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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3月5日,对年轻的外科医生车德仁来说,应该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因为从这一天起,似乎命中注定他将和法医这个行当结下不解之缘。

那年,26岁的车德仁刚从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不久,被分配到黑龙江省五常县的一家战备医院工作。

这家战备医院当时取名叫胜利地区中心医院,位于五常县东南36公里的一个叫小山子公社的集镇上。

车德仁是土生土长的五常人,工作一年后,他的未婚妻满春荣也从海伦县调到了五常县,在县医院当儿科大夫,两个年轻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3月5日这天早晨,早饭刚过,车德仁从宿舍往医院门诊室走去。

走到门诊部大门前时,一个小护士从大门里走出来,看见他说:“车大夫,院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答应一声,正要进门,这时,只见门前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眨眼工夫就冲到了医院门前,“吱”的一声停住了。

车门打开,一个穿蓝色公安制服的中年人跳下吉普车。来人是县公安局局长李英,车德仁曾经为他治过伤。记得那次是他在执行公务时右腿受了伤,车德仁对伤口进行了处理,这样两人就算认识了。

“车大夫,我正找你!”李英风风火火地说。

“看病吗,李局长?”车德仁迎上去说。

“不看病,快,跟我上车!”李英拉开车门说。

“出诊吗?谁病了?”车德仁心里想着可能又是公安局里某个人受了工伤。

“不看病,有个案子……你们院长没跟你说吗?”

“院长?他正叫我去他办公室……”

“那就是这事儿!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快走,走,上车说!”李英不由分说,把车德仁推上吉普车。没等车门关严,他一踩油门,吉普车“呜”的一声,已冲上镇前公路。

吉普车开上公路后马上拐个弯,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往南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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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凯山,也称作老母猪顶子

"知道咱们上哪儿吗?老母猪顶子。”李英边开车边说。

“老母猪顶子?”车德仁吃了一惊,老母猪顶子是完达山山脉张广才岭的一个山峰,离这儿有一百多里。

“在那出了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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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农田

李英告诉车德仁,老母猪顶子山脚下有个叫张家湾的村子发生了一件命案。据当地群众举报,村里一个叫苏凤山的73岁老人年三十晚上突然死了,但大年初一村里人到老苏家去,却听见棺材里面有动静,打开棺材盖一看,老人还有口气,眼睛眨巴着,只是说不出话了。在乡亲们的指责下,苏凤山的独生儿子苏生只得把老父亲从棺材里抬出来。老人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才咽气。

“村里群众反映,苏凤山的死很可疑,可能是让他儿子和儿媳害死的。苏凤山患半身不遂多年,儿子及儿媳长期虐待老人……”

“人已经埋了吗?”车德仁问。

“群众没让埋,棺材在房后的山坡上放着呢,苏生两口子已经让我们给控制起来了。”李英说。

“那你是让我去……”

“开棺验尸。”李英说。

“验尸?”

车德仁心里一沉,这么说是要他去当法医了,他虽然是医科大学毕业的,解剖尸体也是常事,可他一直是给活人看病,现在不等于让他去给死人看病吗?而且牵扯到人命案子,人命关天的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车呀,帮个忙吧!”李英大概看出了他的犹豫,“砸烂了的公检法,这不刚恢复嘛,咱县公安局没有正经法医,原先有个老法医陈杰被地区公安局留下了,现在还有个法医小朱,下乡知青,初中毕业,在公社当过赤脚医生,你说我能信得着吗?没招儿了,我就想到你……”

“可我……”

“你咋的?哈医大毕业的高材生嘛!你说,我不找你还找谁?要不咋整,咱是搞公安的,总不能放着人命案子不破吧?小车呀,你就算帮我个忙吧……”

从李英的话里,车德仁似乎感到了这个公安局长心里的苦衷。他今天既然来找车德仁帮忙,车德仁别无选择,只能尽自己全部所学,帮李局长把这个案子办好。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赶到了张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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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湾是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背靠老母猪顶子,几十间草房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山脚下。村后的慢坡上长满了榛树棵子,再往上走就接近原始森林了。

苏凤山的棺木就放在长满榛树棵子的慢坡上,用枯树枝盖着,棺盖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吉普车穿过村子,一直开到小山坡下。李英停下车,拎起放在车座上的一只扁扁的小硬壳箱子,走下吉普车,车德仁跟着,一起朝小山坡走去。他们看见,全村的人早就在山坡上站满了,都在等着看公安局开棺验尸,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县公安局和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也早就到了,在开棺现场四周布置了警戒线。

李英和车德仁越过警戒线,离棺木几步远处站住了。刑侦科长走到李英面前,向他汇报着什么,李英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刑侦科长走到棺材边,庄严地一挥手:“开棺!”

