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曹可(四川达州人)

大嫂姓马,大我三岁,认识她时,时年。大嫂秀美小巧,如同邻家小妹。加之皮肤白净,没生过小孩,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与马大嫂相识,很是偶然。她是江西人,我来自四川;她在注塑车间,我在喷油部,我们工作并无交集。

我原本在大岭山一家玩具厂上班,当喷油工。喷油是辛苦活,而且气味大,对身体有很大伤害。那时保护意识不强,加之找工作不易,自然极珍惜工作机会。

工作辛苦劳累,我倒能忍受,我受不了的,是组长的暗箱操作。

大岭山那家玩具厂,车间员工计件算酬。每款产品操作难度不同,工价也不一样。组长掌握计数和分配产品的大权,倘若与组长关系好,或者经常请客送礼,就能拿到单价高,好操作的产品。

车间里干活快、加班又晚的工人,一个月薪水最高可以达到一千五六。在2001年,一个普通工人,能领这么多钱,足以让大家艳羡。

为了拿高单价,工友请组长吃饭喝酒成了常事。可请客的人多了,大家又站在同一起跑线,组长面临新的选择,要权衡比较。

因此,有些人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在请组长宵夜时,叫上自己的女友一起助阵,待酒足饭饱,又让女友陪组长看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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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厅昏暗不明,两人在包厢雅座看电影,组长借着酒意,不免有些小动作。有些男子则更厉害,直接把女友当成礼物,送了出去。

非但如此,有时发了高工资,组长还会主动索要“分红”。喷油是辛苦活,而且气味大,对身体有很大伤害。

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被组长霸占,我自然不从。于是,私下联合宿舍几个走得近的舍友,写了一张告状书,准备发动更多车间工人签名,把组长的丑事捅破。

只是,其中一个舍友,临时变节,把消息报给了组长,最终,我的告状书尚未写完,就被组长找了个理由,炒了我的鱿鱼。

组长没有炒人的权力,但主管有,而主管对组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利益共享者。

被炒鱿鱼后,我离开大岭山,来到长安。最终,进了美泰玩具厂。进厂不久,出了一件事。

有个晚上,下了班,我来到厂外找了个摊档吃宵夜。待把那盘炒粉吃完,起身结账时,却发现钱包不见了。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满面通红。在大岭山时,厂外的士多店和小炒店,只要提供工牌,都可以先欠着。可此地是长安,非大岭山,我人生地不熟,老板能信我不?

实在没法子,只好掏出工牌,对老板讲出了实情。老板半信半疑地望着我,说欠着也可以,但得把工牌押给他。没有工牌,我就进不了厂门,这不是逼我交钱吗?

正不知如何是好,邻桌一个女孩突然站出来,她穿着美泰的工衣,让我多了几分亲切。

她主动帮我买了单,一份炒粉,一块五,钱虽然不多,但却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感激不尽,问她要名字和车间,好还钱给她。

女子笑道,这么点钱,就别还了。顿了一下,又说,真要还,就请我吃炒米粉,加蛋。炒粉加蛋,要两块五,相当于我还赚了利息。

我知道她在说笑,但心里却记住了她。

女孩姓马,看起来年龄很小,回厂路上,聊着天,才知道她竟然比我还大,而且已经嫁作他人妇。可她的模样,实在不像结过婚的女人。

美泰厂女工如云,每到下班,路上全是流动的风景。大家穿着相似的工衣,即使你认识的一个人,想在厂里头遇见,真不容易。可有些缘分,似乎命中注定。隔了一周,我又在厂门口碰到她。

看模样,她刚从夜市回来,手里头拿着一本书,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我在大岭山就读过,里面的主人公,很能激励打工人。

我打了招呼,她起先没认出我来。经我提醒,才想起,我欠她一次宵夜,两块五的炒粉加蛋。我知道她在调侃我,嘿嘿地笑。我无别的话可说,只好指着《平凡的世界》,和她讲起孙少平。

