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的年代正好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十周年，也是我和妈妈现在所居住的城市完工的那年。
听这里的老人说，很久以前的城市不是这个样子的——那里有树，有草，有花，还有鸟儿吟唱的歌声。不像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那样冰冷，只有水泥，钢筋和金属。
不过花倒是见过的，在我七岁的时候学校组织去过一次博物馆。在厚厚的玻璃后面 ，圆柱形的玻璃管中间封存着一朵白色的花。花，老师是这么称呼它的。于是我知道了，这是花。如果整座城市里都绽放这这种小东西一定怪滑稽的，不过一定很漂亮。
花，只有阳光才能让花生存，但是这里没有阳光，只有人造光。
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全年都散布着白蒙蒙的迷雾，好像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就是如此，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在这座城市成立前，这样的迷雾就已经存在了，这也是我从在茶馆里下棋的老人那里听说的。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是外面依然混乱，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城市。除非你成为将军，到城市外面的战场上指挥作战，我爸爸就是一位将军，这是我妈妈说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把手放到我脸上。很久，然后背过身去。
而我，也要成为一名将军，到战场上指挥作战，到这座城市的外面。
2
我今年十岁，是世界大战结束的二十周年，也是这座城市成立的十周年。
学校为了纪念这个重要的日子组织了一次特别的活动——参观核弹厂，就在这座城市的最顶端。这里每个月都会向外界发射一枚核弹，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保护自己，这是大人们的说法。
一大早我就带上了呼吸罩——我讨厌这样的面罩，没有金属花纹，也没有颜色。而同学们都已经戴上了各种形状的呼吸罩，我一直想要一个锥突形的螺旋纹面罩，妈妈说如果我考到班级前三她就会考虑给我买一个。但是我一点也不抱期望，我喜欢的只有坦克大炮，什么奥数啊、矩阵啊、重力方程啊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算了，反正我一定是要成为将军的，也不在乎一个呼吸罩。
在学校排好队之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坐上厢梯在城里一直往上升，越往上升雾气就越来越厚，不时还有粉尘飘落下来。
在经过城市第六层的时候我听到“哐”的一声巨响，我一下子就感到耳朵嗡嗡的。老师叫我们戴上耳罩，那是核弹头上轨道的声音。
到达最高层后，视线基本已经被白雾蒙蔽，同学们已经辨别不清谁是谁，只能看到个基本的人形。同学们在金属架上兴奋地大叫，不时地蹦跳发出“哐哐哐”的撞击声。老师开了扩音器才让我们冷静下来，叫我们手拉手结好队不要走丢了。
“哐”又是一声核弹上道的声音，整个工厂都跟着摇晃。我看到核弹在轨道上一直往前滑，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线。老师说弹道一直连接到城外。
城外有什么？
城内的人从来没有去过城外。妈妈说城外很危险，只有在城内才是安全的，但这也是电视上的人说的，妈妈在城里住下后再也没有出过城外。
我偷偷地离开了队伍，在白雾中没人发现我的离开。
3
我顺着弹道前进，但是弹道太长了，不一会儿我就累得走不动了。核弹厂位于城市的中央，弹道通向城外，如果是这样我就要穿越半个城市才能看到城外的样子。
但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却还是没有走到城外。我累了想回家，但是后方早已看不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影子。
我在弹道旁蹲下又累又饿，白雾里一个人影向我走来，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穿的是绿色的工装，工装上有和核弹厂一样的标志。
他在我旁边蹲下，呼吸声从他的呼吸罩中传出，这是一个锥突形的螺旋纹面罩。
“嘿，小鬼，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我指了指我过来的方向。
他看了看我来的路，“你一个人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又往后望了望，“你还认得你来的路吗？”