四个村里的民兵手拿斧、凿等工具,乒乒乓乓一阵敲打,只听“吱呀”一声,棺材盖子被撬开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似乎被棺材里冲出的一团阴气逼着朝后退了一步。

车德仁也似乎感觉到了棺材里冲出的那团浓重的阴气,他体内一阵翻肠倒肚的恶心,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转眼看看李英,只见他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站在那里不动。

“车大夫,就看你的了!”李英说,把手里拎的那只小扁箱子递给他,“这里是全套解剖工具,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车德仁惊讶于他工作的细心和周到,他真不愧是位老公安。

他接过工具箱子,朝棺材走过去。他发现,死者僵卧于棺木中,由于天气寒冷,尸体处于冷冻状态,没有腐烂。车德仁看见,老人面孔扭曲,双目圆睁,嘴大张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关于这个老猎人的身世,李英在来张家湾的一路上,给他讲了一些,都是刑侦人员在调查案情时了解到的,颇有些传奇色彩。

传说三十多年前,老母猪顶子确有一群野猪出没山林,领头的一只母野猪大如牛犊,经常率领野猪群下山糟蹋庄稼,伤害人畜。村里组织猎手围剿,结果不仅没有猎到野猪,反而被野猪咬伤多人。一天,山外走来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进村就向村民打听那头母野猪在哪儿。村里人一询问,才知此人是个只身闯关东的山东汉子,一路打猎来到五常县境内,听说老母猪顶子有野猪伤人,无人能敌,特地从山外赶来会会那头母野猪。

这个年轻猎人就是苏凤山。

村里人半信半疑将他留下,一连几日,小伙子没有啥动静,只见他早晨上山,傍晚下山,空手来去,神清气定。忽一日黄昏,村里人听见山林中一声枪响,侧耳细听,再无动静,正疑惑间,只见苏凤山肩挎猎枪悠然走下山来。众人上前询问,苏凤山并不多说,只伸手往山上一指说:“打着了,大伙上山去抬吧!”说罢回他暂住的草房去了。

众人大惊,又是半信半疑。全村人前呼后拥,手持刀枪锄镐、绳索棍棒,一步三看地摸上山去,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果然找到了那头巨兽。只见这畜牲张着血盆大口,子弹正从那张着的嘴里打进去,从后脑处钻出来,早已死透腔了。

苏凤山从此声名远播,成了英雄。在村民的挽留下,苏凤山留在了张家湾,不久就在这里娶妻生子,儿子取名苏生。

八年以后,苏凤山的妻子得捞病死了,而他那个独生儿子仿佛是那头母野猪托生的,长大后横行乡里,谁见谁躲。苏凤山管不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打野猪的英雄好汉,他一年比一年老了,最后患病瘫痪在床,常年忍受着儿子和儿媳的虐待。

一个好样的父亲却养了个不孝的儿子。

正因为苏凤山有这么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村民们才联名给公安机关写信,要求查清他的死因。

车德仁让那几个民兵把苏凤山的尸体从棺木中抬出来,放在棺材盖上。他虽然没当过法医,但在大学时上过法医课。法医课上说,法医验尸要分几个步骤,先看衣着,如有无血迹、破口、油溃等。第二步检验尸体的外表,要按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的顺序。检查头部要先剃掉头发,看看头皮有无擦伤、创口、血肿等。检查面部时要检查眼、耳、鼻、嘴等,检查有无损伤或异物。检查完面部,再检查颈部、前胸、后背、四肢……

车德仁记得上法医课时老师讲过一个案例,说北宋年间,张咏在益州出任刺史(张咏第一个发明“交子”,是纸币最早的创造者),他深恤百姓疾苦,常常下去体察民情。一次张咏巡行在外,忽听路边传来妇人哭声,细听之下,那哭声高亢却不哀伤,干涩而略显空洞,忙停车去看,见那妇人重孝在身,阵风吹过,忽见孝服里面露出红色罗裙,遂心生疑问,将那妇人带回询问,并令仵作开棺验尸,最后查出死者鼻中有一铁钉,这是中国最早一例铁钉刺鼻的杀人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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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咏,字复之,本案例来自《折狱龟鉴》

