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身在北京的毛泽东,收到了从湖南来的一封信。信里的字迹他很熟悉,因为写信的是他在湖南一师的恩师王季范。
建国后,毛泽东收到了很多来自湖南老家的信件。这些信件,无一例外都是讲两件事:求职、求物质照顾。
这也难怪。写信的这些亲朋好友,要么就是与主席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要么就是曾帮助过他的好友。中国从来就是一个人情社会,这样的要求似乎是人之常情。然而对这些信件,毛泽东的回复来来回回的就是几句话:
人们会说(闲)话的
不要来京
不宜由我推荐
这些被拒绝的人里有:杨开慧的弟弟杨开智、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文运昌等等。
图:毛泽东
这类从湖南老家来的信收得多了,就连毛泽东身边的警卫人员,都多少有些无奈。但当毛泽东打开王季范的这封信时,则更多的是意外,因为信里写着这样一首打油诗:
袁胡教学有何奇,
横扫千军笔一支。
一字千金何处报,
其妻老病绝粮时。
王老爷子还似从前一样,爱舞文弄墨,这首打油诗遣词用字都很地道。
它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要说他袁大胡子教书有多厉害,一支笔就能写出横扫千军的气势,可惜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不在了,他的老伴儿饭都快吃不上了!
诗中的“袁胡”指的是湖南一师的国文老师袁吉六,这是一位古典文学专家,曾是毛泽东的老师,已于1932年病逝了。这首诗,其实王季范是在向爱徒毛泽东求助,希望他能帮一下袁老师的遗孀。
说实话,这首诗是写得非常直接的,它有一丝丝读书人特有的忿忿不平之气。但这首诗,却让毛泽东生出两重敬佩来:
这第一重敬佩,是对袁吉六老师一家。老师一身著作颇丰,他著作的《文学史》等书籍是国文经典。民国5年,当局就有意让他出任政府要职,但他不愿与当地官员同流合污,断然拒绝。他甘受清贫,在三尺讲台上耕耘了一辈子,为教育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新中国成立后,师母明知道毛泽东当上了主席,却一直没把生活上的困难告诉他。毛泽东是打心底佩服袁家人。
所以读完这首打油诗,毛泽东当即就给时任湖南省长的王首道先生,去了这样一封信:
……拟请湖南省政府每月每人酌给津贴、米若干……
这第二重敬佩,是对王季范老爷子。别人写信来,都是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各种套近乎的话都有。就只有他王老爷子,不为自己,也不套近乎,却为为已经过世18年的老同事说话。这份重情重义,不多见。
读到这儿,可能有些读者会有疑问:会不会是这位王老爷子,当年在一师的时候,和毛泽东不是很亲近,所以没勇气开口为自己?
图:王季范
非也!毛泽东的母亲叫文七妹,而王季范的母亲则是文六妹,她们是亲姐妹。也就是说,王季范老爷子,除了是毛泽东在一师的授业老师,还是他的表哥。从小到大,毛泽东都按照大排行,尊其为“九哥”。
九哥比毛泽东大8岁,两人都经常跟着母亲回外公外婆家玩。那时候,毛泽东经常跟在九哥后面,在他眼里九哥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九哥古文功底扎实、又写得一手好字。从小就好学的毛泽东,有不认识的字都去问他,对方也总是耐心地教。
直到毛泽东13岁时,一心希望儿子经商的毛贻昌,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儿子上学了。这可急坏了九哥,他专门赶到了韶山,和亲戚们一起劝说小姨父。见姨父很犹豫不肯松口,他当即这样说:
到东山学堂去读书,不要太多的钱。至于说其他的零用,我包下来了
之所以不能管毛泽东的学费,只能给零用,是因为当时九哥自己也仍在长沙优级师范(也就是如今湖南大学的前身)上学。所以他只能从父母给的伙食费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抠出来,用来资助在东山学堂读书的表弟。
这种资助,持续了多年,从县里的小学到湘乡驻省中学,直到1914年,毛泽东顺利地进入了湖南一师。
这时候九哥早就毕业了,因为书教得好,他成为了湖南一师的学监。所谓学监,就类似于我们现在的教导主任。其实以当时九哥的才华及学历,完全可以在政府部门任职,但他痛心于满目疮痍的时局,毅然选择了从教。