我摇了摇头。
“麻烦了，这里可没有居民，你跟我走怎么样？”
我抬头望着他，妈妈跟我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走。
还没等我想好，他就一把抱起了我。
“我们的维修间就在这附近。”他抱着我往前走，很快白雾中就浮现了一个工房。
他放下我转了一下金属把手，钢门打开。我跟着他走了进去，房间充斥着橘红色的柔和光线，他把面罩摘下挂在墙角。
“我回来了。”他唤了一声。
“哦，检查的怎么样？”里面的房间传出嘶哑的声音。
“弹道一切正常。”他说，又把头转向我，“你也脱下来吧。”
“啊？你刚才说什么？”嘶哑的声音问。
“没跟你说话，8965。”他说。
“没跟我说话难道还有其他人吗？”8965从窗户探出头，看到了我，“他是谁？”
“路上碰到的，你猜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管他从哪里来的，这里不可能有除工作人员之外的人，9685。”
“他是从核弹加工厂过来的，你相信吗，他居然一个人走了那么远。”
“你得把他送回去，他留在这里是不符合规定的！”8965说。
“送回去，怎么送？现在最顶层已经封闭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到最顶层的，但是要把他送回居民区根本就不可能。”9685说。
“听着！编号9685！最顶层每十年才会向下层开放一次作为纪念，一次是这座城市刚建立的时候，一次就是今天！而且按照规定游民是不允许走出观览区以外的地方的！这孩子随便你怎么处理，但是他留在这里是绝对不可以的！”8965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说。
“可是除了这里他根本就没地方可以去，6号工房，7号工房，9号工房都已经实现机动化，那些机器只要一看到多余物就会排除，这孩子随便跑可是会死的！”
8965抓着头发坐下，花白的头发被他抓的一团乱。
“就把他留下吧，8965，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来。”9685嬉皮笑脸地说。
8965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叹着气。
4
“听着，我们的工作就是检查弹道是否正常工作，因为一颗小石头都会使弹轨发生偏差，这时候我们就要及时排除，明白了吗？”第二天9685就向我介绍他的工作，“不过这种故障可是很少发生呢。”
“那8965呢，他的工作是干嘛？”我问。
“哎呀他可是我的前辈呢，原来的4238在这里工作时发生了意外，所以我就被调剂过来了。他呀，就在工作室里调制特殊的润滑油，监视这一带的机器是不是都正常工作，以及维修故障的机器，谁让他是我的前辈呢，这种苦力活就只好由我来了。”9685耸了耸肩。
“意外？什么意外？”
“核弹液泄露，他整个人都被化成了液体。”他说，“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比较危险的是那些机器……”
9685指了指雾气中的黑影，“那些机器有辨识功能，如果发现了入侵者，或者多余物，就是流程以外的东西，任何突发状况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消除。所以……”
他戳了戳我胸口的写着“4238”的徽章，“千万别把这东西丢了，否则你就会被当成多余物清除。上次是你运气好，城市十周年纪念时那些机器都被停止了。”
“我明白了。”我知道我只有在这里呆十年才有机会回家，但我不知道十年有多长。
5
我在这里看了五年的核弹，无数条核弹在我眼前划过，我从来不知道它们去向何方，城外，9685不知道城外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连8965也不知道。
还有五年我才有机会回家，而在这里的五年比我在下层居民区的十年还要漫长。
“小子！你愣在那里干嘛！”9685在远处向我吼了一声。
我回过神，一颗核弹在我眼前飞过，我能感觉到那灼烧着的温度。
“你站得太近了！这个时间是核弹运上弹道的时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站在红线以外！红线以外！”9685大声嚷道。
我有点疲惫。
“累了你就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也可以，你这种状态只会把事情搞砸！”9685生气地喊。
可能吧，我转过身打算回去休息。
白雾中有黑影向我靠近，又是那些机器，他们只会在这里打转，从来没见过他们清除过多余物。
“砰！”他们开枪了，向我。
我摸着自己被炸裂的腹部，怎么回事？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我把手放到胸口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的徽章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核弹划过的热流把徽章卷走了。
