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谢楚楚 杭州钱塘区花西子化妆品科创中心5层，一个十平米大的办公室里，李慧良双手枕着额头，趴在桌上闭眼休息。半个小时后，他要主持一个线上会议。有三位化妆品行业的院士一同参与，其中包括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工商大学校长孙宝国。李慧良提到，“目前为止，中国化妆品的关键原料，基本都是进口；产品的配方技术相对比较落后......”，过往十几年，这些观点他一直在提。
李慧良今年66岁。他有两个称号，“六神花露水之父”和“中国化妆品研发第一人”。这是三十年前就取得的成就。从现在看，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再起步。
从上海中医药大学毕业后，李慧良于1988年入职上海家化。一干就是26年。期间，李慧良主创的“六神花露水”“佰草集”“启初”“美加净”等产品和品牌成为了国人家喻户晓的名字。在2014年离开上海家化后，李慧良创立了以中草药成分为特点的化妆品公司。后进入华熙生物担任首席技术官。而在合同临近到期时，他最终选择加入了一家创业美妆品牌——花西子。后者说能帮他实现梦想。
过去似乎在抹零，花甲之年的李慧良，在干最基础的事。
入职花西子担任首席科学家，他计划花五年时间，逐步完善一个以中国文化、中医药、中国人肤质为基础的系统化妆品体系，挑战当前西方体系主导这一庞然大物。他还“下令”让公司全开放，供整个行业参观、交流。
“他是业内少有的，不是对个别公司，而是对整个行业，始终抱有激情的研发人。”同行评价道。
无论哪个企业，魂牵梦绕的终极梦想无非就是比肩国际。对于最早一批投身中国化妆品市场竞争的研发人来说，更是如此。十几年后再谈起佰草集“太极泥”入驻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丝芙兰，不到一个月卖断货，李慧良如当初在现场一样，依旧心潮澎湃。
“世界上至少会有两三个中国品牌。像日本的资生堂，它也是经过多年奋斗才在欧美市场打开局面的。但我相信中国的化妆品能超过日本。”李慧良说。
痛点、想象与直面
李慧良大部分职业生涯都给了上海家化。这家企业也没辜负他，入职后给他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六神花露水”。只不过，扔给他的这个项目，一开始前景完全不明朗，只是“放任”李慧良自己一个人干。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有个爆款中药叫“六神丸”，由雄黄、冰片麝香、犀牛黄、珍珠粉、蟾酥六种中药组成，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当时上级领导给的第一个要求：要和这个爆款沾边，“傍大款”。但一个产品要卖得出，不能光有名字，还得有用。
“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炎热夏季，李慧良骑着自行车在整个城区转悠了上千公里，想从消费人群中找到一个现在流行的术语，“痛点”。他看到夏季人们的皮肤容易瘙痒，长痱子。在没有“六神花露水”之前，市面上流行的花露水，只是香精、酒精、色素组成的“香味”功效。虽然涂在身上有一定清洁功效，但远远达不到解决问题的程度。
如果把“六神丸”的中药加进花露水里，既能解决皮肤问题，还香，问题岂不是完美地解决了？但“六神丸”中不是所有的中药都能使用，蟾酥是癞蛤蟆一粒粒白色的浆，有剧毒；麝香是濒危动物……除了调整配比之外，当时最大的难度之一是没人敢做实验。于是，李慧良又骑着自行车跑遍整个上海市，说服一个个医院做实验。最终，临床实验效果满意，一经上市就风靡全国。
“当时一点把握也没有。但这也证明了要和社会面有关联，你究竟解决了什么问题？如果六神花露水是现在发明的话，肯定没有震撼的市场效果。现在家家有空调，还长什么痱子？80年代，工作是露天的，满头大汗，有个电扇已是奢侈，家里睡的是席子，大人小孩，都有痱子。”李慧良说。
六神花露水火了之后，上海家化加大了研发投入。即使是上海家化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李慧良也始终获得关照：“钱够不够？别钓鱼啊，5万不够，再加5万，要多少你要提出来”。
“从我进来开始，一直是这样，重视两头。一手抓市场；一手抓研发。”李慧良回忆道。
李慧良有次和团队聊中国文化，自己喝着咖啡，一名设计师喝着茶。聊着聊着，李慧良提到，“中国文化里的太极元素蛮好的，是不是可以用在化妆品里？”设计师听罢，觉得创意不错，但怎么呈现是个大问题。
