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远 字句文化

本文字数虽多,但故事值得回味

商务君按:跳槽、资金链断裂、疫情封控……这位编辑是如何在痛苦的忍耐中坚持做完一本书的?

当出版社的营销老师对我说,有没有《悉达多》的编辑手记时。我在一秒钟内陷入沉思,这一秒钟,我的思绪从各个方面伸展进已经陷落入黑暗世界的信息云层里,在庞杂而漫长的信息时空中,延伸、寻找、迷茫。

像《瞬息全宇宙》中的杨紫琼饰演的女主角,被一个现实中的声音从时空穿梭中唤回:这本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仿佛在一团混沌庞杂事物中出现了一个中心,那就是一切事物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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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赫尔曼·黑塞/著 李雪涛/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字句文化、 联合天畅/出品

我回复:好的,也许我可以试试。这本书的出版,应该是我编辑生涯中十分漫长而曲折的一本。这本书的出版,从交稿起,花了三年时间。

未见书稿,疫情先来

2019年秋,我留意到雅思贝尔斯的《大哲学家》这本书,但是这本被收录在北外李雪涛老师主编翻译、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的“雅思贝尔斯”译丛里。

作为一名在市场化的出版社还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文艺类书的不得志编辑,我想是不是可以找到李老师,拿出其中的这一册单独出版发行。

辗转打听到他的邮箱,去了邮件,李老师也意外地回复了邮件,约了在他位于车公庄的北外办公室见。

记得那天风很大,是一个深秋的寒潮降温天。虽然见面了,但结果大失所望。李老师一开口就告诉我,那本书不能从套装里拿出来,已经签了出版协议,无法更改。

李老师的办公室很雅致,对面是当时顾彬教授的办公室,两间办公室相连。顾彬教授当时不在北京,所以进去后感觉格外开阔。一排书架就当两边办公室的分隔,留下了人自由来去的空间。书架上的书码放整齐,还有一尊小的石雕和其他一些古老的书册书卷。

出于习惯,在被拒绝之后,我在办公室多逗留了一会儿。因为做书的缘故,一般看到书架,会习惯性地去看看上面都有什么书。这时,我听见李老师说:“哦,我还有一本书,是以前翻译的,也许可以给你来做。”于是他匆匆走向书架,从最底下一层拿出一叠纸稿。

李老师介绍说,这是他年轻时留学德国翻译的部分草稿,当时也没想过要出版,译稿就一直放到现在。但是他希望再翻译一遍,给它整理、写作一些介绍和研究的文字。我听了这个计划之后,觉得非常好。后来我知道,他说的重新翻译一遍,除了德语直译校订原书外,还包括对照英译本、日译本等多个译本。

后来在编辑译稿时,发现李老师在《佛陀注黑塞》译者解说及译后记中,专门留有一章《<悉达多>与我》,里面谈到,尽管“黑塞热”在美国、日本已经如火如荼地出现了很多年,中国台湾从20世纪60年代末期开始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也有多个译本,但当时中国大陆对黑塞作品的译介还非常有限。

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掀起了“黑塞热”,美国人读黑塞,不是作为对古老欧洲文化的争论或作为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普遍意义危机的文本来解读,而是作为摆脱西方腐朽文化的抗议书、记忆虚伪性的道德书来阅读,这更加剧了“老欧洲”学者对黑塞的轻视。在德国,黑塞的作品,特别是《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被文学理论家看作是俗气文学作品(Kiteches)的典范。

但李老师依然对《悉达多》这部作品情有独钟。

我想这不仅因为从悉达多身上不断探寻到的生命印记,和李雪涛老师在他的随笔笔记《思想小品》中提到的他自己工作后再转而求学的经历有关,也和他自年轻时就醉心于佛学的经历有关。

李老师知道《悉达多》是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念书期间,当时他的德文老师——一位来自彼得堡大学的博士——得知他常去广济寺读佛经后,便向他推荐了德文小说《悉达多》。他如获至宝,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随着悉达多的得道也变得崇高起来。李老师后来在留学波恩大学期间又与《悉达多》有了更多的接触,还收集了各类与《悉达多》相关的译本和资料,甚至还在首尔买过韩语版的《悉达多》,尽管看不懂。

回到出版社后,我左等右等,李老师一直忙进度,他表示特别希望趁这个机会做一些注解工作,把关于《悉达多》的研究一起做一下。所以最开始以为只需两三个月可进入编辑,慢慢将它调至三个月后出版,再到无期限出版的类别里。再之后,北京开始下雪,再后来,到2020年元旦了。我开始休年假,然后知道了“新冠肺炎”这个新的名词。

每次给李老师打电话催稿的出版社后窗前

不过,李老师也终于因为新冠疫情,开始进入了修订译文、编写后记的状态。在李老师的译后记里可以看到他对这段工作的记述:

