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舞蹈无疑是传统文化传播中的大热话题，以国宝文物、名人传记、文学名著为题材的舞剧也逐渐走入大众视野。无论是因为精彩片段吸睛的《杜甫》《只此青绿》《五星出东方》《敦煌》，抑或是编排新颖风格突出的《大饭店》《永不消逝的电波》，还是因为题材经典和卡司豪华而引起热议的《牡丹亭》《红楼梦》纷纷登上热搜榜，这让很多人重温了经典的民族舞剧《丝路花雨》《鱼美人》《春香传》。大家忽然发现中国舞剧正在从小众艺术向大众可以追捧、欣赏的艺术形式过渡和发展过程中。
舞剧《门》中《崇仁坊·狂生》选段
近日，舞剧《门》入围新公布的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终评作品。作为西安歌舞剧院出品的原创剧目，这也是本届“荷花奖”舞剧终评的8部作品中西北地区唯一入围的作品，对于传统文化的消化与产出都具有一定的创新性。今天这篇内容我们也邀请到舞剧《门》的导演易杰，带我们聊聊艺术工作者如何解读传统文化，也帮助我们的读者更多地了解一些传统文化跟当代审美新的组合方式。
易杰
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
现任中华全国总工会文工团导演
“文华奖” “全军一等奖” “CCTV 电视舞蹈大赛银奖”获得者
《门》是一部由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中共西安市委宣传部、西安市文化和旅游局、西安曲江新区管理委员会指导，西安演艺集团、西安歌舞剧院和易杰工作室联合出品的原创舞剧。
2020年9月，《门》在西安人民剧院首演。故事讲述了大唐时期长安城108坊中那些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并以“门”为贯穿，通过九组故事，全方位展示了盛唐风华，及唐代各个阶层人物的不同命运。
潜伏在舞剧中的
传统文化
舞剧《门》从构思到首演，打磨了3年。每个章节都以小人物为切入点，引领观众回望千年前的大唐。易杰在采访中反复提到“没有大唐，我们就是大唐”的这一观点，十分打动我，舞剧《门》里所构造的这一扇扇门，不仅是历史的，其实也是当代的。你可能会在舞台中找到当时的历史人物、长安里坊的世间百态，以及“关上是历史，打开是未来”的观感。
舞剧《门》预告片
“长安回望绣成堆”，怎么用一部舞剧讲完壮丽诡谲的长安城故事呢？《门》由九个来自坊间的章回组成：《长寿坊·老尼》《翊善坊·宦人》《安德坊·司徒》《平康坊·丑娘》《大明宫·九宝》《永兴坊·乞儿》《崇仁坊·狂生》《通易坊·刀客》《东市·西市》，九组故事打开了九扇门，基本构筑了唐朝的不同层面，同时也对应了无数生活在长安的百姓，从民间故事来展现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
这里我们科普一下：长安城的“108坊”相当于我们现在“社区”的概念。当时的108坊采用的是中轴对称布局，每个坊作用不同。整个城市以宫城、皇城、朱雀门街为正中，东西两侧里坊不仅两两对称，而且排列整齐。里面生活着无数达官显贵，还有文人墨客、国际旅人。唐长安城里的“社区”共有108坊还是110、120坊至今仍有争论，但是“坊”这个字镌刻在西安人的DNA里的。如今西安市还有很多地名仍能看出痕迹，比如：永兴坊、通易坊、安仁坊等等。
舞剧《门》中《东市·西市》选段
90分钟的舞剧剧本构思和其他艺术形式的脚本其实有很大不同，相比起翔实的故事情节，舞剧导演反而需要拥有大量创作空间。也正是基于长安城108坊的历史特殊性，编剧王铁军老师为剧本留下了大量的空白，易杰也将每个独立坊间的故事串联成了一整部舞剧，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一条完整的人物线，这也打破了传统舞剧在故事设定上的规则。
舞剧《门》中《通易坊·刀客》选段
首轮演出之后，该剧收获了极大的好评，无论是西安歌舞剧院还是主创团队，都认为在第一次演出的基础上，整部舞剧还可以更完整，因此，西安歌舞剧院和易杰工作室一同为舞剧投入资金，共同帮助舞剧得到提升。经过了一年的升级，这才有了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新一版《门》。
每一个唐朝人都可以是长安
易杰曾经在采访中说过：“舞剧里的每个人都不是具象的，导演对于故事需要有想象力，观众也需要主观的想象力。我们要留下空间，给创作者、表演者、观者。”
舞剧《门》中《永兴坊·老尼》选段
这一观念从第一幕《长寿坊·老尼》中就得以展现，我不能说最近短视频平台上各种复原名画的潮流跟此有关，但是至少《门》是比较早的试验者。舞剧《门》的初幕还原了唐代张萱的《捣练图》，这个一出场就非常出彩的选段在今年入围了中国舞蹈“荷花奖”终评。
《捣练图》作为唐朝非常重要的一幅风俗画，刻画了12位从事染织的贵妇，展现了她们捣练、缝衣、熨帛的劳动场景。而易杰并不是为了纯粹地展现一个生活片段，而是把这衣香鬓影的场景变成一个章节的底色。
舞剧《门》中《永兴坊·老尼》选段复原的古画《捣练图》
