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东腔西调”的主播何必合作了一档栏目——列国志,在这个栏目中我会分享过去十多年来的旅行经历、参会记忆与考察收获。本系列以亚洲为起点,今天这期和大家聊聊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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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启蒙运动以前,欧洲人始终认为罗马没有灭亡过,只不过罗马姓啥换过。最早的第一罗马就是古罗马,首都就是罗马城。公元476年,第一罗马灭亡,然后有了第二罗马,首都在君士坦丁堡,也就是后来著名的拜占庭帝国。天主教地区和东正教地区在第一罗马和第二罗马分别是谁这件事上没有争议,但对于第二罗马什么时候终结是有争议的。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他的查理曼帝国在西边天主教这边被称作是第三罗马。到公元962年的时候,奥托一世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被西方人认为是第四罗马。而在东边俄罗斯这就不一样了,俄罗斯这边认为第二罗马一直延续到了1453年,就是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给攻陷那年。接下来在1472年,俄罗斯自己加冕为第三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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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

2. 对于咱们外人来说,那就有好几个罗马了。西边认为有4个罗马,东边认为有3个罗马,其中有2个是重合的,最后加一块儿就是5个罗马,这5个罗马对应地就有5个首都。除了西边第三罗马的亚琛外,其他几个我都去过。我特别喜欢罗马城,在那儿整个人完全就沉浸在历史里面了,而且整个城市的建制格局你一看,当场就会感慨,这才叫帝国。然后去维也纳之前,我对它的期待就是音乐之都、学术之都,但是到现场一看,整个城市的格局和气场一下就给我拿住了,跟它一比,巴黎只配做一个王国的首都。到了圣彼得堡也是类似的感觉,城市极其地雄壮。所以这几个都看完之后,我对君士坦丁堡抱有巨大的期待,但真到那之后,大失所望。。等到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因为没有那么大期待了,所以再细细地品味这个城市,一下子开始特别喜欢了。

3. 伊斯坦布尔主要是处在一个三角形的半岛上,半岛南边是马尔马拉海,北边是一个很窄的峡湾,对面是另一个半岛;峡湾的北边是很现代化的新城区,南边是君士坦丁堡老城区。走在老城区的那些小巷子、小社区里,感觉特别舒服。让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伊斯坦布尔的亚美尼亚社区,有特别多很有意思的裁缝铺,那里的人看起来也特别的随和,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另一个印象特别深的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了。圣索菲亚大教堂是伊斯坦布尔所剩不多的君士坦丁堡时期的建筑,在凯末尔的时候被改成了博物馆。博物馆里面,墙上的那些一千多年前的马赛克壁画看着水准非常之高。从二楼的回廊往上看,是一巨大的穹顶,往下看,又是那种巨大的地面空间。一千六百多年前居然能建那么大的建筑,然后一直留到今天,感觉还是很震撼的。

▲ 圣索菲亚大教堂

4. 在公元330年的时候,君士坦丁大帝觉得整个罗马的精气神越来越差了,它很难有足够强的能力同时照顾到东西两边,于是把政治中心挪到了帝国的财富、人口和文化的中心,也就是在帝国东部的君士坦丁堡建都。之后,又把罗马城的大量财富,甚至很多很好的那些建筑都直接拆了,搬到君士坦丁堡来。所以当时有罗马人慨叹说君士坦丁堡已经把罗马给搬空了。后来我看过一些君士坦丁堡的复原图和模型,这城市真的是非常拽。它的斗兽场、公共浴池、方尖碑、凯旋门等等这些,跟罗马城相比一点都不逊色。即便今天它不再是君士坦丁堡了,但是当你从半岛的丘顶往下俯视或者在下边坐船往上仰视的时候,真是气象万千,非常之震撼,可以体会这个城市当年作为世界首都的感觉。

