生活补助申请表”,表头姓名处工整的签着“孔雪瑶”的名字,一寸照片上的女孩正是刚才跑走的白裙少女。

表格的下半部分被顺子的盒饭“污染”,字迹已经晕染开来,但并不妨碍我们确认她的身份。这下再联想到论坛帖子里公开的她的“奢侈生活”,我有些哑口无言。

韩漪误接电话,让我们阴差阳错地获知了许多消息。

一方面是确认了龙城农大的“女大学生卖淫门”确有其事,且还是个有规模的卖淫组织;另一方面也知道了这个卖淫组织的下一步“动向”——老地方陪政企老总。

隔天下午五点左右郭伟山前脚出门,我和韩漪后脚就伺机而动,兵分两路溜到了西门。

清溪河环绕农大西外围,出了西门就是跨河而过的“明远桥”。我们跑到西门时,郭伟山的银色金杯堪堪停稳,此时正值晚饭时间,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出,一片混乱当中我们找到了孔雪瑶。

孔雪瑶还是那身白裙和牛仔外套,戴了顶棒球帽,方形的墨镜遮挡住大半张脸。她的速度很快,一个闪身上了车,车门拉上后郭伟山一脚油门下了桥。

哎?不是说六个人吗?

韩漪自西门内跑出来,等到我俩汇合,金杯已经逐渐消失在远处。

“找顺子,现在估计只有顺子有线索了。”我跑到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催促韩漪回去找顺子打听消息。

龙城是个小地方,日子过得都闲散。出租车司机一听是要跟车追人,一下子来了兴致,再三确认能给付车费后,一脚地板油就冲了出去。

凭借着脑海中对于车尾巴的依稀印象,出租司机愣是七拐八拐地追进了一片破落胡同里。

“就这附近了,再往里开怕是出不来。我进不去,那大金杯定也不行。”后视镜里倒映着出租司机的一口黄牙,他一派胸有成竹。“兄弟,你下车找找,准能找到。”

我看了一眼计价器,六十块,心疼的扯出两张票子下了车,关车门的瞬间听到司机在里面小声嘀咕“电影里跟车不都给百元大钞嘛,你这家伙还随身带零钱……”

我没理会他,下车后先是原地转了个圈,强烈的熟悉感浮上心头。

城中村,自建楼,廉租房。

这种地方,我可熟络得很。

韩漪找到了顺子,在人声鼎沸的农大礼堂里。

农大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正是今天,上午十一点礼堂就开始了彩排,各式各样的美女整装待发。顺子挤在小二层的设备间里,自上而下的观赏着衣着清凉的少女们。

通往设备间的通道被堵的严严实实,尽管看见了顺子的身影,但韩漪挤不过去,还被熙攘人流撒了一身花里胡哨的纸片。

韩漪低头看去,那一堆花里胡哨的纸片正是最近到处都在发的宣传单页。这批单页是“农大图文”印刷的,我们还一同参与了裁切与封包,但全程都没有关注过内容,这会儿突然就吸引到了韩漪的目光。

“明日新星再出发,农大花魁落哪家”硕大的标语占据了页面的正中心两行,一串不起眼的小字排列在后:

“2017年龙城农业大学迎新晚会暨明日新星选秀大赛决赛”。

页面末端排列着8张浮夸的艺术照,占据C位的刚好是化着浓妆、身穿礼服的孔雪瑶,与之前见到的稚气未脱不同,照片里的她整个人别具一番风味。

龙城是个小地方,隶属于地方的农大自是没有太多的经费用给学生们的娱乐活动,因这种赛事就很挑战参赛人的“拉赞助”能力,这次的“校花争夺赛”不仅仅是比美,更是比拉赞助的能力。

看到“逸雅山庄&逸阁雅居”这八个大字紧紧的跟在孔雪瑶的艺术照后,韩漪便立刻拉了一个身边的学生,打听这个“逸雅山庄”的来历。

“逸雅山庄是龙城本地最大的度假山庄,山庄的老板名下还有一家跑马场、一家酒庄、两个只接待熟客的私房菜会馆。”回答韩漪问题的女学生身上挂着“学生会”的名签,她斜眼打量了一下韩漪,“这些你不用知道,只需明白孔学姐的赞助商是最牛的就行了。”

说完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就接起了话茬:“啧啧,每年都把选秀大赛和迎新晚会放一起办,那些新生哪有本事拉赞助,只能陪跑罢了。看看孔师姐,还没毕业就已经被靠谱的老总收了,毕业还愁没有好路子吗?”

