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书架上的神明”,在这个栏目中,我会不定期和你聊聊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书。我不会系统地解读这些书,而是会以清单体的方式谈谈它们对我的启发。

今天和大家聊聊韦伯关于宗教的研究。这一期内容也同时发布在B站上,点击文末图片可以观看视频版。

1. 前面两期咱们聊了韦伯的和,今天这期再来跟大家聊聊韦伯的宗教社会学。一说到这个话题,可能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韦伯那本在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当然很伟大,可是跟韦伯的整体贡献相比,这书就没那么重要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约等于是韦伯用他那一整套非常强悍的方法论做的一道习题。韦伯的宗教社会学提供了一套强大的方法论,这是更有价值的。

2. 要解释清楚韦伯的那套方法论,得先弄明白两个概念,就是物理事实和观念事实。比如“鬼”这个东西,咱们问它存不存在实际上是在物理意义上追问它到底存不存在,问的是它的一个物理属性。可是不管它在物理上是否存在,如果一群人相信它存在,他们的行为逻辑和不相信鬼存在的人肯定是不一样的。而相信它存在的人和相信它不存在的人他们都没有证据,只是说我们信,这些人的“信”就是一个观念事实。观念事实所对应的未必有一个物理载体,但是只要一群人都有这样一个观念事实,就一定会影响他们接下来的行为逻辑。宗教社会学研究的就是,这群人是在怎样的宗教观念下形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观念事实,又是如何影响了他们的行为逻辑。韦伯把这种方法论给完整地建构了起来,然后用它来研究一个个的宗教。那么对我个人而言,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关于新教和犹太教的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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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咱们先来说说新教。韦伯注意到,基督新教里面提出一个观念叫做“因信称义”,与因信称义相对立的是“因功称义”。所谓的“称义”,意思就是你是否能够得救,是否能够上天堂。因功称义是说,你能否上天堂取决于你干了多少好事。你干了一件好事,上帝会给你记朵小红花,等小红花超过多少朵之后,你就可以上天堂了。而因信称义是什么意思呢?你上不上天堂跟你干没干好事没关系,因为你干的那个好事只是对你而言是好事,对上帝来说还不一定呢。比如你下班回到家一看,你家的狗把沙发坐垫给撕得稀巴烂,你很生气但是狗却很委屈,它想跟你说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可对你来说,狗有多努力没有意义,跟你对好事的评判没有关系。那么在新教徒看来,狗所干的好事跟你的标准之间的差距,很可能还小于你干的好事跟神的标准之间的差距。所以对新教徒来说,干不干好事跟你上不上天堂没关系。如何才有可能上天堂呢?新教徒说很简单,只要你信了上帝,你就能上天堂。但问题是,什么叫信?

4. 在公元3世纪的时候,西方有一个很重要的神学家叫做德尔图良,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正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信仰”。这话初听上去匪夷所思,后来我才想明白,一个东西如果不荒谬,你用理性就能推出来,那用不着信;只有荒谬的用理性推不出来的东西,你对它只能是信或者不信。它是一个信仰的对象,而不是理性的对象。对新教徒来说,他们要求严格依照字面来解读《圣经》,但严格依照字面,有很多东西读不懂,读不懂很正常,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用理性可以读懂的,它只是一个你信的对象。但因为读不懂,所以你要信它这事儿就特别难。新教徒认为你靠理性去信,根本就做不到,如果你信了,那一定是神赐予你的这种信仰。而只有神赐给你的“信”,才意味着神拣选了你,你能够上天堂。

▲ 德尔图良出生于迦太基,因理论贡献被誉为拉丁教父和西方基督教神学鼻祖之一

5. 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确认我的“信”不是我自个儿以为我信了,而是神赐给我的呢?我怎么确认我真的得救了呢?实际上你根本判断不了,这事儿只有上帝说了才算,而个人是没有办法去探知上帝的意志的。所以,因信称义这样的观念事实,就给新教徒的内心带来了一个持久的、难以克服的焦虑,就是他始终想要确认自己到底得没得救。为了克服这种内在的焦虑,新教徒就会想要寻找到一个外在的标志来证明自己确实得救了。而这个外在的标志是什么呢?就是努力地工作、拼命地干活,以便去荣耀上帝。但同时很重要的一点是,你不仅要努力工作,你还要极其节省。如果你一边拼命工作,一边拿挣到的钱大肆消费,那表明你只不过是为了骄奢淫逸而工作罢了。所以,你必须一方面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另一方面你还要拼命地省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为了荣耀上帝,而不是为了骄奢淫逸。