再次相聚在湖南一师,毛泽东依然和从前一样穷,而九哥也还是那个愿意出手相助的九哥。
那时候,但凡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九哥就把表弟叫到家里来。两兄弟总是一边吃着饭,一边谈论着家国大事,每次王季范都会被这个小表弟的“惊人之语”给震撼到。当时,他就断定,这个弟弟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直到有一天,毛泽东在学校“闯下了大祸”。
1915年,湖南省议会做了一项新规:
每个学生缴纳10元学费
10元学费,对当时的贫家学子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规定?有人打听到消息,称这是校长张干向政府提议的。目的,就是为了迎合当地官员。
于是学生们纷纷罢课游行,他们印发了很多单子,称:
张干一日不出校,我们一日不上课
此外,有些更激进的学生,还罗列了很多张干的不忠、不仁之处。对于这件事,年轻的毛泽东很客观,他提出大家不用指责张校长其它方面的问题,只需要说他平时办学办得不好就行了。
图:青年毛泽东
很快,这件事传到了张干耳朵里。这位胆小的校长,一向主张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了保护学校的平静,他当即决定:
开除17名带头闹事的学生。
这17名学生里,当然也就包括了毛泽东。校长要开除学生,在当时来说肯定是天经地义的事。
知道这个消息时,王季范正在家里吃饭。家里人很了解他,知道他又想管这个事,便尽力劝说:“你就别多事了!”
是啊。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局下,多少人找个工作都难。王季范本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好不容易靠自己混到学监的位置。如果为了学生,明着跟校长干,那显然就是以卵击石了,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是理智的。
但王季范连饭都没吃完,就匆匆去了学校,只对家人丢下这样一句话:
这批学子志向高远,抱负不凡,我得替他们说说话,撑撑腰
给学子们撑腰,这是王季范当老师这么多年来,一向的做事风格。这件事,不只关系到表弟,也关系到其他16位学生的前途。到了学校后,王季范找到了杨昌济、徐特立、袁吉六等多名老师。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师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给学生们撑腰。杨昌济老先生甚至说出了:
毛泽东这样的优等学生也被开除,学校打算培养什么样的人才?
他一句话,说到了老师们的心坎里。他们提议,开一个全校教职员会议。结果可想而知,张干被老师们怼得下不来台,最后毛泽东顺利被保了下来,而张干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一师。
图:杨昌济
建国后,很多人不明白。为何毛泽东对自己的亲戚,都不愿意偏帮照顾,偏偏对一师的这几位老师格外敬重?有人肤浅地认为,只是为了报答这一次恩情,事实上并非如此。毛泽东敬重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一批人身上有着读书人该有的骨气、正气和胆气,而这些正是教育的希望。
3年后,毛泽东从一师毕业了。此后,他的命运就开始与这个国家的未来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他办新民学会、领导学生搞爱国运动,在更大的舞台上,他规划着、畅想着这个国家的未来。
而九哥,则一直在学校里清贫度日。他依然会提前预支工资来资助贫穷的学生,不管家人如何反对;他依然会为有志学生们撑腰,不管是否会得罪什么大人物。
兄弟俩,其实当时可能都不清楚这个飘摇中的中国,未来会怎么样。但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拼命。
兄弟俩再见时,是1925年8月份。这时候的毛泽东,已经成为了长沙农民运动的领袖。这几年来,他干的都是极度危险的事,为了九哥的安全,他很少主动联系对方。直到这一次,他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
