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南京城最有名的戏子,他是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
她是从小被精心培养的特务,他是一身戎装的少将。
在乱世里依偎着的那么一瞬间,他们恍惚间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棋落不容悔,谁败谁赢,谁死谁生?
“我用性命和所有的温柔护你周全,报你当年一曲《牡丹亭》”
江南烟柳,浮华烟景。
就这样沉了一众人的心。
官宦公子醉梦温柔乡。日日把酒,不问归期。
温柔乡里的可人儿,挑了细细的眉,牵了嘴角。
世间人,她们见得最多,世间事,也没人比她们看得透。
台上,她们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词,不知是唱的世人,还是唱的自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乱世,也沾不了她们分毫。
水袖一甩,就把这纷扰挡住,不入眼,也不入心。
所谓,戏子无义。
民国15年。
北伐开始,大革命的潮流轰轰烈烈,是自救,也是争权。
谁看得明白呢,这官场上的事情,太过繁杂。世人都睁着眼,以为能看得真切。站队的事,不好说;乱世的人,不好做。
戏台子上的人是个例外。
描了眉,低了眼,清清爽爽往台上一站,捏着嗓子细细地开腔,管你乱世动荡,管你世人断肠。
亡国恨,负不起;商女歌,也是唱得的。
与这军官们的唯一瓜葛,最多是,搭了台子,装上一身戏服。他们唱,他们看。
戏完,人就散了。
来看戏的不只是军官。
秦家班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
卸了妆,水袖对着镜子里的人轻轻地笑。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
扮上相,满台子都是花花绿绿的脸,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无名氏。”
男子拿起化妆台上的纸片,声音爽净。
“世上的无名氏这样多,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一位?”
“水袖姑娘说笑了。拂水低徊舞袖翻,姑娘是好名。”
“唱戏的随世取个名,那里就有那么多舞文弄墨的讲究。”
男子笑了:“方才姑娘唱的是牡丹亭。”顿了一顿,又道:“极好听的,果真是角儿。只道姑娘台上的扮相是极好的,几人知卸了妆,也是倾国之色。”
水袖眸子在笑,声音却冷:“先生若是爱听牡丹亭,日日听也是可以的 ,唱戏的谁不会一段牡丹亭。”
那人叹了口气:“唱的像姑娘这般好的,少极。既然姑娘忙,在下就告辞了。”
水袖笑得嫣然:“不送。”
班主握着一盏茶摇啊摇,摇得那茶水升腾的氤氲气一圈一圈散开,班主语气很淡:“水袖,这样的乱世,纵你是个角,也该知道,只有银子是真的。”
水袖低眉,从去年半路进了秦家班,班主就待她很好,她有灵气,班主也愿意捧着她,每次有说她来路不明的声音时,班主都会狠狠地训人。
南京城里出了件事。
秦家班的台柱子水袖,得了重病了,再上不了台。
这事说大,南京也是个战火之地,局势动荡,人人忙着自保,几人会在意一个有几分名气的戏子的死活?说小,偏那些日日看戏饮酒浑身脂粉气的公子哥儿们摇着扇叹起气来,觉着可惜。
叹气归叹气,转眼有新的宠儿,倒也无所谓有多牵肠。头一转,几壶酒,也能醉得不问春秋。
“既是做寻花问柳之事,何不去醉烟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她们不如你。”男子低眉,满眼笑意。
不知道他给了班主多少钱,才换得她这么一眼冒银子的泉。
戏班子的人,说到底,和醉烟楼里的人相差能几呢?命都是不属自己的。那些纤纤细手拨弦的姑娘们,至少能演一出自己的戏。
“水袖,以后唱与我一人听。”
他说得太过缱绻,水袖一个恍惚,差一点就要信了。
案台上的灯油快要烧尽,火烛颤颤巍巍上下抖动,印在窗纸上一窜一窜更是明显,让人也禁不住要担忧它的命运。
水袖仿佛看见了那烛苗一点一点熄灭,却突然愤怒地冲起来,要烧着了自己的襟子。
远岸灯火通明,咿咿呀呀的唱词隔着江飘过来,也就带了那么一层雾气,仿佛让人看见台上女子的柔软身段。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女子的声音怪好听,虽有些可以的笨拙,捏出来的嗓子也不那样纯粹,多练练必定也是个能撑台的角。班主是会捧人的。
水袖听得醉了。怪不得这种花事,那样引人来。她们唱着别人的人生,台下的人也愿体验别人的人生。荒唐朝夕一梦醒,年华还缚烟酒中。
“不如你唱得好听。”男子很真诚的语气。
男子看着她,是试探的眼色。
水袖不再说话。闭了眼听戏。
她仿佛看见杜丽娘掌着灯,一个声音在碎碎地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裙裾拂乱了一地的落花。
就那样遇到穷苦书生,一身白衣似天人。
曳曳地,歌声远了,灯也灭了。
李慕言果然待她极好。
知她除了唱戏不喜热闹,就置别院给她安身;知她还记着在台上音韵婉转的快乐,就搭了台子叫一帮人听她唱戏。
水袖不屑。
戏演得多了,现在连演戏,也要靠旁人配合着演出来了吗?