5. 在拜占庭帝国后期,巴尔干的大部分地方都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拿下,君士坦丁堡几乎成了一座孤城,苦撑了好多年。之后,新继位的苏丹穆罕穆德二世决定要把君士坦丁堡给拿下,一旦把它给拿下,罗马的、阿拉伯的以及伊斯兰的几大法统就都聚在奥斯曼土耳其了,它就是天下共主了。而在围攻君士坦丁堡的过程中,也很有意思。刚说了,君士坦丁堡这地方是一个三角形的小半岛,它对面是另外的一个半岛,两个半岛中间是一峡湾。在峡湾入口的那个位置,平时是用一条铁链给锁住的,等战船出港或者回港的时候,再把铁链放下来。因为有了铁链的保护,它这边的城墙相对就比较薄弱。为了在海陆两面进行围攻,土耳其人愣是把船从对面半岛的山上给一路拽过来,搞到了峡湾里面。这也是颇有用陆战方式打海战的一种思维。奥斯曼土耳其把君士坦丁堡拿下之后,风头越来越劲,从1453年到1683年,对欧洲始终是一个进攻性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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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士坦丁堡地理位置

6. 咱们以前经常说,奥斯曼土耳其攻克君士坦丁堡之后就截断了东西方的陆上丝绸之路,然后西方人被迫到海上去寻找新航线。 实际上,土耳其截断商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在攻克君士坦丁堡后不久,穆罕默德二世就下令建起了大巴扎,大巴扎是什么? 它是从东方到西方贸易的最重要的中转站。 土耳其人怎么可能守着一个大好的贸易通道不做生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贸易商税溜走呢? 当时土耳其掌握这条商道后想要进行垄断,但是它自己没有进入欧洲内部的分销网络,是威尼斯人帮它建立起来的。 而威尼斯的重要竞争对手热那亚一直也想来插一腿,奈何插不进来,只能想别的办法。 后来哥伦布(热那亚人)游说西班牙国王,资助他去发现了新大陆,开辟了新航线。 在新航线没打通前,在地中海地区是谁越靠东边谁就越有机会,所以早期东边的威尼斯有机会; 而一旦新航线打通了,谁越靠西边谁就越有机会,于是西边的热那亚就把这机会给抓住了,此后西班牙在海外的经营都是由热那亚商人来帮着打理的。 这之后,威尼斯也就不大行了。 整个过程,确实跟土耳其的一系列命运是有关系的。

7. 在被奥斯曼土耳其攻克之前,君士坦丁堡也曾被阿拉伯人和塞尔柱突厥强攻过,但都没攻下来。对于那些东边来的游牧者来说,要是不攻克君士坦丁堡的话,往西走始终是有很大的障碍。所以在这一千多年里面,西欧相当于是被君士坦丁堡保护在卵翼之下的,尽管双方相互看不上,甚至十字军还去搞过君士坦丁堡。从一个角度而言,有人保护是好事,但代价也就在这了,你被保护着也就意味着你的视野被它所压制了,它的视野上限就是你的视野上限。君士坦丁堡保护了西方一千多年,同时它也压制了西方的视野格局一千多年。直到奥斯曼土耳其人把君士坦丁堡给打下来,当初保护自己的老保姆不在了,以前根本用不着去面对的一群游牧者呼啸而来,欧洲面对巨大挑战,一种更大的格局才出现。如果去看欧洲的地形,就会注意到整个欧洲有点类似于亚欧大陆伸到大海深处的一个巨大半岛。奥斯曼土耳其一路往西打,约等于是不断挤压欧洲人在这个半岛上的空间。结果,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攻击与精神压迫感之下,欧洲人被赶下了海去。而下海之后,欧洲人突然之间发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一种全新的玩法和格局被打开了。我所可以调用的资源,我所可以展开的战略尺度,又重新地让你土耳其人望尘莫及。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一系列历史了。

8. 伊斯坦布尔有两个皇宫,一个老皇宫,一个新皇宫。老皇宫叫做托普卡帕宫,建筑极其简陋,看上去就像用砖盖了一个帐篷,然后帐篷里面弄了两地垫。新皇宫(多尔玛巴赫切宫)看上去就很不一样,完全是仿着那种典型的欧洲皇宫建的,非常之欧化、现代化。看了这两皇宫之后,我当时就有一个很强的感觉:新皇宫比老皇宫更气派,但是没老皇宫有气魄。老皇宫实际上是在它国力蒸蒸日上的鼎盛时期建的,而新皇宫是在它国力开始急剧下坡的时候建的,这里面就很有意思。老皇宫虽然很简陋,但是它用的餐具特别奢华,证明它有的是钱,只不过就没打算把皇宫建得很豪华。它建的所有东西都跟在草原上的那种感觉特别像,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对于游牧者来说,在草原上我住一帐篷就够了,因为我是以天地为我的活动空间,以天地为我的宫殿。要是建一个很大的宫殿,就把我跟自然跟天地隔绝开来了,反倒把我弄小了。当你内里越没东西,就越是需要用这种外在符号的宏伟来把人给震住。但是再宏伟,能有天地宏伟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皇宫简陋无所谓,就是那些大使什么的来了,也得跟我一块坐蒲团。我不会被人所规范,我就是规范。而新皇宫看上去虽然特别奢华,但是此时的它不再能自立规范了,而是开始被别人所规范了。