天马行空的“太极泥”，一开始形似神不似。一管白泥，一管黑泥，的确对照着太极的黑白两面。为了丰富它的内容，团队还给它“加戏”，白泥要做成凉爽的，黑泥要有热感。但这些终归徒劳。“产品要符合太极的形似，这是一种驱动，但光有形似，牵强附会，硬把他们拉在一起是不行的，要真正神似结合起来有效才行。”团队后来研究发现，先清后润，效果更好，黑泥来清，白泥来润。黑泥有碳粉，能吸走油脂。但清了以后皮肤很空，如果吸收水分，可以保持皮肤滋润，也不影响后面再使用其它产品。
中国市场第一款清洁和润肤混搭的产品横空出世。2006年，佰草集“太极泥”上市。当年一年回款超一个亿，成了佰草集爆款。整体研发时间超过三年半，是继“六神花露水”后研发时间最长的一款产品。
1992年进入中国市场，二十多年中，强生婴儿的霸主地位岿然不动。上世纪90年代的明星品牌“孩儿面”在1994年被德国汉高集团收购。除了青蛙王子、贝亲等各自占据零星的市场份额之外，尚未出现一个有影响力的国民婴儿品牌，直接挑战强生的地位。“启初”带着使命诞生了。李慧良和团队研究发现，虽然强生做到市占第一，但并非毫无疏漏，“他们是基于西方儿童皮肤研发的。但东西方儿童的皮肤存在差异”。
找到切入点后，为了赢面更大，时任上海家化总经理的王茁提出，不要正面和强生冲突，要另辟蹊径。但李慧良认为这只是“一厢情愿”。“作为强生而言，它不会认为你在避它的锋芒，只要你做，肯定就是正面冲突。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好他们认为我们是正面冲突竞争的准备，不用瞻前顾后。”李慧良和团队采取了迂回战术，借助媒体渠道，告知公众东西方儿童皮肤存在差异，再和北京相关儿童医院达成合作。最终“启初”成功问世。上市的第二年，上海商情快消指数公布的儿童护肤品·2014年（中）畅销金品榜显示，头两名为强生和汉高旗下孩儿面，第三名是“启初”。
双向奔赴
李慧良在上海家化26年，一次公休、法定假日也没休过，若补休能休上一年，但即便这样，他最终不得不离开那些倾尽心血的成果。
2014年，在中国平安加入、业绩大震荡等来袭之后，李慧良也结束了上海家化的故事。他当时最舍不得的品牌就是“佰草集”。这个曾走出国门、站在法国香榭丽舍大道的品牌，是李慧良最接近梦想的一次。他想把它一同带出，继续做大做强。但最终无果。
离开家化之后，李慧良的民族品牌梦没有断掉。他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也任职实力强大的中国企业一把手研发人，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2021年年末，李慧良和华熙生物的合同到期。对方一直劝说李慧良继续下去。但最后的结果均超出双方事前预期。在决定是走是留之际，一家本土创业企业找上李慧良。这个企业就是花西子。“一开始我很怀疑，因为真正想做好化妆品的企业不多”，从上海家化离开出来的一年半时间，李慧良走遍了大大小小的民营化妆品企业。
他们为什么不是真的重视？李慧良和企业研发负责人了解情况发现，企业也会采购大量仪器设备、引进高阶位人才，甚至搭建实验室，但做这些都是为了背书，给行业、消费者看，不是真正想提高科研，“所以上海很多企业，我没作考虑。”
花西子创始人花满天好几次前往上海拜访李慧良。双方谈话内容占比最高的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品牌应该怎么做？科研怎么做？”花满天梳理了花西子整体的东方美妆体系、产品规划思路以及背后的思考。“之前很多企业主要谈，你过来我们给你什么待遇，你来就能负责什么，得到什么权利”。
最终打动李慧良的是对方的价值观，为了更好地发展民族品牌，愿意长期投入研发。“最后我跟他说，我肯定过来，其他都不谈了，待遇也好，我都不会提，这个事情不是我考虑的，我就是全身心投入”。错过将“佰草集”带到高处后，李慧良内心潜在的梦想再次被激发。
沉浸化妆品行业三十多年，李慧良有个心得，“企业决策层必须真正重视研发，只有他们改变了，才能使下一个层级真正发生变化”。
花西子内部兴起花名，李慧良也不例外。他一开始取了个名号，叫“小小”，但内部觉得不太合适。后来他想起有一味中药叫“远志”，恰好和自己的心愿相得益彰，远即远道，志即志向，代表他在化妆品行业得继续干下去，在花西子一直走下去，“因为大家价值观是一致的。”
回头看过去的成功，李慧良认为，一件事情成功与否，离不开两个要素，一个是兴趣，另一个就是环境。
“我们在一个企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层面，如果只知道一天到晚要跟领导要资源要钱，下面的人不干实事，这不行的。价值观一致的话，很多事情就容易解决，大家能形成一股合力去做正确的事情，我也愿意任劳任怨”。