听到这韩漪心中依稀有了数,但同时也被这些学生的心态惊了一把。

听她们的意思,孔雪瑶更像是被包养。拿被包养交换前途,互相攀比,这风气着实可怖。

韩漪出了礼堂,拨通了我的电话。

接到韩漪电话的时候,我已在城中村找到了郭伟山那辆“金杯”。

我跟韩漪交换了一下信息,然后基本确定了孔雪瑶和郭伟山的身份,我俩一合计还是决定先报警,等老赵定夺。

赵警官收了信儿,没几分钟两辆警车就停在了过道里,我跑过去给他引路,余光扫到车上的四五个姑娘,一个个衣衫不整、妆容凌乱。

“这是?”

“这是剩下的那五个。我们刚从逸阁雅居赶过来,正清点人数呢,就接到了你的电话。少的那一个看来就在这里了。”赵警官带上人就往其中一幢自建房里冲。

我还在好奇他是如何知道是哪一栋,跟在后面的小鲁给我解了惑。

“这里就是逸雅山庄。”小鲁拿着一摞照片给我辨认,让我确认见到的是否是孔雪瑶,然后说起了今天的收获。“逸雅山庄其实不是什么度假区,网传的照片都来自近郊一所废弃高尔夫球场,球场是个外商建的,已经关停很多年了。真正的逸雅山庄老巢就在这城中村里。”

小鲁靠在车门上,开始给我讲前因后果。

他打开手机的某个同城团购软件,在搜索框里输入“逸雅山庄”四个大字,立刻弹出了两个同名选项。一个是照片十分阔气的度假山庄,另一个是“民宿”,而民宿那条的位置就在我们脚下。

此时,赵警官一行人也带着郭伟山和孔雪瑶下了楼。

我遥遥地望过去,郭伟山耷拉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一路被人推搡着向前。孔雪瑶则是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当,两人架着她才能勉强前行。

等到大家全部上车时,我注意到了孔雪瑶白色吊带裙下的淤青和伤痕。

当晚九点多,赵警官在城中村的粗菜馆子里招待了我们,顺便说了白天的情况。

“逸雅山庄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老板就是郭伟山。他自四五年前陆续盘下这些自建房,或买或租,改造翻新。乘着民宿的热潮,他将自建房上传本地的团购平台,为没什么钱的普通职工、学生提供了一个节假日打发时间的去处。”

“其实这周边的景色确实不错,依山傍水也算是个休闲放松的好地方。但是正经生意只做了一年,他就不再满足于这点薄利。民宿的淡季一来,装修成本、水电、设施的损耗让他打起了女学生的主意。”

“我们关注到农大的卖淫情况已经有三年了,但人员复杂、加上那些从事卖淫工作的女大学生流动性强,女孩们都是做几次就收手了,毕业后全都离开了龙城……于是,我们跟的好几条线儿就断了。”

“直到‘孔雪瑶’这条线索再次有了动静。”

我和韩漪闷头吃着桌上的几道小菜,听着赵警官娓娓道来。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学校里拉皮条的是郭伟山?”韩漪问道。

“是的,我们循着他在外的轨迹摸索到现在,基本确定他就是核心人员。每次生意他接单、收定金、安排人、收尾款、分钱一条龙。他这个人滑的很,跑了几回,但到底还是法网恢恢。”

赵警官大手一挥,心情十分舒畅。

“那让我们进农大的目的是?”我还是问出了这个我最好奇的问题。

“备用计划。原本没想到孔雪瑶这条线索能出大力,去年的大清剿中,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后续我们多方的查,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销声匿迹好一阵子。原以为是从良了,没想到最近又复出……”

听完老赵的讲述,我和韩漪都有些感慨。他有规矩在,不能喝酒,我和韩漪则敞开喝了一顿,散伙儿前约好了一早去“农大图文”收拾东西。老赵提到小鲁的“远房表姑”,我俩纷纷表示她待我们不错,尽管没出现几次。

然而,就当我第二天在职工宿舍幽幽转醒时,却听到大家议论说,“女大学生卖淫事件”又有了新的进展。

我跟韩漪约莫是上午八点半准时踏进了农大图文,一进屋就碰见了许久没露面的沈姐和顺子。两人似乎是刚接到郭伟山被拘留的消息,正手忙脚乱地整理铺子。

看到我俩进屋,沈姐一副如获大赦的神情,一旁的顺子则是面色很不自然,全程低着头。

我和韩漪审时度势了一番,没有直说去意,而是先上手帮忙理顺屋子、替换耗材,忙了一清早正准备坐下来好好谈谈,就听沈姐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们郭大哥最近去外地跑耗材了,这阵子你俩得多帮衬点,不过你们放心,给你们额外发红包哈。时间也不长,就两天。”说完沈姐就起了身。

我跟着起身想要说什么,立刻就被沈姐摆摆手打断了,她做了个“两手下压”的手势,示意我们不必起身相送,然后嘱咐了顺子几句就匆匆忙忙的上了车。

“顺子,郭大哥去哪了啊?”沈姐一出门口,韩漪就将顺子拽到了身边。

“说是去Y城跑耗材了,过两日就回来。一早打电话来,被沈姐好一顿骂,都没交代就走了。”顺子躺在沙发上兴致索然。

一早打电话来?