▲ 托普卡帕宫(左)与多尔玛巴赫切宫(右)

9. 在一战当中,奥斯曼土耳其是跟德国和奥匈帝国结盟的,那么英国当然就要去打奥斯曼了。当时丘吉尔是海军部长,他提出一个建议说要在达达尼尔海峡登陆,结果登陆的时候被凯末尔打得屁滚尿流,凯末尔因此一战封神,被称作是土耳其的拿破仑。后来同盟国战败,《色佛尔条约》把奥斯曼帝国的领土给彻底肢解掉了,只留下相当小的一块给了土耳其,大概只有今天土耳其疆域的40%。而希腊作为协约国的成员,特别想重振自己在巴尔干地区的雄风,所以在《色佛尔条约》签订之后,还想通过强攻收回整个伊斯坦布尔地区,但是被凯末尔给打回去了。到了这,凯末尔才真的叫一战封神,就是靠自己的武功把现代土耳其给打了出来。所以某种意义上,第一个以自己的武功推翻了凡尔赛条约体系的反而是之前默默无闻的土耳其。

▲ 凯末尔

10. 凯末尔不仅有这种超凡的武功,他还有超凡的政治智慧。在奥斯曼帝国后期,关于现代土耳其的身份定位究竟应该是什么,曾经有过几个选项。一个是奥斯曼主义,就是奥斯曼帝国还剩下的这些疆土上面的所有人,我们都是奥斯曼人。再一个是突厥主义,就是突厥人我们要聚拢在一块。然后第三个就是凯末尔最后用武功定义出来的土耳其,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是土耳其人。奥斯曼在一战中彻底败了,这个得认账,但是从那么大的帝国收缩下来肯定不爽,很多人就说我们应该联络所有突厥人成立一个大突厥共和国,但凯末尔坚决把这事给摁住了。因为如果你主张一个突厥共和国的话,很直接的问题就是中亚你要不要?如果你不要中亚,你凭什么说突厥?如果你要中亚,俄国人你顶不顶得住?你要搞不过俄国人你就别说这事儿,煽动起国民不必要的诉求,然后又兑现不了这诉求,最终把自个儿放在一个特别尴尬的位置。所以,这事儿根本不行。

11. 当时其实还有另一个选项,就是做伊斯兰世界的领袖,因为哈里发在他们这里,有了哈里发是可以号令整个伊斯兰世界的。但是凯末尔把这事完全想明白了,看上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战略资产,实际上由此所可能衍生出来的野心远远超出了自身能力之外,保留它反倒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雷,莫不如把它废掉。废掉之后,相当于土耳其亲手放弃了看似最有战略价值的一份战略资产,但是它也把自己最可怕的一个包袱给卸掉了。所以,凯末尔知道边界在哪,这个边界不是地理的边界,而是作为一个立国者、大立法者,我所可以争取的是什么,我所必须自我节制的是什么,对此他有非常清晰的认知。最后该打的地方能打得下来,该收的地方能收得回去。这是凯末尔极其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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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斯坦布尔的傍晚

12. 土耳其入欧是凯末尔时候留下的一个夙愿,之后的历任领导人也都一直往这方面努力,但欧洲始终不接茬。于是到了埃尔多安的时候,开始有了另外一种想法,就是土耳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建构自己的秩序。所以在伊斯坦布尔考察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坐船往老城区看,蓝色清真寺和苏莱曼清真寺都巨大;但是回望亚洲部分的新城区时,又看到一座超大的清真寺,感觉比蓝色清真寺还要大。我问当地导游这什么清真寺,怎么这么老大?导游告诉我说,这是埃尔多安上台之后新修的一个清真寺。这显然就是埃尔多安要构造一个新的符号出来,让人来追随自己的政治理念。当然这是我的猜想了,但这个猜想应该不会太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