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静安寺路上盛家老宅的门前，经常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踽踽而来。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衫，头发花白，背微微有点驮，来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半天。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朝着大门的方向，眼神空洞，好似神游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嘴角不时会露出微微的笑意。
偶尔他也会和路人搭讪几句，说一说老房子里的逸闻趣事、风花雪月。他说起上海滩上的豪赌，公子哥们之间的争风吃醋，仿佛身临其境，让路人无不惊叹。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头，怎么能知道那么多老上海上流社会的事情？
只是谁也没有把眼前这个穷困潦倒的老头和曾经名扬上海滩的盛四公子联系在一起。
盛宣怀，是清末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兴洋务、办学堂，担任汉冶萍公司董事长，是著名的红顶商人，家产丰厚，富甲一方。而盛四公子，就是他的第四个儿子——盛恩颐。
盛恩颐，是盛宣怀续娶的庄夫人所生。据说，盛恩颐出生时，恰逢盛宣怀进宫拜见慈禧太后，慈禧听闻盛宣怀喜得贵子，就亲赐名字叫“恩颐”，为“福禄恩泽，颐志颐贤”之意。
在续娶庄夫人之前，盛宣怀的第一个夫人董氏，为他生下三男三女。但董氏夫人命薄，结婚没几年因病故去，三个儿子也相继夭折，于是，盛恩颐就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盛家长子。
此时的盛宣怀已经年过半百，老来得子的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一出生就成了他心中内定的继承人。而庄夫人，更是将这个儿子视为命根子，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颜氏家训》中曾有一句话：“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息慢生焉。”就是说父母对孩子不能太过严苛，也不能太过宽容。过严，孩子会心生叛逆；太过惯纵，则会让孩子失去做人的底线。
精明一世的盛宣怀和庄夫人，恰恰都忽略了这个道理，对盛恩颐宠爱有加，毫无限度。因此盛恩颐从小就顽劣淘气，不好好学习，一派纨绔子弟的作风。
盛宣怀想送他出国留学，但他的英语却一塌糊涂。爱子心切的盛宣怀没有逼迫他学习，而是为他精心挑选了一个精通英文的妻子——孙用慧。孙用慧是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女儿，算是门当户对。
孙用慧不仅会英语，还会法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又进宫给慈禧当过翻译，是当时不可多得的才女。这么优秀的女儿，孙宝琦自然不想把她嫁给盛恩颐这个不成器的浪荡子，于是一口回绝了盛家的提亲。
为此盛怀宣多次派人提亲，并把嫁妆都替孙家备好。碍于盛家的势力，孙宝琦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在妻子的帮助下，盛恩颐终于英文过关，成功出国留学。
在他们俩同赴英伦留学后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邮路断绝，他们收不到国内的接济，差点流落异国街头。孙用慧这个贤内助则想方设法，转道美国留学，变卖了自己的首饰，确保盛恩颐顺利完成留学学业。
然而在父亲的苦心栽培下，盛恩颐并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留学归来，他依然每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眠花宿柳。
父亲煞费苦心为他寻到的好妻子，他并不珍惜，而是在外面又娶了十几房姨太太。盛恩颐第一次在外面找女人的时候，孙用慧也曾与之大吵大闹，可是哭罢吵罢，他依然我行我素，照样不归家。时间久了，孙用慧也想开了，不再计较，听之任之。
当时上海滩红芳馆名噪一时的评弹姐妹花贾萃华和贾凤藻，皆是风姿绰约、容颜秀丽的南国佳人，加上一口吴侬软语，更是让人心醉神怡。盛恩颐一见就为之倾心，为了将这两姐妹弄到手，他没少花心思。
只要听说有姐妹俩的场子，他都赶去捧场，每次散场后他的轿车都准时停在门口，殷勤地送姐妹俩回家。最后还送姐妹俩一人一套花园洋房，一部小汽车，这样的大手笔，哪个女人不动心，于是他如愿抱得美人归。
为了避免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更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盛恩颐为每个姨太太和情人都买了楼和汽车，另外配备一群男仆女佣及跟班，奢侈程度无人能及。那时的上海滩流行一句话：“盛家是女人的天堂”。
美女香车，自古就是纨绔子弟的标配，盛恩颐当然也不例外。除了众多的情人，他对车更是情有独钟。上海滩第一辆进口奔驰轿车的主人就是盛恩颐，为了与众不同，他还将车把手全部镀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更彰显着主人的豪华阔绰。
他的汽车牌照也别具一格，租界牌照为“4444”，华界牌照为“四四四四”，代表他盛家老四的身份。只要看到这辆车，大家就知道盛家老四来了。
除此之外，盛恩颐还酷爱赌博，而且是豪赌。
有一次，盛恩颐遇到了卢小嘉（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那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经常混迹于娱乐场所之中。盛恩颐这一次可谓是棋逢对手，赌桌上筹码不断加大，最后双方直接拿出家产地图，圈地赌博。
卢小嘉首先拿出自己在江浙一带的良田和房产作为赌注，盛恩颐更是不甘示弱，直接圈出盛家在上海黄河路和北京路上的一百多套房产跟注。
如此大手笔的赌博，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这场赌博，最后以盛恩颐失败而告终，一夜之间，盛家在黄河路和北京路上的上百套房产就改姓了“卢”。