我在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就打算在寒假期间将《悉达多》译完,整理好。今年春节过后,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流行,我所居住的北外西院被封了。幸好我的办公室也在西院,所以我基本上是家里和办公室两点一线间来回跑,每天都在做翻译。

感谢我的老师克鲁姆博士,从他最初将这本书推荐给我,到今天我将它翻译出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前一段我在翻译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都会及时写信给他,第二天我的邮箱里就会有他耐心、详细的解释。

感谢我之前的博士后巢巍,作为印度文化方面的学者,他帮我厘定了一些印度教概念的中文译名,以及书中个别人物的译名。

然而到了2020年夏天,李老师终于快交稿的时候,我已经考虑要离开那家出版社了。这时有一个新成立的图书公司刚好在招人,经总编推荐,我去了那里。

第一批书即将付印,老板说资金链断了

2020年秋天入职之后,一直到第二年夏天,我都没有机会做自己之前的选题。公司之前的储备书稿已经堆成了小山,于是我一进入公司就一头扎进了审稿出书的模式中。

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除了高端学术书,还可以有一些更市场面向一些的书,这样公司整体运营压力更小。就这样萌生出自己稍稍独立出来做的念头,在得到公司认可后,我建立了一个字句的小品牌,开始做之前策划的书。

进入新公司,在新环境的交流与学习中,我逐渐摆脱了之前养成的习病,即过度加工润色文稿,也有编辑老师称之为打磨文稿。作为《悉达多》这本书的编辑,我更多地保留译文的风格,即使有些句子会有些生涩感,而只对字词与句子行文有无差错进行查订。实际上,译本经过李雪涛老师的重新翻译与审订,已经非常完善了,所做的改动也非常少。

编辑就像古建修复工作者,我提醒自己,并不需要按自己的行文习惯或标准的行文习惯去动译文,保护与保存是更加重要、也更高级的事。

这本书的设计找的是纸上造物创始人陆加的一位合作设计师李九斤,她之前做过《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和《王羲之放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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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她设计中的那种放松感,没有放眼望去的商业气息,很文气,有辨识度,又经得起细看。李雪涛老师在写稿收集资料的时候,还给我发过来两张佛陀的照片,希望可以以佛陀的肖像作为封面设计元素,最后在封面中,这一设想得到了很好的呈现。

同样,设计师也是一位很认真又很有个性的人,她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把之前查到的各版本《悉达多》封面做了一个合集。在当时总编的影响下,我也试着让自己将更多想法付诸实践,其中之一便是去掉腰封。我发现,如果一本书的内核足够好,通过网络、电商平台展示,完全可以实现腰封的宣传作用,没必要把广告语附在书籍身上。

在此期间,出版社改稿,每一次,李雪涛老师都要过去清样对着看。并递过来许多修改意见,每一次他通读一遍,找出其中的谬误与词语不通顺之处。每一次校订回来,他在纸稿的上面会附上他的手书,是极漂亮的书法体,言辞谦和恳切。当时记得有拍照,然而时过境迁,这些照片大多都不见了。

到了11月份,为了提前给这本书预热,我们还做了一小批样书,一共是200册,因为印厂开始用错了纸,内文偏灰白,于是答应再给我们免费补印100册正确的,这样一共就是300册。

很快,样书赠送出去,当时字句编辑室来了一位特别勤奋的编辑婵婵,她帮忙完成了绝大部分的打包和寄快递工作。寄出的卡片,基本都是我抽空写的,新品牌创立,十分害怕会出现那种书做出来了,没有人知道的情况。

手写明信片

所以在两位出色实习生侯礼颖和李晓婉的投入下,我们卖力做了许多“大家快看过来”的营销动作。现在回头来看,反而更能理解这种急躁,但也并非是无益的尝试。我们给试读本拍了一些照片,甚至还收到了一波读者返图,有的是真人版,十分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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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晒书

一切都在认真、严肃、紧张中进行,可是在第一批书付印前夕,公司毫无征兆地来了通知,一切业务暂停。母公司的资金链断了,出版公司还没有实现盈利,于是一切都在一种无能为力又痛心的煎熬中结束了。

下厂!下厂!下厂

有人说,如果是为了生存而奋斗,那不叫奋斗,叫求生欲。为了将书稿继续,在无奈之中,我只得成立了一个小公司,让它可以继续对外运行没有最终出版的书。于是字句就从一个单纯的出版品牌,变成了一个小公司。

这个过程也得到联合天畅赵总的帮助,当时她听说了我的情况,表示愿意在出版发行上合作,并给我第一批书的结算回款一定时间上的支持,帮助我尽快将之前的选题顺利转移出来,并继续出版。

这时,已经是2022年春节了。春节前后那段时间的事务纠纷与人心浮动,感觉内心有什么坚固而美好的东西在慢慢松动、毁坏。那种痛苦,和对痛苦的忍耐,让我在读苦行僧的悉达多经历时更多了几分感受。

