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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鹰城镇口药店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
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冲连花清瘟。
做工的人如果感到感冒、咳嗽、发热，傍晚散了工，通常会花10来块买一盒连花清瘟。
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每盒要几十块。
有的去到百来块。
甚至一盒难求。
有时候，还得像爱马仕一样“配货”，才能有名额。
倘若肯多花几百块，便可以带走一个大礼包，给人送己，送的都是健康。
但这些顾客，多是我等短衣帮打工人，大抵没有这般阔绰。
只有穿长衫的，才有财气踱进店里，颇有底气地要“配货”要热水，慢慢地冲上一杯连花清瘟，慢慢地坐着喝。而我等短衣帮，只能在外站着喝。
02
我从20岁起，便在镇口的药店当伙计。
掌柜说，我人太老实，怕不会给长衫主顾“配货”，就在外面打打杂。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的也不少。
他们要亲眼看清楚盒子上的生产日期、保质期、规格，比对一下“连”字有没有被写成“莲”字，然后才放心。
我整天站在柜台里，虽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无聊，掌柜总是嫌我“配货”太少，业绩达不成，主顾也没有好脸色，教人活泼不得。
只有恐阳己到店，我才可以笑几声。
03
恐阳己是站着喝连花清瘟而穿长衫的唯一人。
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抗疫者也、能不阳则不阳”，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姓恐、又怕阳，别人便从“上大人孔乙己”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恐阳己。
恐阳己一到店，所有喝连花清瘟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恐阳己，你喝了没？”
“恐阳己，你怎么买盒连花清瘟都要赊账？”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连花清瘟，要一盒布洛芬”，便财大气粗地排出200块钱。
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人家的东西了！”
恐阳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抗原，被吊着打。”
恐阳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抗原不能算偷……窃抗原！……抗疫人的事，能算偷么？”
03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恐阳己原来也参与了抗疫，那会经常被封得无法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如果没有现钱，便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恐阳己的名字。
恐阳己喝过半杯连花清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恐阳己，你当真没阳过么？”
恐阳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众人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04
有一回恐阳己对我说道，“你懂药么？”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那我便考一考你，连花清瘟的‘连’字有没有草花头的？为什么？”
我想，连“货”都配不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恐阳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配货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连花清瘟的‘连’字没有草花头，连花清瘟指的是连翘和金银花。”
恐阳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05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见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恐阳己。
他便把刚买的连花清瘟，分给孩子们。孩子把连花清瘟塞到口袋里，仍然不散，眼睛望着恐阳己手里的连花清瘟。
恐阳己着了慌，赶忙把连花清瘟赛到口袋里，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恐阳己总是这样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这么过。
06
有一天，大约是12月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恐阳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来“配货”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阳了。”
掌柜说：“哦！”
自此以后，长久没有看见恐阳己。
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恐阳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恐阳己的确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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