我抱着腹部倒下，痛苦难熬。9685听到枪响跑了过来，“小子，怎么回事？！”
他用身体挡在机器面前，一时遮挡住了机器的侦测光线。
“你的徽章呢？！”他把我扶起来，“没事！撑住！”
不断地有机器向我们靠拢，大概是伤我的机器发送了信号。
9685还没能将我扶回工房，我们就被包围了。
“8965支援！”9685大喊。
一颗子弹从我肩膀划过，机器永远有办法抓到死角攻击，无论9685怎么掩护我，还是不断地有子弹从我周围飞过。
“可恶！”9685气恼地喊了一声，摘下他胸前的徽章贴到我身上，“等一下8965会过来帮你，我先把他们引开！”
“可是你……”我连抬手的气力也没了，只能看着9685跑远。
机器也从我身边散开。
8965从工房里出来，看到全身是伤的我，检查了一下，“没有致命伤，没事的。”他将我扶了起来。
“我没事，先去救9685。”我说。
8965没有说话。
“先去救9685。”我试着将他推开。
“来不及了。”他说。
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试着迈动步子往9685跑远的方向走，但是刚走几步就又摔到了。
“来不及了，他已经被清除了。”8965说。
清除了？
“那我也要找到他。”我说。
“你找不到他了，你不明白清除的意思。”8965说，“他消失了，每一个细胞都被分解了。他一个人是躲不过机器的围攻的，监视器上有他的位置，我离开前他就被包围了，现在已经……”
“我要找到他。”我说。
“好吧，既然你坚持……”8965又把我扶了起来。
我看到机器向四处移开，地上只有一滩糊掉的血迹，甚至连血迹也是模模糊糊的已经干了，不可能找到他的人了，我明白了。
“当”。
我踢到了9685的呼吸罩，是我以前喜欢的那款，我跟9685说过我喜欢他的面罩，他说除非他死了，否则别想。
面罩上沾着几根白发，我明明记得五年前他摘下面罩时是一头乌漆漆的黑发。
6
我戴上了9685的徽章，戴上了9685的呼吸罩。
“他们为什么要清除9685？”我问。
“因为他们只是机器，只会按照指令行事。”8965答。
“为什么这里除了我们不再有别人？”
“可能本来我们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十五年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除了4238、9685和你。可能我们早就被遗忘了，可能我们早就应该被机器取代，只是他们忘了……”
“他们是谁？”
“他们是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的什么？策划者？建造者？”我问。
“别问了，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不，我会知道，我会知道这个城市外面到底有什么。”我说。
8965在操作台前坐下，继续他的工作。
7
妈妈以前跟我说，只有成为将军才能到城市的外面，我爸爸就是一位将军，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会到这座城市之外，找到城市的秘密。那些机器依然在附近周转，9685说多余物就是侵入者，但是从来没有侵入者，只有逃逸者。
我离开了8号工房，没有向8965告别，我又在重复我五年前的事情——沿着弹道一直往前走，这一次，我给了自己五年时间，五年后，我一定会回去的，回到妈妈身边。
我走了整整二十天，压缩食品快耗尽了，可还是没有走到城市的尽头，雾气始终弥漫，我不知还要走多久，我已经很累了。
很累……
很累……
很累……
8
我睁开眼的时候几个穿工服的人围绕在我身边，是跟9685一样的绿色工服。
“嘿！他醒了！”有人说。
我爬了起来。
“你是新调过来的？这十年来总部第一次把人调到这里来。”有人说。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是被调来的。
“不可能，那你是哪来的，你穿着跟我们一样的……”他说着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的编号“9685”。
“9685，这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编号，但绝不是最新的，最新的编号应该到7000以上了。”另一个人说，“他确实不是被调剂过来的，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8号工房。”我说。
“8——号工房！”一个人大叫，“那得多远啊，奇怪，那里还有人么？”
“大多数工房已经被机动化了，但还有少数工房留人看管以确保机器的维修。”另一个人说。
“这里是哪里？”我问，脑袋有点涨。
“这里是发弹口。”他说，同时让开了路。
我看到几十个巨大的核弹仓，它们并排排列在边缘，边缘外面不再有路，只剩下白茫茫的大雾以及深不见底的悬崖。
边缘？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