她听我谈起这本书,倒不着回宿舍,我俩边走边聊,由孙少平,谈到了路遥,继而又谈到了读过的别的书,最后,谈起了自己的梦想和未来。

正是这次交谈,她记住了我的名字。回厂后,各自回宿舍,她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折转回来,喊我停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十的票子,递给我。

我不接,她强行塞我,边塞边说,借给你的,要还,而且要利息。我这才接了,她又说,利息就是你以后还要对我讲孙少平。

那五十块钱,于我而言,意义重大。厂里虽提供食宿,但身无分文,最初几天,我只能用洗衣粉洗头,可后来连洗衣粉都没了。

洗衣服到底还能将就,可有时深更半夜,实在太饿,只能喝水。水喝多了,饥饿感愈强烈。

我记得,当时拿到这五十块钱,等她走远,我悄悄出厂,点了两份炒粉。吃第一口时,感觉世上最也没有比东莞炒粉更好吃的食物了。

之后,我们见面成了常事。每次见面回厂分别前,都会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前几回,她都会及时。

可有一次,她却失约了。我左等右等,不见人来。

她是重信守诺之人,不会无缘无故缺席,除非突然叫去加班,而那里没有手机,无法及时掌握对方行程。

我想去车间打听一下,看看她是否还在加班,又害怕,我一离开,她回来时,没见到我,会以为我放鸽子了。想来想去,只能呆在原地。超时了半小时,仍未见她过来。

那时,我已经知道她结过婚了,而且我俩走得近,有好几次,被她相熟的工友看见,发现她与我一起,而且相谈甚欢,她们脸上闪烁着莫名的笑。

我深知,她们的笑容别有深意。世纪之初的美泰,除了喷油部等个别部门,其他部门几乎全是女工。因此,男生进了厂,在谈情说爱方面,占据着极大的优势,是有着很大选择权的。

男女比例的严重不对等,让厂里的许多男生,即使条件很差,但若敢想敢行动,就可能身边桃花朵朵开。上了年纪的男人,也可以找到年轻貌美的少女。对于此类事例,私下里,男工友们会调侃,这是老牛吃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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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调侃归调侃,大家对此现象见怪不惊了。不过,如果情况反过来,大姐大嫂级的女子,与小年纪的男子谈恋爱,则又可以成了新闻事件,成为夜晚卧谈会津津乐道的话题。

显然,此刻那些女生,认为我俩在谈恋爱,那些熟悉的工友,知道她早就结了婚,她和我一起,显然是“老牛吃嫩草”。她倒是没在意,反而我羞得满脸通红。

《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有个女朋友,叫田晓霞。她的名字里,也有个霞字。我便喊她晓霞。她很喜欢,似乎这样,她就真的比我小了一样。

那天,她超时了半小时。我转身离去,看到侧面前方,有个女子,一路小跑过来。待她走近,才发现竟然是晓霞。

她没有加班,是去处理一项纠纷了。除了“老牛吃嫩草”,她更擅长,或者说更广为人知的,是她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正因如此,当初我丢了钱包,付不起夜宵钱,她才会挺身而出,救我于危急时刻。

她迟到当晚所打的抱不平,源于注塑车间的一位女工友,她失恋了,准确地说,被男朋友甩了。

女工两个月前才谈恋爱,男友是包装部的,长得高大,只凭一份炒米粉,就俘获了她的芳心。在一次有月光的晚上,以诗情画意之名,哄走了她的初夜。

女工一旦交付真心,可以事事顺从。她对男友极好,可谓低到了尘埃里,甚至每月发了工资,就想着给他买衣服。

卑微的爱情,往往难有理想结果。男生很快移情别恋,这在美泰,或者说在整个东莞,甚至整个珠三角,此类现象比比皆是。毕竟,男生在工厂情爱中,占据着绝对主动权。

偏偏这男生,移情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女工的舍友,两人的床铺紧紧相对。女工伤心欲绝,摔碎一只杯子,用碎片刮伤了自己的手腕。

