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雪宏

本文字虽多,但图精美故事精彩,小心上头!

商务君按:一个年仅29岁的年轻人是如何做出失传千年的龙鳞装书籍的?

对于部分业内人而言,“龙鳞装”可能都是一个陌生名词,毕竟相比更加耳熟能详的线装与经折装,龙鳞装已失传千年。

直到2010年,在距离唐朝1361年后的那个冬天,在一间堆满了无数纸张的小小出租房里,龙鳞装重现于世。而亲手制作出它的,是一个年仅29岁的年轻人,张晓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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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栋

2006年,大学毕业没多久,张晓栋就离开家乡张家口,本着“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念头,只身闯到北京,到丝网印刷技术协会工作。也正是在协会的这两年,他发现了一本名为《古籍版本鉴定丛谈》的书,寥寥数语,就清晰描摹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事物——以长纸做底,页子鳞次相错地粘贴在底纸上,收起是手卷,打开来页子有规律地翘起,遇风则鳞动翻飞——“龙鳞装”。

一瞬间,张晓栋被触动了。

“做出它”的想法如同入了土的种子,扎根、发芽,不惜一切力量也要破土而出。

而在龙鳞装再度面世的9年后,2019年,他带着它走向了国际。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经龙装”《清·孙温绘程甲本图文典藏版红楼梦》、龙鳞装与蝴蝶装相结合的《掇珍集》等先后在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中国香港艺术周、美国世界手制书艺术展等国际大展亮相。同时,他也成为官方唯一认定的龙鳞装非遗传承人。

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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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龙装”《清·孙温绘程甲本图文典藏版红楼梦》

龙鳞装与蝴蝶装相结合的《掇珍集》

2019年,张晓栋在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展览

回首制书14年——起初他一窍不通,如今,他已自成一派。张晓栋穷过也苦过,直到现在,他都记得2009年的夏天,自己汗流浃背,坐着公交车,满北京城找适合龙鳞装的纸张与印制工艺的日子。

以下,是制书者张晓栋的故事。

在互联网时代,选择做书的理由

第一次意识到“书很美”,是张晓栋十岁的时候。

在他内向的童年世界里,有大半时光都用来守望父母离去的背影,一年下来,可能都见不了他们几面。因此,爷爷家的诸多古本藏书成为他最大的慰藉。上个世纪以铅活字印刷出来的书本,无论纸张、文字,还是线装书的手感,都让年幼的他体会到了一种“美”,即使看不懂内容,也爱不释手。

当时,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前的大石头上看书。脑子里想:读完这一本,也许父母就回来了。可数年下来,父母依然远在他乡,忙于工作。书,却成了张晓栋心中不可言说的情感寄托;家乡之外的“外面”,更是成了他心底的向往。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出去看看”的念头,一直追赶着他。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学时,张晓栋先是去了沈阳,毕业后又来到了北京,找到一份在丝网印刷技术协会的工作。

“丝网印刷其实很有趣,你能想象吗?它可以印刷出整个世界。”惊奇于印刷技术的张晓栋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向协会里的技术与印制专家学习相关知识。他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有趣、好玩、新奇的事物,都会吸引他的目光。

这样看似平稳、朝九晚五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2008年,中国开始进入飞速发展期,社会节奏不断加快。偶然间,张晓栋在二十二院街听到了书籍设计大师吕敬人的讲座。“又唤起了我对书的向往。”他说。

在张晓栋的眼里,书,就形同一个巨大的空间与世界,其中一切结构均由文字与图画组成,“是时间的结合体,是有文字气息的建筑,拥有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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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栋工作室

他瞬间被这个想法迷住了。讲座结束后,他忐忑地找到吕敬人,鼓足勇气,交换了联系方式。此后,经常拜访吕敬人位于亚运村附近的工作室,请教、交流做书的想法。尽管当时已出现纸质书式微的苗头,图书业也开始被人们称为“夕阳产业”,但张晓栋依然深信其长远的留存价值。

“生而为人,我们努力生活不就是为了满足眼、耳、鼻、舌、身、意的感知力的需要吗?赚钱看好看的东西,听好听的音乐,吃好吃的美食......”他认为,纸质书所带来的感知力,是电子书所难以比拟的。

更何况,“书在数千年间流传下来,形态一直在演化。”张晓栋一一细数,从殷商时期的龟骨册装,到之后的竹简、绢帛、手卷,再到龙鳞装、蝴蝶装、线装等,书的生命力不可小觑。

