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心中那座山(代序)

魏孝淳

人的一生,总爱将许多美好的东西沉淀在心底,思之念之不 够,使絮絮叨叨向人们述说,以释爱的情怀。

我难忘心中那座山。

就山而言,它的容颜并不美。而且生来长相就很憨,憨到连山形的曲线也不会多弯几弯;山脊光秃,象个和尚头,山头巨石横 陈,形成许多包包疙瘩,既无险峻的阳刚之气,也无抚媚的娇柔 之态。 众山之中,它是无名之辈。 说它无名,并非夸张:名山大川 的行列中没有它,旅行家的地图中没有它,乡民流传的口碑中也 没有它,矗立世上亿万年,直到新中国,它才有了个用阿拉伯数 字拼成的名字,而且读着十分拗口一一一2 2 2!

但是,我常忆它,常想它,难忘他,因为,它是我人生走向生 活、走向社会的第一个驿站。

一九五九年,大跃进的革命浪潮在全国激荡,三面红旗把全 国上下染得一片火红。这一年,我年满二十岁;这一年,我从武昌 建筑工程学校毕业。因为学校隶属于冶金工业部,我和十几名同 学使被分到部属矿山一一一云南省东川矿务局。 这里是新中国第 一个五年计划中一百五十四项重要建设工程之一, 这里要建东 南亚第一位的精铜加工生产的联合企业, 这里是全国少有的全部都由苏联老大哥帮助设计和提供设备。这对于不谙世事、行色 青涩的我们,既感新鲜,又被莫名鼓舞。 一种弄潮儿将要下水劈 波斩浪的激动,让我们想马上飞到分配的岗位上去。 我,被分配 到 222 落雪选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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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四月下旬的某天,我们十来人爬上一辆拉货的“大依发”上山了!坐在铺着油蓬布的货箱上,蓬布象块死牛皮,又硬又 僵又冰冷,坐在上头寒气透骨,屁股珞得生疼。不一会儿,车便进 人了浓浓的云雾之中,又浮到了茫茫的云海之上。望着山岩上的 飞瀑流泉,路边的山花野草,年轻的建设者们,总想借歌声表达 自己朦胧的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于是唱呀,笑呀,闹呀……

我生长在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在那里,可以看见鲜红的太 阳象磨盘在地平线上滚动,可以看到连天的碧水翻波涌浪,无涯 的芦苇蔷蓬随风摇荡,还有那映日的荷花,满塘菱藕,跳跃的鱼群,夜来江心的渔火。什么都有,就是看不到一座山,哪怕只有三 尺高也罢。 为此,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曾睡叹自己出生背时,只好 到茶馆酒舍去听那些说书人去讲山的故事,山的传说。

谁曾想今天,脚边罗列十万大山迎接我们,而我们又即将是 这些大山的主人,而且要伴它们终身!

“大依发”穿云破雾在山道上蜿蜒行驶,以后的事没来得及 细想,222 到了!

啊,222! 隐藏在云雾里,时而微露睁睐,时而云遮雾掩羞羞 答答,乍见面,她便以一种女儿家的憨态,撩拨着年轻的新主人, 要不是缺少迎宾的仙乐声,恍惚间还以为是到“蓬莱仙山”了。

据说,这里海拔三千二百公尺高。 因这儿无名,初期的勘探 人员只好以公路路碑上的数字命名:222。 这里,正在“大跃进”。 “脚踏云海,头顶蓝天,心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大标语下,这里已汇聚了建筑公司、 安装公司和北京、 昆明建筑设计院的各路人 马,还有医院、学校、商店、粮店各行业人员一万五千多人。眼下, 工厂隐藏在云雾里,各种声响合唱在云雾中。 这期间,国家正在 放一颗一颗的“钢铁高产卫星”、“粮食高产卫星”,党正号召全国 人民十五年内超英赶美,火热的建设生活即将如火如荼的展开。我们能不激动,能不热血沸腾吗?

我是土建实习生,被分到四工地二工段木工组。 刚开始,师傅们分我的工作是拆模板,起木模上的铁钉,然后将铁钉敲直备用。生活是紧张而又艰苦的。

(1961年摄于222山头)

平原人初来高原,生理上很难适应。高原气压低,血压增高, 经常无缘无故的头痛发晕,淌鼻血。 而且这里成天雾雨军军,时 而漫天风沙,时而雨雪交加,六月天还下雪,哪里见过? 气候寒冷,小黑棉袄一上身,直到离开,就从未脱过。 脚于生冻疮,一闹 就是半年。这儿的风雨雷电别具一格。山头的风,人都吹得走。昕 说一个蹲在山坡解便的工人,就是被一阵风吹落悬崖的;山头的 雨,形容为瓢泼桶浇都不贴切,有时,更是象天河穿了底似的可 以瞬间冲走整个山头;这里的雷声让你震聋发暇,耀眼的闪电不 停地明灭闪烁,让你睁不开眼;而雾囊,它无时不在,说来便来, 来时如潮,去时如烟,聚拢时又白茫茫一片浑似大海。

