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茵乘机从上海飞回老家,面色苍白,如行尸走肉。

她上次呈现这种状态,还是20年前,她刚满12岁的时候。

两次都跟父亲有关,12岁那年她晚自习放学后家里没人,父亲在门上贴条,让她去附近的KTV包厢找他拿钥匙,刚上初中的她一进KTV,被几个小混混围起来,成为她一生的噩梦。

然后便是这次,当地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她弟弟涉嫌用刀捅死她爸,她妈歇斯底里发作,希望她立即回家配合料理后续。

接完电话陈茵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有多久不曾回过家了,13还是14年?

自从考上大学,自从父母放出狠话,说她不听他们的话上师范,而非要上费钱费时的西医临床,他们一分钱学费也不会帮她出!

整整五年的临床医学,除了第一年的学费是几位好心的老师和同学东凑西借替她筹措出来的,其它都是她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一分一毛攒下来的。

原本学校可以给家庭贫困生提供助学贷款,但是贷款需要出具各种证明,父母为了逼她弃学,各种阻挠,最终助学贷款没有申请下来,但陈茵顶着巨大的压力,念完本科,又考取了硕士,毕业后顺利留在上海某大型公立医院做了外科医生。

陈茵大一那年寒假回过一趟家,年三十的前一天跟家人爆发了剧烈冲突,父母想让她嫁给城郊的一个拆迁大户,对方承诺会支付聘礼三十万,条件是先圆房,等陈茵满法定婚龄后立即领证结婚,至于婚房,到时也会添加她的名字。

前来说和的媒婆巧舌如簧,把那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父母喜上眉梢,一再怂恿她先处处看,万一看对眼了呢?

陈茵自始至终紧紧地抿着唇,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逼得急了,只扭着衣角低声道:他比你们还大。

母亲笑着开解她:“年龄不是问题,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嫁过去就只剩享福了!”

父亲不屑:“就你长得这副克薄相,有男人肯要你就不错了,当初算命的就说……”

母亲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父亲瞪她一眼,“怎么,还说不得了?算命的说她命硬,在家克父,出嫁克夫,我坐牢六年,还不就是她给害的!”

陈茵倔强抬头,“我命这么歹,当初怀上了怎么不把我流掉呢?生下来怎么没把我淹死呢?你们以为我愿意活在这世上?”

父亲转头对母亲啧啧道,“这是养了个闺女吗,这怕不是养了个仇家出来!”

话音未落,劈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掴在陈茵脸上。

她被打得偏过头,捂着脸,父亲仍不解气,冲过来要对她拳打脚踢,母亲拦腰从后面抱住父亲,一迭声地制止,“打哪儿不好要打脸?小心老王头看到了跟你急……”

被逼婚她没哭,挨掌掴她没哭,这句话却成功地让她泪如泉涌。

她死死地咬着唇,冲进房间去拉自己的行李箱,父亲一脚把箱子踢飞,“你要走是不是?你翅膀硬了我们管不了你了是不是?要走可以,净身出户,现在就给我滚!”

外面下着大雪,陈茵在家穿着薄毛衣,她摸摸裤兜,没钱,但身份证在里面,皮带环上拴着寝室的钥匙扣。

有这两样东西足够了。

她恨恨咬牙,想也没想拉开房门冲了出去,脚上趿着棉拖,身上只着一件薄毛衫,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她刚冲到楼下,就听楼上有人伏在窗口大喊,“姐姐,接着!”

是年仅13岁的弟弟,把她的羽绒服和雪地靴从五楼扔了下来!

然而悲催的是,羽绒服被勾在大树的枝丫上,雪地靴也只掉下来一只,另一只蓬在白雪皑皑的树枝上颤颤巍巍,她捡起一根枯枝,跳着想把大衣和靴子打下来,却看到楼上的窗口处,父亲面目扭曲地按着弟弟的头猛地朝着窗框上撞……

泪水瞬间在脸上凝成一道道冰棱,呜咽还来不及出口就被风雪吞没,她不敢再逗留,捡起掉落的那只靴子,像只被驱逐的狼狈小兽,跌跌撞撞消失在漫天的暴风雪中。

02

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投奔最好的闺蜜。

闺蜜住在不远处的城中村,当她一脚穿着雪地靴,一脚趿着湿透的棉拖鞋,满头满身都被暴雪覆盖,站在闺蜜家的大门前,抖抖索索一遍遍扣着铜门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高个子男生,脸上带着温暖的潮红,笑容依稀还未散去,看到她的第一眼惊愕凝固了全部表情。

她认出那是闺蜜的哥哥,她想对他笑,脸却被冻僵,舌头也冻得几乎锊不直,“请,请问,刘小琪在,在吗?”