6. 那么这样拼命地挣又拼命地省带来的一个客观效果是什么呢?它的利润积累效率特别高,这也就带来了现代资本主义所要追求的一个效果,也就是怎样去追求利润最大化。在新教以前的时代,追求利润这个事情是被污名化的,因为如果你去追求利润,那就意味着你掉钱眼儿里了,耶稣早就说了,富人进天堂比骆驼过针眼还困难。但是在新教这样一种持久的难以克服的焦虑的激励之下,反倒客观上促成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宗教现象当中所实现的一种非意图后果。

7. 另外一个案例是关于犹太教的。在韦伯的《古犹太教》这本书里面,他提出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叫做Pariavolk,中文译本把它翻译成“贱民民族”,但是“贱民”的英文原词Pariah又是“弃儿”的意思,所以我宁愿把它翻译成“弃儿民族”。什么是弃儿民族?对于犹太人来说,他们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要上天堂的,而其他人都是弃民,都是要下地狱的。然而现实是,在大流散之后,犹太人走到任何地方都被人歧视,都被人侮辱,都被人打击。你的神给了你美好的承诺,但是在现实当中你却混得非常糟,这就构成了理想跟现实之间的一个巨大张力,在这样的张力下你就成了命运的弃儿,这是韦伯所说的弃儿民族。那么弃儿民族要如何化解张力呢?神给你的承诺特别好,而你却混得非常糟,是神错了还是信仰错了?如果你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的话,你不可能接受是自己的神错了,也不可能接受是自己的信仰错了。神没错,信仰也没错,那是哪错了?只有一个答案:世界错了。所以对于弃儿民族来说,如果他的信仰特别坚定,他反倒会导出另外一个特别坚定的信念,就是世界错了。世界错了怎么办?那我就要把这错的世界给改回来,改成一个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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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6世纪犹大王国灭亡后,犹太人被迫离开家园,James Jacques Joseph Tissot绘

8. 因此,这样的信仰所引出的精神结构会出现一个效果,就是犹太人面对现实世界有着非常强的反抗性、非常强的革命性。尤其到了近代以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在革命成功以前的布尔什维克中犹太人的比例高得异乎寻常(之所以强调是革命成功以前,是因为革命成功之后很多逻辑就变了)。当时俄国人口当中,犹太人的比例在1%左右,可是在革命成功以前的布尔什维克高级干部当中,犹太人的比例几乎占到了50%。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比例呢?原因在于,那些坚定的犹太革命者虽然已经不信他们的神了,不信他们的上帝了,但是对于世界的基本理解方式,在潜意识里面仍然来自他们的宗教所给出的理解模型。在这个理解模型中,虽然神被剔除掉了,但仍然包含了一点,就是世界错了,我要把错的世界给颠倒回来,成为一个正确的世界。现实跟理想之间的张力,就成了革命的动力和正当性所在。所以,革命成功以前布尔什维克里面犹太人的比例高得异乎寻常,这是跟他们特定的精神结构、曾经的观念事实直接相关的。虽然曾经的观念事实里面很多内容已经被革命者剔除掉了,但是留下的对于世界的一种理解模型仍然影响着他们后续的行为逻辑。

9. 在对于上面这些问题的理解和解释上,韦伯的宗教社会学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思考工具当然了,刚才我所说的宗教与人的行为模式、行为关系之间的关联仍然还是一些泛泛之谈,宗教到底怎样具体地影响人们的行为逻辑其实又跟教会结构相关。简单来说,每个宗教都有教义,而教义需要通过一个转化机制来具体影响人们的行为逻辑,这个转化机制就是教会。而教会又有它的组织结构,它的组织结构到底怎么发展来的,又跟教会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关系有关。这是另外一个大的话题了,之后我们可以再专门来聊聊教会与政治之间的结构性关系怎样诱发了东正教地区、天主教地区和新教地区彼此之间大不相同的文化气质和历史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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