老师讲这个故事,是说法医验尸一定要细心,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

车德仁严格按照课堂上学的步骤,对苏凤山的尸体进行检查。苏凤山的身体极消瘦,下肢肌肉萎缩,臀部生有褥疮,手脚有冻伤。尸表的这些变化,除了冻伤之外,基本上可以认定是生前常年瘫痪卧床又得不到护理造成的。

尸表检査完后,接下来需要进行解剖,但尸体冻得梆硬,根本无法解剖,怎么办呢?

“这好办,”李英说:“用缓冻梨的办法缓解尸体不行吗?”

“行吧……”车德仁点头说。

李英命令把尸体运到村前一处空置的破马厩里,并从村里搬来一口大缸,灌满清水。车德仁在别人的帮助下,把赤条条的苏凤山的尸体倒立着放进缸里浸泡着,这就是东北人在冬天用凉水缓冻梨、冻豆腐或其他冰冻食物的方法。

这一夜,车德仁几乎没有睡觉,他守在那口大缸边上,完全沉浸在对工作的投入中……

尸体泡在凉水里,体内的冰被凉水“拔”出来,在尸体外渐渐结成一层冰壳,车德仁手拿一根小木棍,不时地伸到缸里去把冰壳敲碎,使凉水能继续接触尸体,以便加快“拔”冰的速度。

马厩里拢了一堆火,局长李英身披军大衣坐在火边陪他熬夜,身边一只倒扣着的破板条箱上放着一盏马灯,一只暖瓶,一只磕掉漆的搪瓷缸子,还有一瓶二锅头和一条香烟,在马灯光下,两个人东一头西一头地闲聊着,聊来聊去,就聊到了车德仁在学校的情况和家庭情况。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李英越问越细,听起来不像聊天,倒像是政审了。车德仁倒没在意,有问必答。

车德仁就出生在五常县五常镇,家里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二。父亲是镇里一所小学的教员,母亲没有工作而且患有癫痫病。他从很小时就陪母亲到医院看病,对看病的艰难和医生的白眼都有深刻的体验。

车德仁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五常镇上的,由于家境贫寒,全家人就靠着父亲每月53元钱的工资生活,所以车德仁从上小学起就开始利用假期干活挣钱,以便能挣到每学期5元钱的学费。他什么活都干过:捡煤核,给火车装、卸煤,到砖窑挖土方,到生产队铲地,脱坯……这使他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高中二年级时,他被保送到哈军工上学,但检查身体时被发现患有高血压,被哈军工退回来,那年他18岁。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哈尔滨医科大学,他当时想得很单纯:毕业后当个好医生,为母亲和穷人治病,也为自己治疗高血压。大学5年,32门课他没有一门补考,以优异成绩毕业。

学校准备留他在校任教,但他只想当医生,“文革”中被分配到五常县,当了战备医院的医生。

李英了解了车德仁的履历,看着眼前这个朴实而且充满工作热情的年轻医生,突然开玩笑似的冒出一句:

“小车呀,你当这么个外科医生白瞎了!”

李英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车德仁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快亮时,尸体里的冰终于被凉水完全“拔”出来,可以解剖了。李英帮助车德仁把尸体从水缸里抬出来,放在一扇架起来的破门板上,这破门板就当成了临时解剖台。

“不累吗?要不先回村休息会儿再干吧?先吃点饭?”李英提议说。

“我不用。”车德仁说,“李局长,你别陪我在这儿熬着了,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就行

“我能把你自个儿扔在这儿吗,那成啥了?”李英说,“行,那咱就抓紧。”

侦查员们也都来了,和李英小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向局长汇报昨晚在村里新摸到的情况。马厩外面,村民们似乎已经得到通知,知道车徳仁准备解剖尸体,天不亮就陆续聚集起来,在严寒中袖着手,耐心地等着听最后的消息。

车德仁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解剖室里,他手拿解剖刀站在解剖台边,对一具完整的尸体进行全面解剖,所不同的是,这次解剖他的身后没有指导老师,也没有同学,这次解剖的结论完全由他自己来做,并且要承担全部责任。