一次痛苦但必要的旅途
今年1月初，李慧良正式加入花西子，担任首席科学家一职。一个月后，经双方商讨，一个计划投资十亿、耗时五年，完善东方美妆研发体系及科创中心的方案被确定了下来。
李慧良带着两个任务进入花西子，一个是提高科研能力，另一个是完善东方美妆研发体系。他与花西子科研各版块的负责人一起将花西子原有的研发板块进行了系统梳理、扩展。目前花西子东方美妆研发体系覆盖五大板块，包括消费者研究中心、化妆品科创中心、人体肌肤与生物电子研究中心、工业设计与CMF研发中心、东方美学与空间创新中心。
“李工正在做的事情要求知识跨度很广，比如人工智能。”一位时常与李慧良交流的同行称。
上大学时，李慧良的课本永远是最新的。因为只是上课时看一遍，考试时看一遍，剩下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黑格尔、萨特、弗洛伊德、康德，四书五经，潜科学，数学集合论，模糊数学......“以广取胜。我进入化妆品行业后，会比较容易把一些东西嫁接起来”。
花西子化妆品科创中心7楼一间房门牌写着“全息AI感官行为评测”。李慧良说，拜尔斯道夫、资生堂等国际大企业，均有自己的一套人工智能香味评价系统，但国内之前没有。这套东西能通过对瞳孔、眼神、表情、肢体语言、嗅觉、感觉的检测，以脑电波形式收集后，进行分析，被检测者究竟是否喜欢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我们要去分析，一些大的公司，它为什么要有这项技术的存在。”
目前研发中心正在招兵买马中，“但对于高级人员的招聘，杭州的确很难和上海和广州比”。除了本地人才，全球招聘也在进行中，对象是长期在海外，具备化妆品工作经验，且有成就的人。
很多时候，人是根本。“当初在家化开发的两个产品，一个是‘清妃’，很老了，它是有法国风味那一套；还有一个是‘佰草集’。结果两个品牌阴差阳错，‘佰草集’的产品里加的是欧洲进口的洋柑橘等，而‘清妃’里加的都是中草药。结果我两个团队找过来，把他们说了一下，最后调换过来了。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你产品所有的要素都要聚焦，才能有品牌力”。
筹建研发中心，李慧良交流最多的人，不是内部团队，而是外部行业人士。他决定让外部同行经常来参观、交流。对此，内部也曾有人提出疑问，“对外开放是不是要全部都让他们看”？李慧良说，“真正内核的东西看不见，也学不到”。
令李慧良心驰神往的是东方美妆研发体系。这是一个包含东方肌肤肤质肤色研究，中医药理论体系研究、东方原料研究、东方配方研究、东方技术体系研究、东方色彩体系研究、东方材质、东方工艺与现代应用等的完整体系。
“自有了汉字以来，中国的美容文化一直有记载，世界上绝无仅有。这么好的东西，应该把它弘扬出来”。
李慧良看到，中国化妆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市场竞争，但时至今日也无法在国内市场站稳脚跟，更不用说国际市场。从过往经验看，正是欧美、日韩等国家自身的文化流行，带动了其化妆品产业的崛起，欧莱雅，雅诗兰黛、资生堂......一个个名字得以经久不衰。眼下只有挖掘中国美妆文化自成一派，才有机会跑出一个世界级别的中国品牌。
但中药成分应用在化妆品中，和医学领域应用一样难。李慧良谈到，就算在中药中通过不断研究找到一个效果最好的组分，但找到这个组分的工艺有很多种，不同工艺、不同时间节点得到的组分都会有差别。一个一定比例的有效组分，只能通过固定工艺、时间节点去获得。而要控制好这个复杂的链路难度很大，稍微有一点点差异就会前功尽弃。
“今天采购割到的和明天采购到的艾叶，气味不一样，成分也会不一样，把控天然的东西难度其实更大。这和西方化妆品体系依赖的化学成分有着本质区别。所以一旦决定要夯实东方美妆研发体系，就意味着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战斗。”李慧良说。
版权声明：以上内容为《经济观察报》社原创作品，版权归《经济观察报》社所有。未经《经济观察报》社授权，严禁转载或镜像，否则将依法追究相关行为主体的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致电：【010-60910566-1260】。
谢楚楚经济观察报记者
大消费新闻部记者
长期关注文娱行业、文娱消费，聚焦市场动态和事件背后的人和故事。新闻线索可联系xiechuchu@ee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