“北漂”青年,辞职做出失传千年的龙鳞装

宛如冥冥中的安排,同样在2008年,张晓栋从《古籍版本鉴定丛谈》一书中读到了有关唐代中叶“龙鳞装”的描述。

“我的直觉告诉我,它是现代意义上书籍的开始,是历史的转折。”毕竟自龙鳞装以后,才出现了书页与翻阅的概念。

然而这样具有开创意义的书籍作品,截至目前,国内仅出土过一部,那就是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刊谬补缺切韵》,至今从未展出。因此,张晓栋只能通过寥寥文字去想象它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龙鳞装看起来并不古老,相反,它更像是具有未来感的内容载体,“非常有趣”,他形容道。

也是在这时,始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张晓栋,终于找到了承载自己理想的载体——他要做出龙鳞装,为了自己。

在明确这个想法后,张晓栋辞职了。

看似冲动,实则孤注一掷。他是从零开始自学做书的,尽管出身设计专业,在丝网印刷技术协会工作的两年里也积累了一定的印制经验,但龙鳞装毕竟已失传上千年,留存的历史资料仅为不到3句的文字,这无疑难上加难。

他却并不着急,首先确定好了龙鳞装的内容——佛学经典《三十二篆金刚经》,该书内容精妙,涵盖了鸟迹篆、垂云篆、龙篆等32种优美的刻印字体。为了体悟内容、根据内容的结构、特征、美感找到适合它的龙鳞装形态,张晓栋拿着书,站在屋子里上百遍、千遍地朗读经文。

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

令人惊讶的是,他从未想过要完全复原历史上的龙鳞装,而是在原有龙鳞装的结构基础上大胆创新,努力做出自己个人理想中的书籍。也因此,他先是想到要用轻如薄翼的宣纸,又想到文字与图画相结合的呈现形式。

就这样,一张张草稿图相继画出,无数次的实验开始了。217张书页,50多道制书工序,每一滴墨都会影响到纸张的收缩与膨胀。张晓栋至今都记得,为找到那张适合的纸,一整个夏天,他坐着公交车,几乎走遍了北京城的所有纸厂。为在书中完美重现丁观鹏的《法界源流图》,他亲手黏贴每一张页子,页子间的误差只容许有0.1毫米。

其间,他摸索做出了无数版本,每做出一版成品,就会上门请教丝网印刷技术协会的一众学者,经人介绍,也拜访过多位业内专家,如古画修复学者单嘉玖、印后专家王淮珠等。

一次次的推倒、重来、推倒、重来......张晓栋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做出来。辞职后,他的生活失去保障,吃喝要钱、房租要钱,做书也要钱。为了生计,他做过一些兼职,比如为人做装饰玻璃画。也有过一天只吃一个饼、一点咸菜的日子。

张晓栋工作室

早先,吕敬人曾告诉他,做书是份清贫的工作,需要一个人付出极大努力。他心里念着这句话,想着自己的龙鳞装,一点点、一日日地熬过来。“只想着前面,只看着前面跑。”

两年半以后,他终于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书籍——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

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

“从开始到现在,我做书都是为了自己。”张晓栋从不进行商业合作,也不在乎外界反馈。相比当下的读者需求、出版业如何变化,张晓栋更在乎的,始终是绵延数千年之久的历史与文化。“出版是商业化的运营方式,是传播手段,我更希望自己能做出具有物质留存属性的书。”

而张晓栋对阅读的理解,则决定了他对图书的认知。在他看来,阅读是一场人与人间的交流,因此,只要有所表达,就可以被称为图书,它可以拥有万千形态,也许是一幅壁画,或者是一场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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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栋工作室

“但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面对面交流,这时就需要媒介——图书,尽可能地通过书,还原作者,让作者坐在你面前。”

本着这个念头,2011年,龙鳞装《三十二篆金刚经》完成后不到半年,张晓栋就找到了下一个想做的内容——《红楼梦》。他曾这样描述这部作品,“这是曹雪芹的毕生心血,后来程伟元用木活字,刻印下了几十万字,孙温根据程甲本,用38年绘制出240幅画。我被他们三人跨越时间、惺惺相惜的组合吸引了。”他就想以自己的方式,将这三人请到当代读者面前,进行对话。

但240幅绘画并不适合完全以龙鳞装的形式展现,张晓栋便将龙鳞装与经折装相结合,独创出“经龙装”的装帧形式。“翻动经折装的时候,就像放电影,能更好再现画面与文字的组合”,而书页间的折角由线连接,始终保持标准的45度角,每一函均是如此。其中,每幅画也都与文字一一对应。

为了做出这套书,张晓栋共耗去4年半的时间。他没有照搬《三十二篆金刚经》的制作工艺与用纸,全部推倒重来。

只是,这部共8函书的作品重达200千克,只有3000平米的空间才能将它全部展开,这就让人不免发出疑问,这样不便于阅读的作品,还能称之为书吗?