那些鲜活娇艳的美人不是故事的主角，真正的重点是随之出现的那个枯槁朽木一般敲木鱼的老尼，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和幻灭感正是导演想表达的主题。“我们从《捣练图》中提炼出一个人物作为串联的线索，她也是《长寿坊·老尼》的主角。一把红色的梳篦作为主要剧情线索，一段嬉游跳完，观众就能看到一位老尼坐在舞台上敲木鱼。画中那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变成了老尼，她为什么出家？这是我留给观众的一个疑问。”易杰说道。
“最开始构想整部舞剧的时候，就希望在内容上能大胆一些，因此我们讨论必须要找到一个锚点。于是，我们便从古画里面找灵感，找到属于唐朝的参照。后来就找到了《捣练图》，这是唯一一幅让我觉得唐代的画里面这么多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的画作，完全符合我心中章回体的形式。人物都很清晰，没有特别明显的主次关系。舞蹈的编排上也是从画中人物的那种富足、松弛、慵懒感来编创的。”
舞剧《门》中《永兴坊·老尼》选段
易杰向我们介绍这个选段时说：“我在舞蹈中设计了大量的留白，我觉得如果故事太夯实，百分百完美的故事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留白的可能性，或者说是想象、遗憾才是每个人的人生。我希望舞剧能传递出画作的生命感。”
正如《捣练图》一样，易杰在9个章回中都设置了相同的谜题。每个故事中塑造的人物虚实结合，有的是具体的，有的或许是虚构的，这就是意象的假定性。
舞剧《门》中《崇仁坊·狂生》选段
这部剧中最让观众或舞剧爱好者期待的就是《崇仁坊·狂生》章回中的狂生，很多观众看到这个章回的时候直呼：“是李白！”这个结论对，也不对，他可以是李白，也可以是千千万万和李白相似的，在大唐的锦天绣地里“倚天把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的人。
“在这个章回里，我们起名叫‘狂生’，他不叫李白，但他可以是李白，也可以是千千万万个和李白一样，有着浪漫情怀、富有想象力和生命力的人。”易杰解释道，“整部舞剧里我们设置了很多这样的角色，8个完全不同的情感故事，有男女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等，他们是长安108坊的平民百姓，是整个大唐的缩影。”
舞剧《门》中《怀贞坊·九宝》选段
舞剧《门》中《序》选段
除了狂生之外，翊善坊中的宦人、平康坊里的丑娘，都在用个体的喜怒哀乐展示一个朝代的片段，无论是宦官还是妓女，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芸芸众生中的每个人，即使未被历史记载，他们也都曾真实地活过。
整部舞剧结尾在《东市·西市》，这是整个长安城中经济最繁荣的地方，也是当时唯一被允许开放、国际商业交流的地方。它像一个乌托邦一样，让整部舞剧映射着多数人的热闹和个体的悲剧。
舞剧《门》中《东市·西市》选段
“最后一个章回我让所有的演员有一个回头的亮相，带着他们自己的故事，在音乐的烘托中落幕。你看到的是那个年代，实则映射的是我们今天的这个时代。它是历史的，又是未来的。开始我们也担心很多观众看不懂，因为这是完全创新性的舞剧尝试，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很多普通观众和业内的专业观众都能从中找到共鸣。所以说，对于传统文化的弘扬也好、对于历史故事的新处理也罢，这个尝试还是成功的。”易杰说道。
讲唐代的舞剧
不够华丽，可以吗？
相比其他艺术门类，中国舞剧在20世纪30年代才真正被赋予“舞剧”概念。如今，大众对于舞剧好坏的评判标准也伴随着它的兴起在逐步变高，尤其是面对“国风”舞蹈的流行趋势，传统的剧目内容或许还能凭借“经典”二字收获票房，但具有原创性的传统舞剧想要脱颖而出并获得好评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这考验着剧本、舞美、服化道的基础审美，更考验着观众、老专家对于传统故事创新的接纳程度。
舞剧《门》中《翊善坊·宦人》选段
易杰在采访中表示，他在创作初期也有同样的困扰。“在西安，关于唐朝文化的演出太多了，想脱颖而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一直在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到底是什么？这个是很重要的，如果脱离传统、太超前了，西安的观众、行业里的专家就会先否认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人从那么多唐代作品里看到我们？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难题。”
舞剧《门》中《平康坊·丑娘》选段
编剧在前期大致方向上完成剧本后，易杰便找到了圈内好友贾雷、朱斌斌等，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们就玩一把不挣钱的，用心去做，不计报酬，看看能不能让观众满意。也恰恰是因为这次资金紧张，让易杰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呈现纯粹、干净的内容。
舞剧《门》中《永兴坊·老尼》选段复原的古画《捣练图》