“你们是……”我问。
四个人指了指身上的编码牌——“1011”，“4444”，“4445”，“4446”。
“欢迎加入我们。”4446伸出手。
“等等，他这就算加入了？”4445说。
“你笨啊！”4444拍了一下4445的头，“多一个帮手是一个啊。”
“各位注意！核弹到了，13好弹仓准备！”有人大喊。
前面的工作人员将调整好弹仓，核弹入仓。
“捂住耳朵！”4444对我提醒。
“轰”一声巨响，核弹向远处发射，我耳朵里嗡嗡的，许久，远处浮现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原来这就是城市的外面，我心想，一望无际的白雾以及黑暗。可是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们的敌人是谁？
“我们的敌人是谁？”我问。
“敌人？”1011疑惑地看着我，“敌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他指着远处，“就是那朵蘑菇云绽开的地方。”
“所以他们是谁？”我问。
“这你要问下面的军人，我们只负责装备弹药。”
“军人？”
“就在最底层，地面，知道吗？地面就是那些军人出行和驻扎的地方。”1011说。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说。
“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军人依然要保护这座城市。”1011说。
我明白了。
“将军在哪儿？”我问。
我爸爸是将军，我原本也要成为将军。
“在下面。”1011指着地面。
“那我要怎么才能到达下面。”
“到达下面，你找死吗？除军人意外的人都会被当成入侵者，不出几秒你就会变成马蜂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1011说。
我知道他想问我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但是他没有问，可能他知道，他的编号是1011，比8965老得多，比这里的谁都老。
“你先休息吧。”1011继续说，“明天开始工作。”
9
我时常望着脚下一望无尽的白雾发呆，我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可能还要等五年，五年之后通往下层的门才会打开。
“1011，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坐在弹仓上问。
“很久，不记得了，在这座城市建立之前，在这里还是一片废墟的时候。”1011说。
“这里有比你还要资历老的人吗？”我问。
“不知道，编号1000以前的该死的都死了，我算是比较幸运的。”1011说。
我不再说话，望着金属边缘以下的白雾，这是黑暗的悬崖。
“当心点，别掉下去了。”1011提醒道。
“掉下去了会怎么样？”我问。
“掉下去后你就知道了。”1011说。
掉下去后我就知道了，我琢磨着这句话，也许1011说的有道理，我不一定非要等到五年之后。
我捡起一根螺丝往下一扔，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
我还是得等五年。
10
五年之后，我二十岁，1011在一年前工作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过逝。按照流程他会像9685一样被当做多余物清除，但是我跟4444，4445，4446把尸体拖了出来扔下了金属悬崖。
这是1011自己偷偷吩咐我们的，即便我们违反了规则，其他的工作人员依然当做是视而不见一般，这可能是他们每个人的愿望，也有可能他们只是麻木而已。
五年终于到了，通往下层的门会在这段时间打开，我每天都守在门的旁边。
“难道你们没想过要下去吗？”我问4444他们。
“下去又怎么样？”4444问。
“下去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我说。
“只是对你来说。”4444说着把头撇了过去。
“你太年轻了9685。”4445说，“这下面有你永远无法面对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下层的。”
“十岁的时候。”我说，戴着面罩他们看不出我的年龄。
“下面的资源快枯竭了，每个人为了争夺仅有的资源都会耗尽自己的精力，你到下层后没有依托根本活不了多久。”4445说。
“可是我妈妈……”
“因为你爸爸是将军。”4444打断我的话，“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家受到特别照顾！”
“我们都是孤儿。”4446说。
我不再说话。
“下面的资源快枯竭了，但是这里的是用不尽的，你知道的，这里是与下面不一样的世界，自由就是死亡，而我们……”4444说，“可以继续活下去。”