对尸体内部解剖需要打开三腔:颅腔、胸腔、腹腔,而且需要划开四肢肌肉,检查有没有出血,是否受过外力。车德仁一步一步,集中全力做着。

李英一直跟在他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做事,后来就充当他的助手,不时替他递换解剖工具。

马厩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见解剖刀在皮肤和肌肉上游走的声音。

接近中午时,车德仁终于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解剖刀,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往下拽胶皮手套。

“完了?”李英说。

“完了。”车德仁说,直起腰板做了一个深呼吸。

“怎么样?”李英神情紧张,迫不及待地问。

“有水吗?我喝口水……”车德仁说。

“快,快,水!”李英大声地对旁边站着的侦察员说。

一个侦查员慌忙拿起暖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双手递过去。

“局长,有结果……”车德仁喝完水说。

“小车,快,坐下说!”李英指着一个木墩子说。

车德仁坐在木墩上,李英也坐下来,侦查员们都过来。

“我先汇报检查到的情况吧,”车德仁说。“尸体从表面看,没有发现什么损伤,但是通过用酒精擦洗面部皮肤,干燥后发现两侧颊部有表皮剥脱。打开颅腔,头皮下、帽状腱膜、颅骨、硬脑膜、蛛网膜、软脑膜,都没有损伤,脑实质也没有损伤,但切开两侧颊部表皮剥脱处,发现两侧咬肌有出血,说明有外力。食管和胃内物中发现有黑色粉末样物质,肺部水肿和气肿,主支气管也可以看到黑色泡沫,这是生前呛水造成的……另外,昨天检查衣服时,发现外衣前襟有液体流淌的痕迹,痕迹中也发现黑色粉末……”

“黑色粉末?”李英说,“搜查现场时,我们从一只饭碗里也发现有黑色粉末。看来必须对黑色粉末进行化验了。”

“是这样,”车德仁说,“现场检验就是这些,初步可以判断,死者生前是被人掐住喉部强行灌下某种有毒液体致死的。下一步需要把提取的胃溶物,还有衣服上和现场提取的黑色粉末送到化验室化验,以确定它的成分。”

李英对尸检情况十分满意,他一把握住车德仁的手说:“辛苦你了,小车,车大夫,我要为你请功!”

身边的侦查员们也几乎同时向车德仁伸出了手:“谢谢车大夫!”

后来这件命案彻底告破,黑色粉末经化验系安妥,也就是老百姓说的耗子药,用安妥毒死人需要很大的剂量。

据苏生供认:他因赌博输钱想卖房子还赌债,又嫌其父常年卧床不死,遂产生毒死父亲的念头。他和媳妇商量后,到镇供销社买来耗子药,第一次给苏凤山灌下后没等其咽气就将人装进了棺材,后经村民发现救出。当晚两口子再次掐住苏凤山的喉咙强行灌药,致苏凤山中毒死亡。

苏凤山冤情得报,九泉之下,他应该感到欣慰还是悲哀?

这件案子办得漂亮,车德仁的工作态度和能力给公安局长李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隔不久,车德仁就接到调动通知,通知他到县公安局报到。

对这次工作调动,车德仁思想波动很大,自从考上医科大学后,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当法医,他只希望在医院里平平静静地当一个好医生。再说他的父母、未婚妻和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同意他去当法医,理由差不多是一样的:离开干干净净的手术室和无影灯,跑到荒郊野外去解剖死人,夏天臭得要死,冬天冻得要命。旧时官府把干这个行当的人称作“仵作”,是下九流的工作,脏累不说,还担着天大的责任。人命关天,法医这活是好干的吗?县城地方又小,搞不好就会得罪人。医生是交往人的,法医是得罪人的,这不是犯傻吗?

车德仁差一点就不想当这个“仵作”了“但同时他身体内又似乎涌动着一种冲动,推着他朝职业法医这条路上走。这冲动来源于他执着的个性和对医学如痴如醉的探索欲。

他认识到:法医是医学的一个分科,法医不仅需要掌握基础病理、免疫、微生物等等;临床医学包括:内、外、妇、产、儿科、

耳鼻喉科、皮肤科等等。除此之外,法医还必须了解社会医学方面的知识,要学会做病理、化验,也就是说,需要掌握全个富于探索精神的年轻医生来说,就像宇宙对于天文学家一样具有无限的引力,他一步迈了进去,从此再没有回头。1970年初,他正式调入五常县公安局,成为一名专业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