即使盛恩颐败家到如此，盛宣怀依然没有改变让他做自己继承人的决定。他将汉冶萍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留给了儿子，可是盛恩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但对于工作却从未上过心。
1916年，盛宣怀去世，结束了他辉煌的一生，当时的轮船招商局为之降半旗致哀。他的葬礼规模宏大，据说仪仗队都已到达了上海的外滩，而送葬的队伍还没有完全从盛公馆里走出来，可以说不是国葬，胜过国葬。
随着盛宣怀的离世，盛家也开始走向了衰亡。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家，贾妃薨逝后，贾府就相继败落，喧闹的大观园，开始寂寞荒芜。豪华的荣国府，也只剩下一个唬人的空架子，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1927年，盛恩颐的母亲庄夫人去世。几年后任汉冶萍公司董事长的岳父孙宝琦也去世了，这个世上能管得了盛恩颐的人都已离世。于是他更是为所欲为，他在公司培植自己的势力，挤走总经理夏偕复，自己同时兼任了汉冶萍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然而，盛恩颐大权在握，却不懂经营，也没心思在公司的正经事上。他常常几个月不去公司一趟，顶多是隔几天给公司事务所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公司情况，如果有紧急情况需要处理，就让人送到赌桌或牌桌上，在文件上草草签字完事。
在公司事务上如此漫不经心，怎可能管理好一个偌大的公司，于是，公司在他的手下每况愈下。抗战爆发前，汉冶萍公司基本上只剩下了空架子：旗下的萍乡煤矿因经营不善已被地方政府接收；汉阳铁厂长期停产；汉冶萍公司也成了专门为日本人生产铁矿石的原料供应商。
手头日渐拮据的盛恩颐并没有反思自己，更没想过如何努力去挣钱，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家族义庄的财产上。
盛宣怀死后，盛恩颐继承的遗产，在他的无限度挥霍中早已败光。庄夫人死后，他又提出瓜分愚斋义庄的财产。这部分财产本是盛宣怀用做慈善，特意拨给义庄的，以救济盛氏贫困的族人和做社会慈善事业。
但盛恩颐却将算盘打到了这上面，为此还引起了一场官司，轰动了上海滩。
因为按照民国的法律，未出嫁的女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如果要分这部分钱，未出嫁的七女盛爱颐与八妹都应分得一份。于是盛爱颐将哥哥、侄子等告上法庭，她的维权官司不仅受到社会舆论的支持，更是得到了倡导妇女解放和新生活运动的宋庆龄、宋美龄姐妹的鼎力相助。
图 | 妹妹盛爱颐
官司以盛爱颐胜利获得10万元遗产告终，当然盛恩颐也得到了约60万元的遗产。但这些钱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没用多久就再次挥霍一空。
于是，他又将目光转移到儿子身上。他的大儿子盛毓邮，因为盛宣怀三子无后，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三伯父，他顶着三房的名号，加上是长子，所以分得的遗产较多。不仅分得了200万元的银两，还有两个小公司、房产、地皮和股份等，成了当时上海滩最富有的少年。
可再多的钱财也经不住有个能造的爹。盛恩颐在将自己的财产挥霍一空后，开始向儿子要钱。盛毓邮虽然名义上是三房的儿子，但毕竟盛恩颐是他的亲生父亲，向他借钱，他哪敢不给。
父亲借的数目越来越大，次数越来越多，就像一个无底洞，盛毓邮将钱投进去，越投越多，却没有一分钱回来，一来二去，他分得的那部分家产就被盛恩颐折腾的所剩无几。
后来盛毓邮回忆父亲时都会笑着说：“我最怕父亲请我吃饭，或者为我做西装。他是想借着吃饭、做衣服的机会，把我叫出来，问我借钱。每次都是狮子大张口，我还不能拒绝。”
盛毓邮是个孝顺善良的孩子，对于父亲诛求无厌的要钱，都毫无怨言的拿出来。到最后家产全被父亲败光，自己只好将妻儿送回娘家，独自到香港和新加坡闯荡。后来在日本东京塔附近开办了新亚大饭店，白手起家，从零开始一直做到身家过亿，再现了盛家的辉煌。
解放后的盛恩颐已经年过花甲，他已褪去繁华成了一个大上海普通市民。住在逼仄的弄堂里，吃着寡淡的饭菜，穿着粗布的衣衫，身上再也看不到曾经的风光，盛四公子也早已成了一个传说。
为了节省开支，他也得像千千万万的上海小市民那样，精打细算的计算着每一分钱。因为两次中风，他的身体已像秋风中的残叶，羸弱不堪，只能拄着拐杖蹒跚而行。
没事的时候，他就混迹在弄堂口，跟那里的老人们下象棋、打扑克，输了的时候还会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此时的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混入人群中再也不会有人能认出来。
他另一个打发时间的事情就是去看曾经的盛家老公馆，看位于极司菲尔路上的老宅子，以及北四川路上的汉冶萍公司总事务所，那里曾有过他太多的欢乐和数不尽的荒唐。
图 | 老父亲盛宣怀
1957年秋天，盛恩颐第三次中风，半身瘫痪，卧病在床，而且病情越来越重，家人看着是不行了，开始考虑他的后事。
而此时的盛家，在大上海已经没有只檐片瓦，如果办丧事，连停柩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商量了一下，还是把他送回苏州。
虽然苏州的房产在新中国成立后也都归了公，但留园前面一排四间祠堂还是保留了下来。
上海到苏州虽然不是太远，但此时的盛家早已不是以前，根本没钱雇车。于是，他们只能找来一张棕绷抬着病入膏肓的盛恩颐到江边，然后雇了一只小船，晃晃悠悠回到苏州。
两个月后，盛恩颐在苏州留园外的盛家祠堂过世。死前，他告诉家人，要将《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作为他的墓志铭。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他顿悟了吗？然而，他悟得太晚了，如果有来生，愿他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这副好牌。
文 | 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