“门会在三小时后打开。”4446说，“把握好这个机会，门口会有巡视员检查身份，到时候我们会想办法掩护你的。”
“谢谢。”我只能这么说。
11
三小时后。
门缓缓敞开，我十年都在等着这一刻。
不断有观光客涌入到最顶层，导游提着扩音器大声提醒游客不要走远。
机器停止了。4446向我示意了一眼，我窜进人流往下层挤。
巡视员就站在台阶旁，只要我能避开他的视线，我就自由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兴奋了起来。
但就在我往前挤的时候地面突然晃动了起来，金属制的地板不断摇晃发出“咯噔咯噔”的噪音，游客们都尖叫了起来。
而本应该被停止的机器这时候也动了起来，他们像是失控般地四处破坏，不断攻击着金属制的地板。
导游疏散着人群，游客们慌乱地四处逃窜。有一台机器跳上了弹道，这是最危险的事情，如果有核弹这时候运送过来半座城市就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4446大喊，“机器都是有总部控制的怎么会失控？！”
“难道是总部下的指令？！”4444说。
“不可能，指令从来就没有更改过，机器现在应该停用了，这是……”4446说这话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有人侵入了核心，机器停用，核心的运作会减缓，这个时候侵入总部电脑是最有可能成功的，这是十年一次的机会！”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风险，谁能够侵入核心？！”4445大声问道。
“只有可能是……”4446说，“……工作人员，只有可能是了解机器工作原理的人！”
“不可能！没有谁能够做到这点，不可能的，侵入核心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这至少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谁会这么做？！”4445说。
机器窜到弹仓区，不停地敲打，推落了好几架弹仓。
“太危险了！撤退撤退！”4446大喊，示意工作人员撤离，“核心被侵入者篡改！最顶层的所有机器都有可能会暴动，我们要撤离这里！9685！你带我们走！”
4446冲着我喊，巡视员发现了藏在人群中的我，试着阻拦我继续前进，但是人群太拥挤了，他完全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跟着我！”我对他们喊，“我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挤过人群，朝着我的方向过来，除了4444。
“4444！”我喊，“快点！”
4444却没有挪动步伐，“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他说。
“为什么？！”我问。
“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下面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不是我的！”4444说，“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生活下去！只有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4445和4446。
“4444留下的话我们也留下！”4445说，“还记得吗我们跟3325以前一直是在一起的，我们没有家人不能再失去谁了，你走吧9685！你跟我们不一样！”
“走吧！9685！”4446也说，“暴动不会持续太久的！我们不会有事的！走吧9685！找到你的将军！”
我原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们说的没错，他们都是战争后遗留下的孤儿，而我不一样，我有爸爸、妈妈……
我得走。
12
我坐着单人梯台一直往下降，尘埃不断从上方跌落，掉在9685的呼吸罩上，掉在我的呼吸罩上，迷糊了我的视线。
我一个人往下降，往下降，穿越一层层的白雾，进入另一层的白雾。
白雾的最底层，那里有我的爸爸，有我向往已久的将军。
“哐！”梯台到底，这里乌烟瘴气，我以前住在城市的第三层，从来没见过最底层的世界。
贫瘠的孩子饿倒在路边，爬虫在他脚边肆意穿行，爬上他的乌黑的膝盖，爬上他的凌乱的头发。我抱起那个孩子，从口袋里取出了压缩食品，他虚弱地睁开眼睛，无力地啃食着食物连同我的手指。
“边界在哪里？”我问。
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用眼睛往旁边瞥了一眼，我把他抱到路边安放好。这里只有生锈与腐蚀的气息，糜烂的尸骨散乱在街道上。
这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瘦的只剩骨头的孩子，虚弱的孩子，身上只披着一条破布的孩子，我不能丢下他。他甚至连一个面罩都没有，没有面罩在白雾里是无法生存的，但是我不能丢下他，我摘下我自己的面罩套在了孩子的脸上，拉起领子遮住自己的口鼻，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臭。
