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是我们家五服之外的亲戚。
婆婆早年守寡，没有再婚，没有儿女，一个人守着一套老房子过了大半辈子。
我呢，是妈妈18岁时未婚先孕的产物，可惜那个男人并没有因为有了我而娶她。妈妈养不起我，外婆不想养我，便想到了寡居的婆婆。
于 是，我成了婆婆的孙女。
我是满月后到的婆婆家。那时，婆婆已经50岁了，刚刚从镇上的教师岗位上退下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婆婆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一退休，你就出生了，看看，这是不是我们婆孙俩的缘分？
我的到来，或许给婆婆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惊喜，但我认为，辛苦恐怕会比惊喜更多一些。
我是早产，刚出生时身体很不好，就连哭声都比不过一只小猫（所以婆婆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叫小猫），喂奶吐奶，喂水吐水，一个月下来，体重不增反降。
婆婆周围的邻居都劝她：算了，一看这孩子就养不大，不要白费心力了。
婆婆偏就不信。
奶粉不吃，那就求爷爷告奶奶去讨些母乳来；营养不够，就花大价钱，托到省城的货车司机买炼乳回来；放在床上不肯睡，那就成日成夜地抱在怀里诓着。
婆婆没带过小孩，又遇上我这么一个麻烦的主，还真有些束手无措。
可她是老师啊，什么知识不能从书里学习？什么知识不能求教他人？
周围但凡生过孩子的妇女，都被她问了个遍；家里书架上整整一层，全是育儿的书。
我还真的就这样被婆婆养胖了，身体也越来越壮实了。
二、
婆婆从来没有对我隐瞒过我妈妈的事情。
会叫小婆婆后，她便开始教我叫妈妈。
我三岁大的时候，她就会对我提起我妈妈，说她很漂亮、很年轻，很能干、很聪明，只是现在工作太忙了，没时间照顾我。
在婆婆的描述中，我印象中的妈妈就如同仙女下凡，和学校门口小卖铺里海报上的明星一样漂亮。
所以当小朋友们嘲笑我没有妈妈时，我总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有妈妈，我妈妈漂亮得不得了，你们看见会羡慕死！
不过，婆婆也说不了更多关于妈妈的事情。
毕竟送孩子过来时，是他们俩唯一一次见面，之后再没有联系过。
婆婆不说这些，我也不知道，还一味地沉浸在她给我编织的关于妈妈的童话里。
我过得很幸福。
特别是看见其他小朋友被自己父母追着挨打时，我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婆婆从来不会打我。
“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她的原话。
婆婆对我的教育政策就是放养，照她的话说，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天性，多去接触自然比什么都好。
没上学的日子，我成天和小伙伴们混在一起，玩得大汗淋漓才舍得回家。
我不爱带钥匙，每次回家，就在门外大喊：“婆婆，婆婆开门，我回来了！”
可是，如果我犯了错误，婆婆也不会轻描淡写地带过不管。
她会要求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先反省一下，然后再轻言细语地给我讲错在哪里、为什么是错误的、应该怎么办，最后她会把我抱在怀里：“没事，犯错是难免的，只要改正了，一样是婆婆的好孙女。”
婆婆不笑的时候还是很严肃的，自带老师的威严，所以她给我讲道理时，我还是有些敬畏，可被她抱在怀里时，又觉得温暖。
我的启蒙教育也是婆婆亲自做的。
带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学习，读故事给我听。
那几年，我最喜欢的就是睡前时光。
我找一本书，然后我们俩一人一段地读，还会分角色来扮演，读完之后，互相提问题考对方。
我好胜心强，为了能考倒婆婆，我关注细节，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一个比一个尖锐，婆婆终于回答不上来了，不过她却好像很开心，还表扬我：“小猫又进步了。”
真是奇怪，答不上来不是应该生气吗？怎么婆婆还会高兴呢？
三、
7岁的那个夏天，我妈妈来了。
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和婆婆说的一样，她又高又瘦，确实很漂亮。
这次来，是想接我去市里上小学。
我不愿意，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市里读小学呢？小朋友们都在镇上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妈妈根本没有理我，和婆婆关在房间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再出来时，她手里提着婆婆给我收拾好的行李。
“去吧，跟妈妈一起回去。你想婆婆了，就等放假时再回来看婆婆。”
婆婆没有送我，反而是我一跨出家门，她就从里面把门紧紧地锁死了。
妈妈的家很大很豪华，地板明鉴照人，我站在门口，拘束得手脚无措，生怕自己脚上的那双运动鞋会把地板踩上黑黑的印迹。
一会，从卧室出来一个男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这是爸爸，叫爸爸，这是弟弟，今年两岁，以后你们要和睦相处。”妈妈给我介绍道。
可是，这个男人又矮又黑又胖，眉眼快挤成一团了，和我一点都不像。
是的，妈妈结婚了，和我的爸爸无关，他只是我的继父。
弟弟也是妈妈和继父的孩子。
我的学校离家很近，是一所新建的小学，光操场就比镇上的小学大了两倍。
同学很多，老师也很和蔼，但是我就是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恶。
同学说的话题我一个都不知道，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我也听不明白。