“经龙装”《清·孙温绘程甲本图文典藏版红楼梦》

“我一开始也很忐忑。”张晓栋坦言道,是吕敬人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告诉我,‘沉重的、开本很大的书,也是书的一种语言和形态,至少这部作品放在那儿,你看一眼就忘不了’。”这世上,又有多少东西能让人一眼难忘呢?

自此,张晓栋对制书和阅读,已形成较为完整的定义与理解,并有了更加完整的制书架构与理念。

不断迭代与创新的灵感,来自生活的养分

在刚开始制书的那些年,张晓栋与北京大学教授肖东发结下很深的师生情谊。他连续旁听了肖东发一年的课程,二人也曾结伴,走南闯北,到韩国参加学术研讨,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最常探讨的,就是书。

已故北京大学教授肖东发

2016年,他们在北大现代出版研究所成立装帧艺术研究室,摩拳擦掌,试图共同完成一个计划——“从龟骨册装开始,以中国所有的装帧形式,呈现中国文化经典内容。”但同一年,肖东发教授在海南逝世。这个计划也随之搁置下来。

“那是我们一直想干的事,我现在做的书也是这样一个体系。”《三十二篆金刚经》《红楼梦》,无不是值得永恒流传的文化经典。

同时,张晓栋也会以当代作者的作品成书,只要内容触动到了他——例如2017年的《大国古风》,与2019年的《掇珍集》。

龙鳞装《大国古风》

龙鳞装与蝴蝶装相结合的《掇珍集》

前者的作者,是张晓栋的朋友——学者、辞赋家、诗人刘长焕,他为国内34个省份直辖市整理出相应古诗,并写下自己作的诗词,从每个省中邀请一位书法家,抄录诗句,最终结合《千里江山图》,以龙鳞装的形式面世。

龙鳞装《大国古风》

龙鳞装《大国古风》

后者的作者则为著名主持人、文化学者赵普,他采用文言文,讲述自己与冯骥才等文人生活往来的小故事,再以书法进行抄录。制作这部书时,张晓栋特意将龙鳞装与蝴蝶装相结合,做出了一部无图小书。

龙鳞装与蝴蝶装相结合的《掇珍集》

从2008年至今,14年间,张晓栋已做出8部书籍作品,每一部都经过数年打磨,而他从未细数过具体时间。不知不觉间,做书已成为一种生活状态。

另一方面,他也在通过感受世界的美好、痛苦、丑陋、快乐等情绪,为做书汲取养分。他说,自己从未出现过灵感枯竭的时候,“想做的东西太多了。”

千页,就是生活中的一次意外所赠予他的礼物。

千页作品

2014年,张晓栋与非遗中心,带着他的“唐卡系列”作品到西藏布达拉宫展览。藏地与北京的气候相隔万里,展出的龙鳞装在干冷的藏地,页子一片片翘起、翻卷,书上的图画因此被遮挡。“这对于我这个制作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失误了。”

千页作品

他在现场倍感懊恼的同时,也捕捉到了这样一幕:为看到图画,观者都不由以手指轻划页子,如风拂过,整个页子随之立体起来。张晓栋自己也跟着轻拂书页。

千页作品

“回到北京以后,我就想,如果把卷起的页子修剪掉一部分,是不是就能更好呈现出画面了?”我拿起剪刀,剪出弯曲且不规则的线条,这时,一个平面就此形成了一个空间。“所有卷起的页子会形成一种层次感,我可以用全新的空间和思维方式去创作了。”

千页作品

现在,张晓栋每每做书陷入瓶颈时,就会去做千页,调剂状态。

千页作品展览

在不分昼夜、不断创作的14年里,回看张晓栋的每个作品都各有不同,他始终在不断推翻,从头创新。

他告诉我,有不少人在看到龙鳞装的第一眼,就打趣说“像贴发票的报销单”。对此,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会表达”比“会做”要更难。

今年3月,张晓栋的作品在上海画廊ART+展览

他也从未强烈希望让更多大众知道、了解他的作品。即使他与作品已经走向国际,办过世界巡展,名与利相继奔来,张晓栋这个人也仿佛从未变过。他依然自我地做书,更关注自己这点事——工作、作品与创作。他是如此热爱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

张晓栋

我问他,如何在十多年里长期保持这种创作与创新的专注力,他的回答很简单,“爱它、确信它、确认它。”接着他反问,“难道还要很复杂吗?其实简单是最重要的。”

最近,他正尝试以雕版印刷的方式重现《道德经》,此外,对《诗经》的兴趣也颇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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