我继续往前走，向着边界——城市的外面，战场所在的地方，将军所在的地方，我爸爸所在的地方。
13
前方一片黑暗，是我从来没见过黑暗，虽然这座城市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光明。很久以前有种光亮叫做阳光，这是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那时候不用点灯也有光明。
而这里没有光明也没有灯光，只有黑暗，黑的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前方就是边界，是战场，是这座城市的外面。
我继续往前走，前方出现了一扇大门，守卫守在大门前。
“站住！”他说，“你是谁，来干嘛？”
我说我想出城。
他说你不能出城，谁都不能出城。
“不能出城为什么要有这扇大门？”我问。
“为了防止敌人攻进来，为了防止逃亡者跑出去。”他说。
“那那些军人们呢，他们还在战场上，他们要怎么回来？”我问。
“他们从来没有回来过。”他说，“你不能出去，你也推不开这扇门。”
我看了看这扇门，我确实推不开这扇沉重巨大的大门，这不是一扇门，这是一堵墙。
但是将军还在战场，我的爸爸还在战场。
我在门前面旁边坐下，在墙前面坐下，我已没有气力再前进。
“只有指令才能打开这扇门。”守卫说，“但是我不知道指令，只有核心知道指令。”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我问。
“为了生存，离开这里我活不下去。”他说。
我没有再多问什么，我想走出这面墙。
14
墙开了。
墙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钢筋、没有水泥、没有金属。
“战场呢？战场在哪里？”我问。
“没有战场。”守卫答。
“军人呢？将军呢？”我问，我爸爸呢？
“他们从来没有回来过。”守卫说。
“没有将军，没有战争，只有毁灭。”我怀里的孩子说，他把面罩摘了下来套到我脸上，“我已经不行了，但是谢谢。”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有重量。
我听到上层依然在骚动，那些机器已经从顶层跑了下来。暴动没有停止，4446说错了，核心没有自动修复，而是永远的瘫痪了，居民区会有危险，我得回去，回到我妈妈那里。
15
我一个人往回走，我早就忘了家在哪里，但我知道家在城里。
不断有建筑崩塌，金属块从上层跌落，掉到我的脚边，击响了我脚下的金属面板。
前方的有机器在暴动，人群四散，被驱赶着，往我来的方向跑，往墙的方向跑。
门开了，他们跑出墙外进入黑暗，这里的一切都是黑暗。
以及白茫茫的一片，我不知道是白雾还是粉尘，白茫茫中走出一架机器。
向我靠近。
机器上站着个人，是8965，是他侵入了核心，我明白了，在8号工房的十几年，他都在制造病毒。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8965。
“没有为什么？”8965说，“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机器以及死人，这二十年来只有核心在运转维持着这座城市的运作，这座城市没有管理者。”
“所以你要毁了这座城市？”我问。
“为了离开城市寻找新的居住地。”他说。
“你知不知道城市外面有什么？”我问。
“有自由。”
“不，没有自由，只有毁灭。”我说。
“我不信。”说完8965驾着机器继续往前走。
我朝着逃逸的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朝着城内的方向走，朝着家的方向走。
16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妈妈，她跌倒在路边，任人踩踏，我加快了脚步，拨开人群。
我来到了她的身边，她惊讶地看着我，隔着面罩，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我认得她的背影，她的手纹。
她抱住了我。
我背起妈妈，然后逃离，跟着人群一起，向着城外的方向，向着毁灭的方向，向着黑暗的方向，这里一直都是黑暗。
“哐！”
我们遥远的上方我听到了一声响，那是核弹上弹道的声音，而弹道上可能已经爬满了暴动的机器。
“跑！”妈妈喊。
我开始跑。
城市外面还有没有别的城市，还有没有别的人类，这是所有人的希望。
但我看到的只有毁灭，只有黑暗。
“嘣！”
弹道断裂的声音。
这里一直都是黑暗，可能城外还有阳光，但是这里一直都是黑暗。
我可能找不到阳光了，对不起妈妈。
我希望8965能够带领大家找到阳光。
只是……
只是这里的白雾永远不会消散。
这里的硝烟永远不会消散。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