当天,军阀赵恒惕听说毛泽东在长沙出现,立即招集部队要围捕他。在此之前,毛泽东一直过着这样被敌人追捕的生活,一次次从敌人眼皮子底下逃脱。但这一次,因为事出突然,组织上也来不及安排,毛泽东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
眼看走投无路了,此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长沙教书的九哥。当晚,他敲响了九哥的家门。多年不见,毛泽东对九哥说的第一句话是:
九哥,我遭到了反动军阀赵恒惕的追捕,长沙我是不能待了。我现在打算前往广州,希望你能帮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最好能给些盘缠。
没有任何寒暄,就像建国后,九哥颇为愤愤不平地给他写打油诗一样。很多时候,对于真的知己,我们确实能做到这样直接。有事能开口直说,不用弯弯绕绕的,才是自己人。
毛泽东其实很清楚,这样的要求其实是“不情之请”。九哥只是平头百姓,不但要人家掩护你,还要人家给你准备盘缠。要知道,在那时候跟军阀做对,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家都得死。
王季范没多问什么,这些年表弟在外面干什么,他很清楚。二话没说,他拿了几套自己的衣服,把能凑到的钱拿了出来,给了毛泽东。这笔钱是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九哥尽力了。
此外,毛泽东在临行前,还嘱咐九哥:
帮我去韶山通知开慧和孩子们,赶紧离开韶山,去广州。
很显然,当时毛泽东已经意识到老家韶山不安全了。他一时也没有办法拜托其他亲属了,只能把妻儿的安全问题,交给九哥。在最危难时候,托付妻儿,这就是毛泽东和九哥之间的交情。
王季范很聪明,他没有让毛泽东马上去广州,而是把他送到了湖南私立平民女子职业学校。在那里他找到了老同事谭泮泉,让毛泽东在那里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毛泽东才扮成了商人模样,在组织的掩护下,离开了长沙。
图:毛泽东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两兄弟虽然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却一直有书信往事。王季范相信有一天,毛泽东一定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1949年,64岁的王季范,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人民解放军顺利渡江,准备解放长沙。
这可把老爷子高兴坏了,他总算盼到了这一天。那时候的长沙城,之前做过坏事的人都带着金银想逃,普通百姓则盼着解放军快点来。但老爷子想的显然更长远,他希望长沙能和平解放。
凭着多年在教育界的辛苦耕耘,老爷子在湖南的教育界,已经是泰斗式的人物。他找到了仇鳌等名流,参加了长沙的各种迎解放的活动,又去联络了一批社会贤达。
像这种事,以前老爷子是不屑做的。当年大学毕业后,他之所以不愿去政府当官,就是不爱应酬这些。但为了长沙城免于烽火,年过花甲的他拉下脸,一家家拜访。和多年前掩护毛泽东一样,这一举动显然又是十分危险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
不久,他在我军地下人员的帮助下,从湘潭给表弟发了这样一封电报:
湖南和平起义可望促成。
他提了很多建议,告诉表弟要先准备好粮支等。终于,在所有有志之士的努力下,8月4日,长沙和平解放。
历史终究给了所有为这个国家努力的人,一个交代!1949年10月1日,当天安门前礼炮齐鸣时,身在长沙的王季范老爷子已经两鬓斑白。
为教育事业劳累了一生,老爷子也该歇一歇了。当人们组织各样各样的欢庆仪式时,老爷子是冷静而又理智的。他想的是:
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该怎么办?
过去的20多年里,他当过长郡中学的校长,也当过河南教育所秘书长,还兴办过长沙女子职业学校。
他知道这个国家的教育有多薄弱,这种薄弱不只在教师力量匮乏上,也体现在各种教学基础设备不完善上。别的不说,就只说这个女子职业学校,就曾在战火中被烧毁,以致他不得不租房继续办学。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想到这些,老爷子真的不想就这样退下来,他还想在新中国的教育界大干一场!