下一瞬,小哥哥把她拉进房门,青石板的院子里积雪刚被扫净,檐前堆了两个硕大的雪人,院落中央拢着一堆篝火,几个小孩捂着耳朵在放鞭炮,哥哥喊了声琪琪,闺蜜挑帘从屋里出来,接着惊叫一声迎过来,“天哪,是小茵吗?”

陈茵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雪,连睫毛也挂了白霜,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小琪急急地要把她拉进房间,她指指满身的雪,跺脚,上上下下拍打全身,小琪拿了拂尘帮她,这边哥哥已经推着她们两人进了里屋。

屋里暖气烧得很足,陈茵睫毛上的白霜瞬间融化,被冻僵的手脚也有了刺痛的知觉,她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身上的雪簌簌掉落,以她为圆心形成一圈小水洼。

刘小琪的大哥二哥坐在客厅,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厅里没有长辈和女人们的身影,想是都在厨房忙碌。

“同学找你来玩,愣在这里干嘛,上楼去你房里聊呗?”最小的三哥,也是刚才开门的男生递过来一双女式棉拖,神色镇定,仿佛看不到陈茵狼狈的着装,和脸上清晰的五指山痕。

兄弟三个继续喝茶聊天,陈茵退坐在玄关处的换鞋凳上,换上温暖的新棉拖,她的十指冻成十根粗粗的小胡萝卜,低头的时候,一串泪珠洒在粉色的拖鞋绒面上。

小琪的卧房在三楼,一进门小琪就心疼地抚上她的脸,“是谁打的,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陈茵简单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小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爸妈要把你嫁给大三十岁的土豪?天哪,你是他们亲生的么?”

陈茵低着头,沉默不语,再抬头的时候眼里蓄满晶莹,“小琪,我已经成年了,不会再任他们摆布,明天我就回学校,我需要一件外套,一双鞋子,和几百块路费,你可以借给我吗?”

小琪的心疼溢于言表,“明天就是除夕了,干脆在我家过完年再走好了?”

陈茵摇摇头,“我想回学校。”

小琪和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晓得她的脾气,也不多劝,“行,你先洗个澡,暖暖身子,我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鞋子。”

小琪的家虽然位于城中村,但是房屋构造和别家完全不同,别人家都是把房盖成群租房模式,小琪家却是花园洋房的构造,一至三楼都是三室一厅。

一楼住着爷爷奶奶,居家保姆,另一室改做厨房;二楼是父母和大哥二哥的卧房,三楼住着小琪和三哥,四楼是隔热层。

因为大哥二哥已经各自成家,所以平时并不在家住,家里常住人口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小琪和三哥。

陈茵在三楼浴室洗了个特别热乎的热水澡,洗完这才感觉整个人活了过来。

不过令她非常不好意思的是闹了个大乌龙,她没找到洗发水,最后把小琪三哥的剃须膏当成洗发膏,用掉了不少,那瓶子上印刷的都是韩文,洁白的泡沫闻起来就是洗发水的清香味,她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小琪敏锐地嗅嗅鼻子,突然一拍脑袋跳了起来,“老天,洗发水我上次用完忘记放新的,你用什么洗的头?”

两个女生重返浴室,不约而同地望向那瓶蓝色罐装的剃须膏,陈茵伸手去拿,小琪抢先拿到手,使劲摇了摇,发现里面所剩无几,不禁仰天悲叹,“完了完了!这是我三哥托人从韩国带回来的,平时一次只用一丁点,宝贝得不得了,要是被他发现我就死定了!!”