悉达多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炙热阳光之下,忍受着疼痛和口渴的煎熬,他站着直到不再感受到疼痛和口渴。雨季中,他默默地站着,任凭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到冰冷的双肩,滴落到他那冰冷的臀部和双腿,那位忏悔者却站着,直到双肩和双腿不再感到冰冷,直到它们也沉默,直到它们沉静下来。他蹲在荆棘丛中,依然一声不吭,血从他那火辣辣作痛的皮肤里流出,脓从他溃疡的伤口处流出,悉达多依然僵直地待在那里,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血不再流出,不再感到刺痛,不再有火辣辣的灼痛。

悉达多在此时思考的,也常常会进入到我的视界里。我在失眠的夜里,也会想,自己生命的意义,或自己生命是否有意义。

禅定是什么?

脱离了肉体是什么?

断食是什么?

屏住呼吸是什么?

那是要逃避自我,

只是短暂地脱离自我存在的苦恼,

只是对抗苦痛和人生无意义的短暂麻醉而已。

字句成立之初的时间格外胶着,因为要转移之前的这些已经在流程中的选题,不是很顺畅。最后回复终于来了,让我签好三方协议后,十天内打款,将选题转移到字句公司。这时,已经是2022年3月了。

接下来的北京,我们被陆续封控在家,合作出版社对接的部门老师也三三两两地被封在家中。最受影响的是印制,当时调纸打样就花了一个月,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印制。4月中旬做出了另两本书的样书,最终到了7、8月,书印出来了,而版权页上写的还是6月,下印前,印制的耿老师问我,还要改下版权页吗?已经身心俱疲的我,就如沙漠中经年累月长途跋涉的骆驼,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根稻草了。我只想下厂、下厂、下厂,仿佛晚一天,我的呼吸就会被夺走。

打样比较

就这样,书印出来了,虽然一上市就比cip数据晚了两个月,但好歹,总算是出版了。那阵子,每天凌晨两三点我都会失眠。

也遇到过有人问:为什么要做这本市面上已经有众多译本的公版书,是因为公版书不要买版权,节省成本吧?对此,我往往一笑了之,或者表示认可,毕竟公版书确实是会省下一笔预付金。不过真正的原因,我想用李老师的这段话来回复:

何谓“经典”(classis)?它所指的一定是经久不衰之作,是经过历史选择出来的有价值的作品。《悉达多》从出版到今天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依然被阅读、被翻译,这本身也证明了其经典性。这三十多年来我读过多次,但此次在翻译到悉达多在经历了世俗生活后、在河边重又见到守护着他的劬嫔陀的场景时,以及伽摩罗在河边被毒蛇咬伤、临终时见到悉达多,他们两人的对话时,依然感动不已。

人生短暂,生命有限,我希望读者们都能遇到让他们感动、改变他们生命样貌或品质的文字。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但经典滋养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当然,除了上面这个原因,在《悉达多》众多译本中,这本却是有它的特别之处:它兼顾了一种文学翻译与一种学者式的研究。李雪涛老师在书后半部的解说及译后记,虽说标题相当低调、不愿意过于宣扬,但实际上,是关于《悉达多》的一部完整而全面的作品研究,是完全可以单独出版发行的《<悉达多>版本与作品研究》。

李老师在书中研究了黑塞与悉达多,展示了黑塞在前言中感谢的两位朋友罗曼·罗兰与威廉·贡德尔特同黑塞的交从过往、相互影响;从发生学角度考察了德语文化传统与《悉达多》的关系;从佛教、证悟、思想与评价方面对文本进行了分析;对各个中文版本的《悉达多》做了一些分析,指出了最早的老一辈德语翻译家张佩芬译本的一些问题;以及对《悉达多》这部宗教背景小说中专有名词进行了翻译……可以说含括了《悉达多》的文化、文学、作者与翻译的各个方面,即使读过其他译本,再读李雪涛老师的解说,也会有一种朗然大悟的清澈与明晰感。

这也是这个译本的最大特色,最初我曾想过将它作为一个别册,合在小说里,一起出版,但后面,我越来越觉得,做成一本,一起出版反而会令这个译本更为增色,是互为映照的一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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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比较幸运的是,得到樊登读书陈元长老师的推荐,陆续得到了樊登读书的视频和app推荐。联合天畅的营销伙伴们也给了很多的支持,帮我们争取到许多有力的资源位。

在我写这篇编辑手记时,它也已经顺利加印了。生活在继续,做书也在继续,《悉达多》中有一段话我很喜欢,分享给各位,以此作为本文的结束:

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犹如活在悉达多之中的那个太一和神性也隐藏在蓝色和河流之中的话,那也是由于神性的物质和意义使然,这里是黄色,这里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森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意义和本质并非隐藏在万物的背后,而是在它们之中,在万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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