我和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座大山。
渐渐地，我成了班里最不起眼的那个人。下课时，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无人理睬。
妈妈的家里，我同样是一个局外人。
不管是出去玩还是干嘛，总是他们三人一起行动，我，留在家里。
弟弟抓我的书，我不给，他大哭，爸爸会吼我：“你干嘛把他弄哭？”
弟弟不小心摔倒了，妈妈会朝我发火：“你不知道看着你弟弟吗？摔伤了怎么办？”
吃饭的时候，我发出的声音大一点，爸爸会“嗤”地笑一声；我多夹了几块肉，妈妈会毫不客气地打掉我的筷子。
我委屈，不开心，又没人可以倾诉，只能趁没人的时候给婆婆打电话，一边哭一边说着自己的委屈。
“小猫，别哭，婆婆马上来接你回来！”
婆婆来了，坐了四个小时的车赶来了。
她拉着妈妈说了好久，妈妈终于同意我跟婆婆回去。
“小猫，就在镇上读小学，不过，你要答应婆婆，中学还是回城里来上！”
我终于又和婆婆回到了镇上，回到了我们两人的家里。
四、
回到镇上、和婆婆在一起的我，就像鱼归大海，自在得不得了。
什么孤僻、太自我，统统都没有了，每一天都过得开心无比。
心情好了，学习自然也跟上了，再加上还有婆婆的额外辅导，我的成绩一直在学校排名前三。
每次拿回成绩单，比我更开心的就是婆婆了，她会给我煮一道我最喜欢的菜，或是买一个礼物当作对我的奖励。
我在市里小学读书的时候，看见过第一名的同学被排挤，我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奇怪的是，小伙伴们不仅没有排挤我，还和从前一样，好玩的事会叫上我，捣乱时也会叫上我，我还是他们中间密不可分的一员。
我的小学生涯就在一片祥和中度过了。
要上中学了，依照我和婆婆的约定，我必须回市里去上。
我老大不愿意。
“小猫乖，城里的教学资源更好，你在那里能接受到更优质的教育。”
“可是，我不想去妈妈家。”
“我和你妈妈商量好了，上中学你就住校，不用回家里去。放假的时候，就回婆婆这里来，婆婆给你做好吃的东西。”
我又回到了市里，心情却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当初我觉得是婆婆不要我了，而现在，我知道，不论我在哪里，婆婆都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我不怕了。
中学很苦，每天的学习时间很长。
为了不掉队，晚自习后，我还强迫自己再多学一个小时。
我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能和婆婆通上电话。
我在电话里，为了不让婆婆担心，只报喜不报忧；婆婆为了不让我分心，也是报喜不报忧。
我以为婆婆过得很好。
直到高二放寒假时回去，听邻居张婆婆说起，才知道9月底的时候，婆婆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腿，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她舍不得花钱，第一个月时，不得不请了一个人来做家务；等到第二个月时，就辞退了人家，自己拄着拐，咬着牙下地做饭做家务。
可这些，她只字未提。
寒假20天的时间里，我包揽了家里所有事，尽量让婆婆滴水不沾。
婆婆还打趣我：“小猫这是把婆婆当老人家了啊？”
婆婆不服老，不代表她可以否认年龄的威力。
她老了，头发全白了，走路慢了下来，蹲久了直起腰时都很费力。
婆婆老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啊，长大到可以照顾她的年龄！
“婆婆不是老人家，是小猫想照顾婆婆。”
回学校的头一天，我和婆婆睡在一张床上，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婆婆，你慢点老，等等我，等我工作了，我就把你接到我身边，让你享清福。”
婆婆没有作声，她可能是睡着了。
五、
我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通知书到手时，我第一时间拿给婆婆看。
婆婆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张纸：“咦，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吗？为什么选了省城的学校？”
“北京的学校分数太高，我考不上的。”
其实只是因为省城能离婆婆近一点。
上大学的行李是婆婆给我准备的，两大箱的东西，从被套到衣服到护肤品到吃的，一应俱全。
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给，学费，外婆早给你准备好了，你安安心心地上学，再读个研究生。”
那张卡里有一万多块钱。
婆婆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最初也才几百元，这几年才涨到1000多一点，这一万块钱，几乎是她省吃俭用下来的所有积蓄了。
“我不要，我妈妈给了我学费，到了学校后，我就去打工，不要婆婆的钱。”
“先认真读书，不要急着工作，把知识学好了再说。生活费和学费，婆婆会给你准备的，你不要担心那么多。”
我妈妈也给了我学费，5000块钱。
给我时，妈妈还一脸严肃地说道：“你弟弟要上初中了，家里开支大，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以后你有合适的机会就找点事做，半工半读，减轻点妈妈的负担。”
我没听婆婆的话，进了大学，过了一个学期，便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顺手了后，就去了一个培训机构，当兼职老师。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听婆婆的话。
所有的课程我都努力完成，还多修了一门专业。