他本就不是风月场上的人。这温柔实在装得笨拙。
可这笨拙偏落到心里。
清晨,他来看水袖,带一两盘点心;下午,便来和水袖下两盘棋。有时,水袖为他唱两句词,不施脂粉,也不要弦笛。干干净净的声音,听得对面的人闭了眼,满身满脸的惬意。
如此,岁月倒也静好。
可惜。水袖在心里想。
李慕言问过她的身世。
水袖一怔,旋即落下手中的棋:“无父无母。”
李慕言什么都没说。
这样最好。
“袖儿,你不该这样落子。”对面的人是一脸笑,很少看见他有这样天真的表情。
他沉吟,棋子落,她已无路可退。
罢,罢,罢。
“李慕言,为什么你不碰我?”水袖笑,眼里却莹莹。
李慕言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却很快恢复了镇定,轻声道:“你又输了。”
水袖取了笛,悠悠地吹。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她看向对面靠窗的人,一袭青裳穿在身上总有些别扭,浓浓的眉舒展开来,眼睛微微眯缝,两手就那样搭在桌面,阳光斜射进来,原本坚毅的脸孔也有了些柔和的味道。细细密密的短胡须点缀成一幅画。
就跟洋人的肖像画一样。真好看。
若我们真是一对最平凡的恋人,就是这样为你吹一世笛子,唱一世牡丹亭,那该多好。
变故来得很快。
直军接连失败,奉军一部入河南,大将军收集残部8万余人,部署在皖宁铁路和沪杭铁路,南京战火起。
水袖见他眉头日复一日紧缩,眼里是挥不去的心疼。
水袖一个字也不能说。
只能依旧取了笛,或吹两个音,或清两句嗓。
缓得他一时心安。
水袖很想用帕子拂上他的额,对他说,不论这世上风云怎样变幻,都有一个人在等他,浅浅一首牡丹亭,隔去世上忧与恼。
水袖不能。
因为她的命,不属于她自己。
那天终于到了。
李慕言站在她面前,表情严肃地告诉她,他要走了。
他当然不是寻花问柳的公子,看戏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他要去尽他应尽的职责。
水袖看着他一身戎装立在窗前,犹豫了很久。
她抬起头,直视李慕言:“带着我,我要跟你一起去。”
她第一次主动吻上了李慕言。李慕言的身体僵了僵,给她更热切的回应。
情到深时,李慕言在她耳畔低低地说:“袖儿,或许你不会信,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落地的窗帘镀了一层绒毛,桌上还泡着李慕言带来的咖啡,冒着热腾腾的气体,在空气中绕出一幅水墨画。
李慕言每天都很忙,他每天回来的时候都很焦虑。水袖总是摸摸他的头,给他倒一杯茶,再吴侬软语地安慰他。
李慕言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覆住了疲惫的眼睛。
可是水袖,却总是看着怀里的人,一夜无眠。
一个月了,水袖终于进到了李慕言的书房。她正在翻看一本书时,李慕言突然进来了。
水袖笑:“想不到堂堂少将也喜欢看些女孩儿的东西。”
李慕言没说话,一把把她拥进怀里。
战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期,李慕言也一天比一天要忙。
他对水袖说:就在这几天,我把你送出去。我如果活着,我就去找你,我
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如果死了,你就翻篇,再也不要想起我。
水袖躺在他的怀里,没有说话。
第二天,水袖对李慕言说要去胭脂行买东西。
回来的时候,她的眉头紧皱,她还剩最后一个任务。
杀了李慕言。
她当然不是秦家班的戏子,她四岁时便走丢,被人捡去,教她礼仪,教她仪态,教她琴棋书画,教她打扮自己,教她怎样引得男人的注意。
她潜入南京城最有名的秦家班,为的就是以最不惹人注意的身份,以一个烟花柳巷,毫无还手之力的柔弱女子的身份潜入敌党高层。
女子的温柔最令人放松心智,可成杀人的利器。
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可以成为很成功的女特务。
李慕言就是那个意外。
她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她在外面游荡了整整一天,李慕言是把她从战火堆里带回来的。
他说:“袖儿,帮我倒杯茶吧。”
水袖低着头,她袖里的药尽可以直接倾倒在里面,无色无味,何况,李慕言对她,从来不设防。
水袖没舍得,水袖抱住了他,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一大片衣服。
李慕言给她递了一把枪。
水袖沉默了很久:
“什么时候?”
“我要走的那天晚上,袖儿,你抱住了我。我就是在那一刻疑心的。”
水袖喃喃:
“那么……为什么?”
李慕言还在说:
“没有为什么,袖儿,我早说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像你一样把《牡丹亭》唱得那样好听。”
“你送出去的文件是假的,被我换了。我不能对不起党国。”
“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我们都是,我有一个战功赫赫的父亲,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军人。”
“我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他们暂时不需要我了。”
“袖儿你现在要做什么,就做吧。”
“我们下辈子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外面战火连天,水袖知道,因为她送出去的那份假文件,他们的人这一战会败得很惨。
李慕言说:“开枪吧,你总得完成一项任务。”
不等水袖反应,他自己扣动了扳机。
水袖木然。听见李慕言说了最后一句话:
“外面我给你安排有船,你快走,走了才能逃。”
水袖没有听见枪响的声音,她只看见李慕言胸口的衣服洇出了一点一点的红色,染红了她的眼睛,染红了窗外的天。
原来自始至终,他就一直洞察了她的一切。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的,他都一一了解,然后,不动声色地陪她演完一幕又一幕戏。她从小学唱戏,终究没有了自己的生活。
就像她明明于无意之间知道班主对她那样好是因为她和他丢掉小女儿同龄,却不敢问起。就像她明明已经爱上了李慕言,可是却只能按着计划一步步实施。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远远没有,他的果决。
李慕言远远的嗓音传来:“采桑陌上,啼莺言语,不肯唤人归。”
那还是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她在泡茶,他在吟诗。
民国拾陆年元月壹日,曾一度极负盛名的唱戏女子水袖久病不治,卒。
多年以后,秦淮河畔的一间小房子里,一个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听老奶奶唱戏。
小姑娘很好奇:“这是唱的什么呀?”
老妇人没有回答。只低低的哼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天气很好,就像他初来听她唱戏的那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