我和韩漪对视一眼,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竟不知道Y城还有耗材厂子。哎,老温,你去把门口的污水桶倒了啊,都放一早上了。”韩漪装作不经意的接起话茬,我立刻会意,拿着手机、提起水桶出了门。

韩漪还在屋里跟顺子聊着,这边赵警官接起了电话。

老赵证实了这个不太妙的消息。

郭伟山,确实去Y城了。

今天凌晨时分,原本被龙城本地拘着的郭伟山被放了,而后连夜赶去了Y城。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劲爆的,郭伟山并非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昨天孔雪瑶一行六人被抓后,“政企老总的香艳派对”还是如约进行了,逸雅山庄……仍旧存在。

这次失误给赵警官带去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现在郭伟山也因为证据不足被放了,六名女大学生中最小的刚过18岁生日,碍于社会影响和她们的学生身份,不便于长期拘留。

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比喻了。

沈姐不在,顺子天一黑就溜走躲懒了。我跟韩漪两人关了打印铺子的门,对坐着沉思。

“所以,拉皮条的不是郭伟山。我们退回起点重新‘走’一遍。”

“郭伟山在外‘置业’,盘下城中村做卖淫老巢,这点没错。”

“郭伟山联络女大学生,安排时间以及接送人员,这点没错。”

“郭伟山接到嫖客电话,夸耀其宣传工作做得好,并安排要6个妹妹,这点也没错。

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有没有可能,郭伟山是皮条客,但他不是唯一的皮条客。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这个营生儿也是‘夫妻档’?”我想到白天急匆匆离开的沈姐,脑海中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

然而还未等我们去上报,龙城就先一步变了天。

龙城农大的卖淫组织远比我们想象中要更庞大,也更根深蒂固。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张围绕大型跨省卖淫组织犯罪人员抓捕的网络徐徐展开,百余条线索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涌进了我省的几座“十八线小城”。

龙城,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我和韩漪从接到老赵电话,到被带回局里用了不足十五分钟。

时间已经入夜,但整个龙城公安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地收拾东西、上车就位。

小鲁从我们身边路过时透露了只字片语“是交叉督查,你俩快回家,我们得走了。”

那夜我和韩漪云里雾里的回了出租屋,此时再回忆,依稀已记不清是如何入睡的。只是第二天一早,手机、电视、报纸的新闻就已经铺天盖地。

“31省开展扫黄打非省际交叉督查”

“龙城大型卖淫组织落网,1200余名涉案人员被一网打尽”

“ A省打击淫秽色情工作见成效,龙城xx高校连夜抓捕无漏网之鱼”

“龙城消灭‘保护伞’,涉案官员均被革职”

新闻中露出几张现场照片,那熟悉的仿古建筑让我和韩漪都屏住了呼吸。

视频里二十余名衣着清凉的年轻女孩抱头弓腰,从打印铺子的二楼阶梯走下来,在警察的带领下上了车……

“二楼和三楼竟也有……”韩漪有些震惊。

在打印铺子的这些天,我们从没上楼过。那扇雕花的仿古木门上沉积了厚厚一层浮灰,原以为是仓库,现在想想不过是伪装罢了。

韩漪还在研究新闻,我则打开了同城论坛以及农大的一些内部交流平台。

果不其然,都已经炸成了一锅粥。

学生们关于“卖淫案”的讨论掀起了一层层巨浪,尽管没有明文写清这个“龙城xx高校”是农大,但大家都能够从视频以及图片中辨认出这个自己日夜生活的地方。

我继续往后翻,不堪入目的抨击言论还在刷新,舆论不断发酵,满屏都是谩骂和侮辱性字眼。正当我决定关上手机清净清净,一条不一样的消息弹了出来。

“兄弟们,现场直播,高清无码!私信我50金豆,直接转发全部视频!”

