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潘金莲步步引诱武松，看人家武松如何破局？
【原文】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内。
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
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
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
【楠枫曰】
潘金莲再次勾搭武松的这一段，这是神来之笔，施耐庵驾驭文字的能力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读《水浒传》时，每每感叹其刻画之精妙。再读《金瓶梅》时，又是几年过去了，感触也更加深刻了。
潘金莲之爱武松，是发自内心的爱，一见钟情的爱。但是，金莲是武松的嫂嫂，而武松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金莲与武松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金莲对武松的爱，是浅薄的，纯出于生理欲望层面，是不理性的，为了填平这一道鸿沟，金莲做了很多的努力。
在以程朱理学为主要意识形态的明朝，“存天理灭人欲”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我们现在开车要守交通规则一样自然。然而，天理能不能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得到的，因为芸芸众生之中，绝大多数人都离不开“饮食男女”这四个字，这是人的基本需求。连孟老夫子也说：“食色，性也。”
因此，“存天理”是绝少数人的事，而“存人欲”是绝大多数人的事。在绝少数与绝多数之间，也存在一道鸿沟，这条鸿沟，总会被人跨越。
放在现在，女性出轨已经不稀奇，甚至有数据说，中国女性出轨率高达80%，这一比例明显超过了日本与美国，直追法国。尤其是上海，更是位居全国首位。80%的比例，这个数据肯定是有问题的，过于夸张。但是，即便打个对折，再打一个对折，然后再打一个对折，也有10%之多。放在全国范围之内来看，这个数据可能依然有点偏高，但放在城市中来看，这样的数据可能还有点偏保守。再者，出轨是一个私密的话题，不论男女，很多人都不愿意讲。所以，无论是10%还是80%，这样的数据都不是真实的，没有统计学层面的意义。理论上，有一个男人出轨，差不多就有一个女人出轨，女性出轨的比例，不会比男性低太多。
但在当时的社会价值观念之下，潘金莲竟然敢冲破社会规则，主动出轨于自己的小叔子，真是胆大包天！我们看几个细节：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
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
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
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
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潘金莲的心思非常细腻，也非常缜密，该考虑的问题都考虑到了。
“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叔嫂之间。武植出去做买卖，嫂嫂和叔叔对饮，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和”字，真是绝倒。如果遇到的不是武松，而是其他人，恐怕早就被潘金莲吃住了。
我们再看潘金莲的一系列动作。
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
这一段话，真是绝了，每一句至少有一个动词。张艺谋、陈凯歌号称大导演，对细节把握非常到位，只怕也难超出这个范围。
而且，潘金莲切入的语言也很有艺术性。“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这句话有几层意思。第一，叔叔你在外面养人了，你不是正经人。第二，这话我是听来的，叔叔你否认了也没关系，反正我没有看到。第三，既然你在外面可以养，家里有现成的，你要不要试一试？第四，这是一句投石问路的话，带有下文，为后面的进一步勾引营造氛围。
这句话的妙处就在于，如果武松不回答，则相当于是默认了。如果武松否认了，潘金莲完全可以说，这是听来的，我也不相信。让她没想到的是，武松是一条真汉子，也是一条直汉子，来了一句：“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这句话很武松，直来直去，竟然将潘金莲好不容易营造的氛围给破坏了。
武松纹丝不动，潘金莲却等不了，“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此时，“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武松不上道，潘金莲急了。
武松看破不说破，感觉非常不自在。潘金莲沉不住气了，“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开始动手动脚。今日之男性勾搭女性，大抵也是如此，先喝酒，再动动手，如果对方没有拒绝，然后就更进一步。
但武松就是一个真武松，希望嫂嫂自己知难而退，免得说破了难堪。潘金莲哪里知道武松的底细，以为武松不过是矜持罢了。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到此时，潘金莲进行试探的伎俩已经用完，只能摊牌了。换作一般的男人，确实扛不住这致命一击。但武松有武松的底线，对嫂嫂的万般引诱一点都不感冒，真真做到了坐怀不乱，不越雷池一步。
潘金莲的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武松，叔嫂之间的面子已全然撕破。对于武松来说，嫂嫂勾引自己，本想装疯卖傻，让其自己打住，没想到嫂嫂误会了自己的沉默。到了这一田地，武松也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再不表明，只怕嫂嫂会当着自己的面脱衣服，这就更难看了。
“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武松的这一句，是对潘金莲所有举动的总评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相当于给潘金莲的道德判了死刑。随后一句“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这是进一步的解释，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做伤风败俗的事，我们之间只有叔嫂之谊，没有其他任何关系。表面上说是自珍自爱，实际上句句都是在打潘金莲的脸。“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这一句更加厉害，不仅仅是表明态度的问题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以后在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的拳头不认识你是我嫂嫂。这是武松说得最长的一段话，是彻底怒了之后的宣言，浩然之气，喷口而出，不带丝毫修饰，将潘金莲说得“通红了面皮”，将潘金莲期望已久的一场春宫戏化为无形。
同时，这也为后来潘金莲出轨西门庆、武大郎惨死于潘金莲之手埋下了伏笔。
这段引文中的词语，很多都非常有意思，摘几句跟大家分享。
“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一个“接”字，一个“尽”字，活脱脱就是一个真英雄，心中毫无杂念，也毫无防备。如果金莲在酒里面放了春药，如何是好？
“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成双”二字，暗含了多少意思，此时的武松恐怕还听不懂。
“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一个“堆”字，将潘金莲的淫荡与谄媚刻画得淋漓尽致。
“武松睁起眼来说道”，一个“睁”字，尽显武松的愤怒与正气，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2022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