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介绍:
末末,从业16年的DNA鉴定师,法医秦明的前同事。她经手过的案件,应该超过3万个了。
这份工作让她比常人更能目睹人性的复杂:
人性有非常多的弱点和缺点,怀疑,猜忌,自私等等,但也有非常多的优点,善良,宽容,无私等等,还有非常多的温暖值得留恋。
末末的故事都源自于曾给她触动的真实案例。当然,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很多关键信息都已隐去,也进行了一些改编。
希望这些故事,同样能触动到你。
某个寒冬的午后,一对父女来到了案件受理室。
中年男子穿着肥大的棉袄,脸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和微微泛白的胡茬儿,隐约有些怯色。
他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大约有六七岁,穿着一身红色的羽绒服,扎着细细的小辫子,扑闪着大大的眼睛,小脸蛋儿红通通的。她懵懂地看看眼前的陌生人,又紧紧地拉了拉中年男子的手。
“这里可以上户口吗?”
中年男子试探着问了一句,低下头宠溺地看向孩子,“我,我想给我女儿办户口。”
我有些意外。
“我们这里只能给您提供亲子鉴定服务,办户口的话需要去您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
听完这话,中年男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来做鉴定的……我去派出所问了,孩子没有出生证,所以要做鉴定才给上户口,有户口了才能去上学……”
明显带有皖北地区方言腔调的他,试图对我说普通话,然而最终还是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絮絮地开始说了起来。小女孩似乎习惯了跟大人出来办事的无聊,在旁边安静地玩起了自己带来的洋娃娃。
详细地介绍了鉴定流程和细节后,我拿出了一沓儿需要填写的资料。
中年男子对着桌上的几张表格,有些迟疑又有些腼腆地抓了抓头说:“我……我是半文盲,呵呵,我不太会写字……”
“没关系的,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孩子的名字就可以,其他很多需要填写的都是数字了,具体怎么写我们会详细告诉你的。”
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所以我并不觉得意外。
中年男子用粗糙又有些皲裂的右手接过我递给他的笔,有些感激地一边冲着我笑,一边不断点头说着“好的,好的”。他看了看在旁边独自玩耍的小女孩,说:“办好了妮妮就能去上学了,妮妮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肯定能比爸爸强!”
小女孩歪着脑袋抬起头看向中年男子,带着满脸开心的笑容说:“爸爸,那我可以带着我的洋娃娃去上学吗?但是,她的衣服有点脏了,还有两个地方破了……”后面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小女孩又抬眼看了看中年男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低下头继续与手上的洋娃娃玩耍。
中年男子因为很不熟悉写字,所以写写停停,时不时瞥一眼小女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女孩正在和手中的洋娃娃说着故事,奶声奶气的,仿佛在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生活。
填完表格,准备采集血样的时候,中年男子把小女孩抱了起来,用他那带着方言的口音轻声地说:“妮妮乖,妮妮是不是很勇敢?妮妮不哭的话,爸爸下次就给你买一个新的娃娃好不好?”
小女孩紧紧抱着她的洋娃娃,颇为认真地说:“我不要新娃娃了,爸爸已经给我买过新书包和新衣服了,把洋娃娃的衣服再洗一洗,她就会变得很漂亮了……”
说话间,中年男子的血样已经采集结束了,他有些皱巴巴的手指还来不及捏在一起,就又急忙来哄小女孩,一直让她不要害怕。
小女孩安静地盯着中年男子的手指,怯怯地问道:“爸爸,爸爸,你的手怎么流血了?疼不疼呀?”
中年男子立刻咧开嘴笑着说“爸爸不疼,这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小蚂蚁夹了一下。妮妮不怕,有爸爸在呢!等打完针,爸爸就带你去买新娃娃好不好?”
小女孩这时才放下手里一直抱着的洋娃娃,一边摸了摸中年男子的手指,一边温柔地说“吹吹,妮妮给爸爸吹吹就不疼了!有爸爸在,妮妮打针也不怕!”
没一会儿工夫,因为小女孩的听话配合,这对父女的样本采集很顺利就结束了。
办完手续,向我表示感谢之后,中年男子抱着小女孩,小女孩抱着她的洋娃娃,就这么开开心心地、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受理室。
受理室也回到了起初的安静中……
大约是一周后的某天,一个提着纸袋子的中年男子怒气满面地冲进了受理室,手里抓着一沓儿皱巴巴的报告,脸涨得通红,青筋突出,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妮妮,妮妮她就是我的女儿啊!你们这个报告肯定是有问题的!”