金豆是这个同城论坛平台的虚拟货币,论坛内可以通过打赏金豆来完成交易,这一次却被用在了贩卖淫秽视频上。

仅仅几分钟,帖子就被刷到了头条。

网友纷纷评论“惊呆了”“好恶心”等字眼,甚至还有人指名道姓的爆出了身份……

我的身体一下绷了起来,再看韩漪也慌了神。

她快速给自己的同城论坛账户绑上银行卡,然后输入密码完成支付。

屏幕黑了一瞬,再次点亮时一个巨大的视频网盘库出现在我们眼前。

视频有长有短,拍摄角度各不相同,画面没经过任何剪辑,从年轻女孩走进屋子,到一个个男性嫖客褪去衣服……果不其然,我们也看到了孔雪瑶等熟悉的面孔。

韩漪拖动进度条到末尾,警察破门而入,女孩仓皇穿衣……

事情不仅仅是查获卖淫组织那么简单了,很显然,后续还有人在以此牟利。

皮条客们刚一落网,淫秽影像立即流传开来,并且有人明目张胆买卖交易。

我和韩漪将为首的几个账号名称记录下来,但事情很快便不受控制。

年轻的学生们之间已经开始疯狂的转载和分享,有好事者买下视频库后,立即将视频免费分发了出去,在龙城农大的校内贴吧、内部交流论坛以及社交软件里肆意散播……

韩漪重重地倚在沙发上,长叹了一口气。

“这可让这些孩子们怎么活啊。”

在这个瞬间,我才一下反应过来。

这帮女孩,她们还有一个身份——女大学生。

她们与那些为钱“下海”卖身求荣的妓女不一样,她们还只是群孩子,她们或许是受了不良风气的影响,误入歧途走错了路,可这条路不至于是不归路……

淫秽影像散播,这无疑是在斩断她们最后的良知,将她们逼上绝路。

不得不说,龙城虽是个小地方,但本地网警的动作很快。大约上午十一点开始,网警监测到了这些突然飙升的异常“流量”,各大社交媒体、传播平台上的视频被先后下架,所有已发布的视频都变为了“不可见”,涉及到讨论淫秽物品的帖子也都被删除处理,甚至几个传播或煽动讨论该事件的账号都被短暂地封禁处理。

与此同时,龙城农大里也火速地召开了会议,制定了合理可靠的应急处置方案,由各院系老师主导,层层下达……

冷却。

快速地冷却。

是官民协同的快速冷却。

韩漪的话还在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下一秒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温先生,来帮帮忙!清溪河有人落水……”

声筒对面是一片嘈杂,有哭声、尖叫声、指责声、咒骂声,声声入我耳。

“是谁?”

“不清楚,有人说是农大的女学生……”

我的脑颅内传来一阵嗡鸣,嘈杂的声浪一层压着一层,热流从我的四肢百骸中穿过,然后逐渐涌出我的身体。

我依稀记得,那日水温冰冷,我在水底牙关发抖,睁开眼睛,河水又将我眼球摩挲的涩痛。

我依稀记得,从水旋中捉住了一只摆动的小臂,拉起她,却又在她眸子里看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绝望。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吧,麻木、冷漠、愤怒。

水压让我张不开嘴,我尽全力拉她上岸,可她却疯狂挣扎,最终奋力推开了我并逐渐下沉。

这是第一次,我没能把人带上岸。

韩漪将救生衣丢过来,借着巧劲拉我上岸,然后不断的拍着我发紫的脸皮。

“水里!水里!还活着。”我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岸边立即有人接替我一跃而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大家心中的希望也逐渐消失,等到尸体上岸时,人们都默立着,没人吱声、没人帮忙。

水花之下我看清了那张熟悉的人脸。

此时的孔雪瑶没了往日的笑脸,紧闭着双眼像一个安静的人偶。

岸边的群众四散而去,议论声也逐渐飘远。

“是她吗?那个卖淫的女大学生。“

“是啊。换了谁都不能活吧,做出那样的事。“

“要死也不死的远些,晦气。“

“以后别来这片儿散步了,想想就怪恶心。”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水里不只是孔雪瑶,还有为躲避牢狱之灾自杀的“沈姐”。

警方接收了那两具遗体,清溪河畔重新回归宁静。农大“女学生卖淫门事件”逐渐被世人淡忘,连带着一起忘掉的还有寡言的郭伟山、穿白裙的孔雪瑶。

如今再提起,人们只记得有一年龙城跨省交叉“严打”,一窝端掉了1200余名卖淫组织成员。有人回忆曾亲眼见过百余条女大学生的不雅视频,有人对“逸雅山庄”四个字莫名熟悉,这些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却没一个人在乎,那日谁在冰冷的河水中死去,没一个人在乎,百余少女到底是因何缘故走上“不归之路”。

此时此刻我们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犯错的原因是什么,也没人在乎犯错的人是谁。大家在乎的只有,犯错的人要付出代价,以及越是不该犯错的人,付出的代价越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