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和事功

上一期留下了一个问题:功成名就的诱惑力毕竟太大,舍弃传统道德的感觉又不太好,难道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吗?#司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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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是司马光的时代里很需要直面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春秋战国以后,两千多年间一直纠结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经典难题。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意见,大家谈不拢,最后各立山头,各收弟子,这就在同一个儒家阵营里分出了不同的学派。

如果要找到最核心的矛盾,那么大而化之,就是道德和事功的矛盾,所以就分出了道德派和事功派这两大阵营。道德派主张道德至上,事功是道德的副产品;事功派主张事功优先,对道德倒也不完全排斥。

如果表现在国家层面上,那么两派的分歧就可以表述为:国家追求的目标应当是善还是富强?

如果落实到个人身上,那么两派的分歧就可以表述为:人生目标应当是由善入圣还是功成名就?换句话说,该做一个好人还是该做一个成功的人?

做好人的代价就是未必能够成功,做成功人士的代价则是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需要牺牲道德。

司马光的师承

那么,司马光会怎么看呢?

司马光的看法,毋庸置疑,肯定是道德优先,国家要向善的目标发展,个人要向着好人的方向努力。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学术资源有一个相当独到的来处,那就是汉朝学者扬雄。

今天提到扬雄这个名字,我相信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不熟。

最多在学古代文学史的时候听说他是一个汉朝的文学家,擅长词赋。

但不要说今天,就算在古代,词赋这种文学类型在汉朝辉煌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大受人追捧了,认真去学扬雄词赋的人自然也就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在意扬雄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地位了。

但是,在儒学谱系的确立上,如果赢家是司马光而不是朱熹的话,那么当我们今天提到儒家,就不会有孟子什么事,荀子也很可能屈居二线,而扬雄会取代孟子的地位,成为孔子之后的二号人物,我们熟悉的名词“孔孟之道”就会变成“孔扬之道”。

历史总是充满偶然性,观念和著作的流传未必真的都是优胜劣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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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之所以没能赢过朱熹,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司马光对佛学缺乏应战意识——这种态度既不能说是错,也不能说不够高明,甚至司马光的儒学正是因此才显得醇正——虽然司马光也搞一些虚头巴脑的阴阳五行,但和朱熹比起来就显得醇正太多了。

形而上学

醇正的儒学是一门高度入世的学问,它可以是政治学,可以是社会学,甚至可以是人生哲学,但唯独不是哲学,因为它既不探究终极问题,也完全没有高来高去的抽象思辨。这就不怪佛教东传之后,越来越多的高知都被佛教吸引了去。

有些人应该有这种感受,什么是空,什么是有,什么是无常,凡此种种,就算你不信佛,也不关心生死,至少也要承认这些问题及其解答都属于极高水平的智力活动。回头来再看儒学,哎呀,太俗了,真无聊!所以,朱熹为了应对佛学的这种挑战,为了守卫儒家地盘,这才发明出了一整套儒家世界里的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是一切认知的地基。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之所以意识不到这一点,只因为我们对问题不会穷追猛打。而说到对问题的穷追猛打,今天我们都会想到这是科学的特质,但问题是,理解科学也一样需要形而上学地基。

比如拿给你一份双盲实验报告,但你还是可以追问:“我看到的数据是真实的吗?这份报告虽然捧在我的手里面,看在我的眼里面,但触觉和视觉难道不会骗我吗?插在水杯里的吸管看上去不就是断成两截了吗?”

这样追问下去的话,于是“我”是否存在,世界是否存在,一概变得可疑了,一切科学知识因此也都是基于假定而存在的——假定世界是物质实体,假定作为观察者的“我”是活生生的人。

人很难接受不确定的状态,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给知识寻找地基——普通人要找一个至上神,高知要找一套形而上学。

对于儒学而言,如果没有一套形而上学基础的话,一切命题也就只能浮在世俗层面了。比如我们追问一下:“为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儒家回答:“人人如此的话,社会才能向善。”

我们再问:“为什么社会非要向善呢?社会糟糕一点的话,才方便我浑水摸鱼嘛。”儒家会说:“你的价值观有问题,要改。”

我们再问:“凭什么就是我的价值观有问题,而不是你的价值观有问题呢?”

这种问答,到最后一定停止在价值观偏好上面,只是双方各有所好,互相看不顺眼。

当朱熹改造儒学,给儒学打造出了形而上学基础之后,儒家的传统理论才算有了坚实的地基,“善”才有了“天理”做基础,从价值偏好变成了客观事实。尽管这种客观事实在今天看来完全站不住脚,但对于古代人来说,完全够用了。

所以朱熹体系打赢了此前所有的儒学派系,这是很有必然性的,实至名归。

但是,正因为朱熹是知识体系上的大赢家,所以朱熹很多纯属个人偏好的东西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

朱熹推崇孟子,孟子的地位就一路高企;朱熹讨厌荀子和扬雄,荀子和扬雄也就越来越冷了,这绝不是因为荀子和扬雄的学术水平真的不高。看清这种现象,会给我们的读书方法提供一个很有价值的启发,那就是没必要只盯着热门书,除非你读书的目的只是想增加谈资,为社交目的服务。

北宋五子

前边讲过,儒家确立道统,奠基性的一篇文章是唐朝学者韩愈的《原道》,说荀子和扬雄虽然貌似“道”的传人,但对“道”的掌握既不精粹,也不完备——韩愈的原话是“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的意见是:后人如果要想精粹而完备地领略圣人之道,就必须从孟子入手。

后来从北宋五子到南宋朱熹,都跟韩愈一唱一和,但司马光唯独标榜扬雄,说扬雄是“真大儒者”,是唯一有实力继承孔子衣钵的人,比孟子和荀子高出一大截。(《说玄》,《温国文正公文集》卷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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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对扬雄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写书都模仿扬雄著作的模样。

扬雄模仿《周易》写出一部《太玄》,司马光模仿《太玄》写出一部《潜虚》。所谓“潜虚”,意思是深入探索“虚”的本质。

怎么深入探索呢?其实就是用阴阳五行构造出一套神秘主义体系,勉强算是给儒学打了一点点很不牢靠的地基,和朱熹的形而上学一比就显得太弱了。不过重要的是,从这部书特别能够看出扬雄对司马光的影响,以至于宋末元初的大学者王应麟有一个评语,说司马光的学术就是扬雄的学术。(《困学纪闻》卷10)

无论是《潜虚》这一类的著作也好,还是对扬雄名著的注释也好,司马光对于儒学地基总还是有着肉眼可见的学术创见,所以在这个领域里面,他曾经和同时代的周敦颐、张载、邵雍、程颢、程颐一起合称“六先生”,但因为他是扬雄的学术继承人,又不喜欢孟子,跟程朱一脉的差异太大,所以等程朱理学大行天下的时候,他的名字就被拿掉了,北宋“六先生”这才变成了“北宋五子”。

那么,扬雄会有怎样的主张,对苏秦、张仪的人生取向又会发出怎样的议论呢?

我们下一期再谈。

上期回顾:为什么背信弃义的张仪能吃得开?一是文化,二是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