每次感觉到累的时候，我就想想婆婆，想自己只有再拼命一点，才能让婆婆未来的生活更好一点。
和婆婆之间的电话比中学时要更勤一些了，差不多三天左右就是一通电话。
我给她说学校里的趣事，说我遇到的老师，说我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说我最近读的有趣的书。
婆婆听得多，说得少，但我总像能看见一样，看见她在电话那里宽慰的笑。
放假回去，我会买很多的东西，婆婆没有吃过的食物，新衣服，甚至还有玩具，我想让婆婆通过我，看见外面的世界。
六、
和婆婆商量后，我决定考研。
大二大三在忙着专业课、培训机构的工作外，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考研的准备上面。
大四那年的12月终于来了。
在研究生考试前半个月，我和婆婆定了一个约定：从现在起，我们先不通电话，直到考试结束。
我知道，婆婆是不希望我在最后一刻分心，希望我能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一搏。
12月24日，雨，那天阴冷得可怕。
最后一科考试终于结束了。
从考场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拨给了婆婆。
电话通了。
对面接电话的人不是婆婆。
“小猫，你考完试了啊？”是张婆婆的声音。
“嗯，张婆婆，我婆婆呢？”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小猫，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学校吗？”张婆婆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扯了一句其他的。
“在学校，张婆婆，我婆婆呢？她是不是生病了？”我越来越害怕。
“小猫，你别急。你婆婆她，她去世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手机的，只是突然感觉明明是下午，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为什么我这么冷呢？是衣服穿少了吗？还是风太大了？
我怔愣地站在考场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好久，一位老师见我有些奇怪，拍了拍我的肩膀：“同学，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哇”地一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全身哆嗦得不行。
婆婆，婆婆怎么会突然去世呢？半个月前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不是答应我要等我把研究生的通知书拿回去的吗？
她怎么说话不算数？一个人悄悄走了呢？
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走了，她都没告诉我一声，也不来我看一次？
我连婆婆最后一面、最后一声“小猫”都没听见！
我没回寝室，抓着准考证，搭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
七、
晚上十一点，我回到了家。
门关着的，和以前一样。
我敲了敲门，大声地喊：“婆婆，婆婆开门，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
屋里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婆婆开门啊，我没带钥匙！”我还在门外喊着。
是不是我再大声一点，婆婆就能听见，就会来给我开门呢？
“小猫，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张婆婆披着衣服出来了：“别喊了，别喊了，你婆婆她不在了！”
“婆婆可能是睡着了，怎么可能不在呢？”
“你这傻孩子，张婆婆还会骗你吗？你婆婆她是真的走了！”
婆婆走了，真的走了。
在我们最后一通电话后的第三天，婆婆又摔跤了，造成脑溢血，邻居发现、再送去医院时已经晚了。
“你婆婆最后给我说，让我别给你打电话，等你考完试再说，所以我就没通知你。”张婆婆解释道。
婆婆的葬礼是学校出面办的，也是学校出钱，把她葬在了县里的公墓。
“学校领导说，你婆婆最牵挂的就是你，葬在公墓，以后你回来看她也近一点。“张婆婆告诉我：”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你婆婆。给，这是钥匙。”
家里，东西摆放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碗筷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本书还摊开着。
我看了看书名，是我跟婆婆推荐过的一本书。
物是物，却没有了原来那个人，那个会叫我“小猫”的人！
再见到婆婆，是公墓上的那张照片。
应该是婆婆五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留着齐肩的短发。
她的头发还是黑的，脸上也没那么多的皱纹，笑容还是恬静平淡的。
婆婆，这是我的婆婆。
八、
到今年，婆婆离开我七年了，我研究生毕业，已经工作了。
我买了一套50多平米的小公寓，在卧室里放了一张2米宽的大床，床上的被套还是从家里拿来的、我和婆婆用过的那床。
我每年至少会回去看婆婆两次，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还会多一点。
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可是，婆婆，你想我吗？
为什么你从没来梦里看过我？
不管你想不想我，我都很想您。
此生婆孙缘已尽，来生，我们还做婆孙俩，不过，换我来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