为此,他拨通了北京的电话。直接找到表弟毛泽东,一样不寒暄什么,只提出了9个字:
用贤才、立法制、崇道德。
毛泽东当然知道九哥的意思,但当时新中国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需要先清理。他清楚九哥这是还想出山,但他还没想好该把九哥放在哪个位置上,才能让这个有多年教育经验的老师派上用场。而且,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确实不该再让他劳累了。
所以当时,毛泽东只是礼貌性地致电感谢了九哥。老爷子倒也不灰心,又打了两个电话,说的还是一样的内容,毛泽东也一一回电。
图:毛泽东
难道表弟真的嫌我老了?王季范曾这样想过,后来他也就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直到1950年,他才为了老同事袁吉六的遗孀写了这样一封求照顾的信。
梳理了毛泽东和王季范相处的点滴,大家就自然明白两人之间的交情。所以说,如果王季范此次写信时,顺带为自己求个职,完全是说得通的。
可是,老爷子虽然有这个想法,却硬是没有说出口。毕竟这种事,他活了大半辈子,确实没做过。袁吉六家的事情解决了后,王季范就一直在长沙生活。
直到9月21日,他接到了毛泽东的邀请,内容很简单:
来北京一聚。
听到这个消息,老父子高兴得很,特意让孩子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新衣服。表弟已经是主席最,还是应该讲究一点的,不能丢了老家人的脸。10月21日,王季范终于见到了20多年没见的小表弟,老哥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为了让孩子们见到这位长辈,毛泽东还专门把女儿也叫上了,可以说这是一场挺隆重的家宴。当时工作人员其实还不清楚,为何主席今天这么正式?毛泽东倒也不避讳,直接对大家说:
这是我九哥,在我青少年时期,给我好多帮助。没有他,就没有我毛泽东。
没有他,就没有我,这个话显然是对九哥最大的肯定。对这个表哥,毛泽东打心眼里感激。
但对于王季范来说,从当初资助表弟,到后来冒险掩护他,他所做的一切,并不仅仅出于兄弟情,更多的是因为他有一颗爱才之心。他不止帮过毛泽东,还破格录取过李薰三兄弟这样的穷学子,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新中国各行各业的顶梁柱。
这次见面是一场家宴,所以王季范仍然没有说到工作的事。直到1953年,毛泽东再次邀请他进京时,老爷子终于憋不住了,一见到毛泽东,他就这样说:
这次应命来京,是想替国家做点事,主席你要放点事给我,这样心里才踏实了。
这话,九哥终于说出来了。看起来,他这个话和其他求职的亲戚没什么两样,但毛泽东很清楚,这不是为了他自己。一个能拿自己工资来帮穷学生,拿自己的钱来租教室办学的老校长,怎么可能事事想着自己?
事实上,若他真是为了自己,不管交情多深,毛泽东都不可能答应。但这一次,毛泽东却说: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哪会没有事做,我已经替你盘算了一件事——政务院参事,为建设国家出谋划策。
原来,毛泽东这次叫他入京,就是已经给他谋好了差事。这下九哥,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虽然他此时已经68岁。
此后将近20年里,九哥的身影出现在了很多地方。辽宁、沈阳、甘肃、新疆、内蒙古、海南等,老爷子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不是旅行,而是考察农业、水利、教育。谁说廉颇老矣,博闻强识的老爷子,对修成昆铁路提出的建议,就对当地政府的决策起到了重要作用。
毛泽东和程潜(右二),程星龄(左一)、王季范(右一)
1972年月,九哥病逝,终年87岁。当时抱病的毛泽东,亲送花圈,上写:
九哥千古
79岁的毛泽东,仍然称老爷子为“九哥”,一如小时候在外婆家一样。
都知道毛泽东是一个尊师的人;他会给恩师毛宇居敬酒,让他上座;给恩师徐特立祝寿,对他说“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先生”;为恩师杨昌济扶柩回乡。
但很多人并不清楚,他的老师都是一群怎样的牛人。所以本文以王季范老先生为例,让大家能对这些人有更深的认识。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是1000多年前,韩愈在《师说》里写的。这些老师能教到毛泽东这样的学生,是幸事;对毛泽东来说,能有幸与这些老师相识,又何尝不是幸事?
毛泽东在《沁园春.雪》里写:“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曾有不少人问笔者,主席所指的“风流人物”到底是哪些人?
个人认为,这些人里包括他自己,包括所有为了给中国一个未来努力的人,当然也包括这些教育巨儒们。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够有风度、够有气度、够有神采。谨以此文,纪念毛主席及他所有的恩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