当然，创作者总是精益求精的。从首演至今，易杰对于舞剧《门》的调整一直都是持续的，例如在服装部分，最初的版本因为经费问题，几乎只有主演才有特定的服装，其余演员的演出服都是歌舞团仓库里现成的。首演后有了资金的注入，负责造型部分的贾雷老师便开始细调造型。
由于在画作上，人物的服装是完全平面的，还原成舞台造型的时候则需要考虑的便不仅仅是花色和纹样，还是如何在灯光、舞美的影响下，仍然还原出古画的美。 “从观众台的位置看演员身上的服装和近距离看是完全不一样的，尤其是在舞者的动态表达里，需要让服装既有静态的唐代美，也有动态的美感。”易杰介绍道，“像在演员的头饰部分贾雷老师也调整了很多，《捣练图》选段演员头上的梳蓖是做了磁铁吸附在头发上的，但做不好的话就会穿帮，这种细节部分是非常有挑战性的。”
舞剧《门》中演员定妆照
除此之外，首版的舞剧段落、板块、人物都没有大动，只是做了微调。在非单线化的巨作中，板块之间的连接就需要表达清楚，才能让观众看明白板块与板块的联系。“让不同的人从各个选段中解读到不同的人物关系很重要。我们在处理这个关系的时候，没有直白的告诉观众，而是不断地抛出线索，让观众也有同频共振的感觉。这也让很多观众在看完演出后，一直在讨论故事情节，甚至问明天还有没有票，想来二刷三刷。”易杰说道。
舞剧《门》中《平康坊·丑娘》选段
另一方面，舞剧《门》的作曲与舞美也非常值得夸赞，光是舞美的材质小样就废了七稿。“舞剧是一门视听艺术。我们的作曲老师是文子，对于章回体的音乐表达非常有创造性和独到的见解，甚至在《安德坊·司徒》的选段里，我们留了大概5分钟左右的舞蹈空白给音乐，让音乐来表达人物的情感。在风格上也很多元，古曲、摇滚乐、西域民族音乐等等，因为唐代是一个国际大都市，它的交融性也需要通过音乐来表达出来。这不仅仅是当时唐代的开放精神，也是我们当代的精神。”
舞剧《门》中《怀贞坊·九宝》选段
“而在舞美上，很多人对唐代的印象是比较绚丽的，但我们偏偏使用了大量的白色，是特意找到了像玉一般温润的白色。这听起来不太像唐朝的色彩，但是我更希望能通过这抹白色，把舞台上更需要被大家看到内容突出出来，而不是用色彩的堆砌表达盛世景象。这部舞剧通过削弱视觉上的华丽反而在剧情的表达上显得很纯粹、干净，更能带给观众一些没有过的感受。再结合宗响老师对于整体视觉色彩的把控，让灯光设计作为视听盛宴的融合剂，最大程度地让舞台色彩达到最好的状态。”
舞剧《门》中《翊善坊·宦人》选段
易杰聊到这部舞剧的设计团队时，一直都很动容，反复强调：“这部剧靠我一个人无法有现在的样貌。从2019年开始定位创作，那时还不流行在舞台上复原古画，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执行总导演程冉对细节的精益求精也是整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主创的每一位老师都用尽自己的智慧和才华和我碰撞，这种感觉实在太幸福了。”
舞剧《门》中《翊善坊·宦人》选段
一直关注磁器的朋友会发现，从2022年开始我们就做了很多关于传统文化与舞蹈结合的稿件内容。无论是出圈的河南台所带来的古典舞，还是各大卫视的舞蹈综艺，在这两年看来，舞蹈艺术形式的破圈无疑是因为前期积累的量变引起了质变：各方在舞蹈艺术上的努力，终将把这个艺术形式推向大众。对于时尚行业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呢？
舞剧《门》中《长寿坊·乞儿》选段
易杰在采访中说：“我们也应该在创作中思考，该如何用当今的视角诠释古人的精神。于历史而言，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但是它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很大。我们要去找，找到原来的文化，并在此基础上再做创新。”
正如陈丹青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今天中国庙堂的艺术，遭遇了戏剧性的转变，各地都在找自己的文脉，都在开发自己的文化旅游资源。从旅游产业的角度看，在全国各地，尤其像山西、陕西、山东这些古老文化省区，应该已经在搜索地面上所有被认为是古迹的老庙了，不管旅游能不能开发，文物点都在确立……在西化的过程中，我们遮蔽了自己的历史，所以当这些遮蔽被去除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模样。”
舞剧《门》中《平康坊·丑娘》选段
这又回到了前文我们所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传统文化的追溯和继承，早就过了那个基础普及的时代了，今天的年轻人在网上接收的信息以及他们自己对于文化知识的汲取都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了，今天的设计师们应该提高对自己的要求，不要得过且过。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同朝代、不同地区、不同文化影响下，都会呈现不同的风貌，这些才是艺术创作更上层楼的基础逻辑。目前的文物考古发掘、文献资料都在逐步增多，如果创作者可以由此及彼地对身处之地投以更大的关注，那么我们也将看到更丰富的艺术作品。 希望这部舞剧《门》也能为各位打开一扇新的思考的门。
* 图片由舞剧《门》剧组官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