陈茵大窘,不好意思地道,“我真不知道这是男人剃须用的,要不我回头买瓶新的送他——”

小琪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突然鬼马地笑了笑,“没事,我三哥知道是你用的,一定不会介意。”

陈茵:“那不行,必须要赔的,人家的心爱之物。”

“算了算了,国内也买不到,再说他知道是你用了,嘿嘿,嘿嘿……”

陈茵:“……”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闺蜜笑得莫名其妙,并没有过多揣摩她背后的意思。

03

晚上闺蜜全家聚在一起用晚餐,陈茵推说吃过了,没有下楼。

其实她只是有着严重的社交恐惧症,不是高傲,也不是端着,只是在不得不面对太多陌生人的时候会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饭后小琪上楼,令陈茵没想到的是,小琪妈妈居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亲自送到楼上来。

她瞅着陈茵,上看下看,眉花眼笑,小琪也咬着细细的牙齿笑,陈茵局促地站着,喊了声“阿姨”,再无下文。

阿姨一迭连声地应着,“哎哎,好孩子,快趁热吃!”

然后娘俩的手在下面互相扭了扭,笑嘻嘻地出了门。

小琪的卧室很大,有一整面墙的衣橱和鞋橱,她让陈茵在里面随便挑。

只是陈茵个头太高,鲜有她能上身的,选了半天,最终选了一件宽大的半旧棉外套,和一双很夹脚,但勉强能穿上的短靴。

陈茵觉得很好看,穿上衣服和鞋子给小琪展示,小琪蹙了蹙眉,没发表看法,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她拎给她一件最潮的羽绒服大衣和崭新的马丁靴,都是陈茵的码数,衣服连标牌都没摘。

陈茵:“……”

“我哥发小开的女装实体店,除夕本来不营业的,我哥硬把人从家里喊起来,给你挑的衣服鞋子……”

陈茵直觉那衣服鞋子不便宜,坚决不肯上身,要让小琪退回去,最后走的时候穿的仍是小琪的旧衣旧鞋,但是小琪最后借给她的不是她要求五百元,而是五千。

五千元,现在看来可能并不多,但在14年前,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要把多余的钱退给小琪,小琪坚决不允,“咱姐俩谁跟谁,这么见外?眼下你不是缺钱用吗,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啊……”

陈茵想了想,把钱收了下来,但仔细打了张借条,注明还款日期及利息。

那五千元她在一年后连本带息还给了小琪,至于那瓶剃须膏,她找遍整个上海也没找到同款,思来想去,也不敢买别的牌子,知道小琪的三哥开始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平时穿西装,领带夹是必需品,她买了一只造型别致的领带夹,快递给小琪,托她转交三哥,并再次致歉。

04

回老家的飞机上,陈茵双眉紧蹙,面如死灰。

昨晚她的夜班,连续两个急诊大型手术,几乎一夜未眠,清晨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脱下白大褂就马不停蹄朝机场赶。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心理的压力爆棚,让她头痛欲裂,脚步虚浮,登机后靠在座椅上,摸出一副黑色眼罩戴上,将自己笼罩在安全的黑暗中。

旁边依稀换了人,从眼罩下方的缝隙可以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腿很长。

她微微朝里让了让,因为座位在最里面,靠着窗子,其实让无可让,她蜷起身子,靠在窗户上,把眼罩朝下拉拉,身体语言很明显,戒备,保持距离。

男人的腿再未接触她分毫,飞机加速,起飞,她在不知不觉间盹了过去。

梦里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直在凄厉地尖声哭泣。

冬日的傍晚,陈茵看到自己站在满目荒凉的郊野,周边空无一人,只有天边残阳滴血。

视角一转,她看到那个年轻少妇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小女孩由远及近。

女孩坐在前面的横梁上,转过头天真地问着:“妈妈,这是哪里呀,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买糖吗?”

少妇停下车,把她从横梁上拉下来,面容因为克制太久而几近扭曲,“不说买糖,你能乖乖出来吗?”

陈茵呆呆地站在旷野,看着少妇咬牙切齿,左右开弓对着女孩又掐又打,少妇的厉声怒骂,女孩的凄声哭泣像一缕轻烟,轻易飘散在空旷的郊野……

那一定很疼,陈茵觉得自己仿若感同身受,身体在睡梦里一凛一凛地抽搐着……

-未完待续-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陈茵和闺蜜的三哥之间,会有故事发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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