生活虽艰苦,但人们的心是赤热的,情绪是饱满的,精神是 亢奋的。

实习结束,我被分配到选厂技术监督科。 很意外,该科的技 术负责人竟是我同校早两期毕业的学长。 他分配我专管选厂尾 矿池中的排洪管道的施工质量。

尾矿池要筑坝蓄水,地址选在包子铺到卷草沟一带山地里。 排洪管道便沿包子铺向卷草沟方向的山脚排列。我们作为“甲方 代表”,难免要和施工的“乙方代表”经常打嘴仗,争质量优劣,争 节约成本。

为了忠于职守,我日夜守在工地,不时在那些冰冷的 钢筋混凝土管道里爬行,测量尺寸。

后来,为了加快社会主义建设,取消了星期天,为抢速度、争 时间,白天施工不够用,就挑灯夜战。精心组织,工地打起了施工 的“淮海战役”,“苦干 xx 天,实行车子化”,“苦干加巧干,全厂实行机械化”,“在干中学,在大风浪里学游泳”,各种口号,竟相媲 美。我白天在工地跟工人师傅开“诸葛亮会”,夜里便睡在三十多 人铺连铺的工棚里,冒着轩声的“炮火”,为新组的文艺宣传队构 思着新词新曲:

党委一声号令下,

一夜春风万树花。

诸葛鲁班齐动员哎,

全厂那个实现了机械化……

才实现机械化,紧接着又发明了“超声波”煮稀饭,并且召开 现场会,让与会者亲口品尝。

那过程和结果还是不说也罢。 你可以猜到人们吃稀饭时那 不尴不尬的笑声表达的意思。

六十年代的帷幕正是在这些苦涩的笑声中开启。 年轻的我 们认识社会、认识生活,也正是这样为时代推波助澜。 你见过舞 台上唱花灯《探干妹》的小妹妹是个长胡子的半老头子么? 你见 过交谊舞会上有穿工装穿长筒水靴跳舞的么?你见过没场地,雪 地上也可跳交谊舞,玩击鼓传花么? 这里都有。

这是装疯卖傻?不!那些年,中国人太想中国快快强大起来, 太向往苏联老大哥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太想要脱离一穷二 白,太想享受美好生活了!一句话:不怕丑,一切只为了过上幸福 日子。

尾矿池迟迟没动工,排洪管道一时就用不上。我的学长告诉 我,自从个旧锡矿的尾矿坝出了事故后,对东川的工程就格外谨 慎。现在,苏联的基辅设计院拿出的方案不可接受,正在协商。他们说,修这个坝,要运输汽车数百辆,要直升机数十架,据说,为 了坝体密实度,需要直升机提起八百公斤以上的大石料,上升至 上千公尺的高度再让其自由落下……

真是天大的顽笑,那时候的中国上哪儿去弄这些宝贝疙瘩? 我心想,苏联专家的指示是一定要执行的。 说不定再过些时日, 这山沟里使真的要翻天覆地了。可是我怎么想象,也想不出这汽 车、飞机怎么能跟山沟结合来施展魅力。

双方僵持一久后,中方为了选厂能及时生产,使自建了一道 土石坝,等苏联专家来现场检查。

没过多久,苏联专家来了。除厂领导接见、北京、昆明两设计 院的专家一起商谈外, 我们科和工地施工技术员陪他上尾矿池 工地去查看。我也有幸跟随前往。其间,我注意专家一句话不说, 而且心不在焉,只是微笑着聆听。末了,他临到上车,跟大家一个 一个握手,突然嘴里唰出一句变音中文“再一见! ”

专家的谦恭感染了我,混在人群中,我也大声向专家喊了声 “大史非大尼雅”(再见)! 须知,为了叫这一声,我这个土包子是 认真学习了两年俄语课,而且终其一生,只叫这一次!

苏联专家一走,使再没回来。不几天,厂党委向我们传达:苏 联老大哥已撕毁援助合同,已撤走专家,还向我国逼还贷款。 我 们的矿山建设,从此要靠我们自己干了。

历史曾经十分恶劣地捉弄了中国人, 也捉弄了这一代刚步 入社会,又好胡乱幻想的年轻的我们。

我和同伴们万万没想到, 要跟整个国家和民族一起承受这 种友谊的背叛,假兄弟的欺骗,强权的侮辱。 更要在艰难困苦的 道路上,重振精神,昂扬斗志,继续前进。沉重的历史车轮在年轻一代心头碾过,尽管留下伤痕累累,但他们对贫弱祖国的爱的颜 色是始终如一的。 矿山,拿出了山的本色,经过那个多雪的冬天 后,它更巍峨矗立,昂扬奋进。几年后就实现了正常生产,我们的国家,也开始了一日千里的跃进!

这点,222 可以作证! 这里的十万大山可以作证!

一晃眼,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已是毫董老人。望来路,心里 总是横亘着那架山,总记念着这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人生之旅,驿站知多少?然而,重要的往往就那么几站。半生 风雨,夜来惊梦,念着想着的,也不过还是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一 想起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就会令人热血沸腾。特别在大半生多 次经历所谓的“朋友”、“兄弟”的背叛和诬陷后,彷徨郁闷之余, 我更思念那段在 222 的亲身经历。 末了,自我宽慰自己:国家和 民族都曾如斯,何况渺小一个人? 222 曾蔑视那些“老大哥”,我亦然,同样不齿那些惯会泼脏水的丑类!

当然,我们的青春不算十分壮美,但它于我值得留恋,值得 珍惜。

呵,222,好高好高的山哟!

2021 年 4 月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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