也许是气愤,也许是紧张,他似乎很想捋顺嘴里的词句,但还是磕磕巴巴地才说完这句质疑的话。
“您先冷静一下,来这边坐,报告能给我们看一下吗?”
助理小玲一边引导中年男子来到旁边的办公室里坐下,一边从他手里拿过皱巴巴的报告递给我。
我打开报告看到附件中的合影,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中年男子,和他那可爱伶俐的小女孩,随即快速浏览了一下报告结论——“排除”!这意味着这对父女是非亲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想到那个温馨的午后,我仿佛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排除”这两个字给中年男子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虽然心里有些惊讶和疑惑,但我还是很快地将报告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并向中年男子解释道:“您好,我们的鉴定报告都会经过实验的复核和确认,结果的准确性是可以保证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中年男子有些凶狠又绝望地看着我,颤抖着的手还是没有放开怀里的纸袋子,打断我回答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
“我们的鉴定都是严格按照流程进行的,并且对结果负法律责任,所以结果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只能再次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即使我知道这样的官方回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更像一根刺,会一字一句地扎进他心脏的最深处。
“会不会……会不会是医院搞错了?电视里也播过有在医院抱错孩子的……”
中年男子有些无助地搂着鼓鼓的纸袋子,有些恍惚、有些呆滞地自言自语。
“如果您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让孩子母亲也到中心来,我们把孩子母亲的样本也采集了,再进行实验比对看看?”
想到那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那纯真灿烂的笑容、乖巧的模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提出建议。
话音刚落,却听到中年男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一直紧紧抱着的纸袋子被挤出了一个口子,露出一条崭新的洋娃娃的花裙子。
一时之间我跟小玲都呆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旁边,静静等着这个号啕大哭的中年男子平复情绪。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一阵手机铃声从中年男子的厚棉衣口袋里传出。
他狠狠地抽泣了一下,用力地深呼吸,仿佛使出全身力气般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挤了挤眼泪,又迅速地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和鼻涕。他止住哭声,平复了一下呼吸,轻咳一声后按下了接听键,带着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喂,妈。”
中年男子用方言喊了一句“妈”之后,又迅速调整了说话语气,听得出来他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哦,是妮妮呀!爸爸……爸爸马上就回来了,爸爸出来办点事,还给妮妮带了礼物呢……好好好,妮妮乖,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没有,没有呀,爸爸可能有点感冒,鼻子不通气,回去喝点热汤就好了!好好好,拜拜!”
挂了电话,中年男子好像冷静了下来,又低声抽泣了几下,把手机装回口袋。他抚摸着怀里的纸袋子,低声说:“对……对不起,我……我刚才……我刚才有点……”
话没有说完,他停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报告,费力地折叠起来,塞进厚棉衣最里层的口袋里,然后又继续说道:“妮妮的妈妈,生下妮妮没多久就离开了,手机号也换了,联系不上。这么多年都是我带着妮妮生活,她真的特别乖,特别听话……”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只隐约听到还有一句“妮妮……妮妮就是我的宝贝女儿……”
终于,中年男子平静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抱紧了纸袋子里的洋娃娃,眼睛红红地低下头说:“对不起,麻烦你们了!这个,这个结果应该是保密的吧?”
“您可以放心,鉴定的结果只有委托人可以查询到。”助理小玲回答道。
中年男子听罢点了点头,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说了声“好,谢谢你们了”,转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受理室再次恢复了安静……
小玲说:“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呢,这个孩子的户口也不知道能不能办好……”
我想起刚刚痛哭流涕的中年男子和他一直抱着的纸袋子,想必那就是带给妮妮的新娃娃了,不禁感慨地说道:“我们毕竟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妮妮爸爸跟妮妮之间的感情,或许就是他们给彼此最好的礼物吧……”
今日互动:
你印象中的DNA鉴定师是做什么的?
主稿:末末;编审:包包;质检:椰壳;排版:CC
如无特殊说明,本文配图及题图均来源:《秘密》剧照.豆瓣电影
本文系法医秦明编辑团原创文章,未经许可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