所幸,事发之时,正好有工友进来。见此情形,赶紧制止,去医务室包扎了伤口,只算小伤,倒是万幸。

晓霞认识这女工,听到消息,当即去找男子,她要主持公道。还别说,她还真成事了。她找到他,也没有大张旗鼓,更没有大声喧哗,让此事人尽皆知。因为一旦众人知晓,最终受伤的还是那位女工。

她只用了一招,就击中了他的七寸,让他动弹不得,乖乖投降。不过,投降也不可能让他再与女工重归旧好。这样的男子,犯第一次错,就会二犯三犯,一犯再犯。隔不多久,男子就辞职离开了美泰。

我问晓霞,用了什么招数,如此神奇。她笑,我从别人那里要到了他家地址,和他父母的名字。我告诉他,若不听按照我的计划办,我就写一封信,把他的丑事,告知他父母。

男子在厂里,可以脚踏两只船。毕竟,东莞离老家,隔着万重山,如若离开,大家几无再见可能。而在老家,尤其是老人,若你干出这种事,老脸也会挂不住。我听罢,跟着她一起大笑,称这简直是绝妙好计。

只是,她善于处理纷争,却无法处理好自己的命运。九月的一天,她神色慌张地找到我,说有人来找她了,她已经提交了辞工书,准备马上离开长安,很可能会去深圳。

我忙问何故,她沉默了许久,才讲出实情。原来,她当初结婚,是父母的一桩交易。为了让她同意这门婚事,完成父母的这桩交易,亲人与对方骗了她,前来相亲的,是一位俊俏男子,而实际成亲的,却是另一位男子。

晓霞发现真相时,为时已晚。新婚宴席夜,她欲哭无泪。好在她谎称身体不便,守住了自己的初夜,没让男人成功洞房花烛。次日,她便逃了出来。想不到在美泰待了两年,平安无事,却因为与老家一位同事,互通信函时,暴露了行踪。

晓霞离开东莞后,给我写过几次信,每次都没留地址,我想回也回不了。大约上次和同事通信,暴露了行踪,给了她心理阴影,才会如此谨慎吧。好在那时我买了BP机,她知道我的号码,每隔两个月,我俩会通一次话。

她在深圳进了一家手表厂,也许命中注定,她在手表厂认识了一位男生。男生比我还小一岁,刚高中毕业,第一次南下,男生长得帅气,又写得一手好字,通过他姐姐的关系,进了写字楼。

按理讲,这样条件的人,在工厂找女朋友很容易。厂里的确有小女生暗恋他,而且不止一个,可他偏偏相中了晓霞,这个比他大四岁的女人,对她穷追不舍。

晓霞有婚姻在身,尽管她不认可,但仍背负一纸证书,因此极力克制。起初,她以为男子只是一时好奇,过段时间,就会风平浪静了。可谁知这位男子长相柔弱,性子却刚烈。

他以每天一封信的速度,给晓霞写情书。那些句子,滚烫,激烈,慢慢地把她的心融化了。她曾在心中想象着无数次,自己心中理想的爱情。什么是浪漫,这就是啊。

终于有一天,她答应和他出去走走。只是,这一次“走走”,她俩互相走进了对方的身体里。此后,便是情意绵绵无绝期了。

手表厂是小厂,不比美泰,有什么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而这段情爱里,她比他大,于是,大家都骂她老牛吃嫩草。

尤其那些年轻的女工,更是对她骂不绝口。男子的姐姐,是财务部的负责人,觉得晓霞的出现,不但会有损弟弟的前程,更是丢了自己的脸,对这段爱情极力阻拦。

晓霞反复思考,决定听从男子姐姐的话,离开手表厂,另谋他就。她把决定告知男友,男友不许,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在讲大道理方面,她是好手,讲着讲着,男友流了一脸泪。当晚,两人又互相“走近了对方”一次,算是告别。

隔了几日,她未曾离开,男子倒先行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男子姐姐把责任归到她身上,跑来问她要人。她难以承受其重,连行李都没拿,从手表厂自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马大嫂的消息。

时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有时,我真希望,他俩的离开,是事先早就预谋好的,之所以一前一后,是演给工友看的一出戏。我也知道,世间之事,希望十有八九,都会落空。(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