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城后,为了完成英国老教授的叮嘱,编制国内首套心理临床案例,平时我就住在心理诊所里,客户稀少反倒给了我安静的环境。

这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推开窗,虽然是市中心,但空气清新,人车寥寥,可以眺望郊外幽蓝的长江,笛笛在写字台呆头呆脑地叫着,我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从冰箱里捏出一撮青菜洒在桌面,笛笛就“笃笃笃”地欢快吃起来,让我心情大好。

正准备动笔,手机响了,一看是蒋婷婷,我脑中立马浮现出一幅冷冰冰的警花模样。

“早呀,蒋警官,这个时间你们还没上班吧?”

“你对幻觉有了解吗?”

本想互道个早安,可她一出口就直奔目的,我站在窗前握着电话,觉得蒋婷婷的声音像远方长江的流水。

“幻觉……是一种心理应激障碍,通常……(介绍)。我给你发一个最简单的幻觉测试,你就大概能理解了。”

“好的,谢谢。”等我一大通讲完后,蒋婷婷就这么挂掉电话了。我苦笑一下,将“**测试图”给她微信发了过去。一低头,看见笛笛已经把“早餐”吃完,窗外的街市声也渐渐起来,我关上窗,坐在写字台前一个字也写不出。笛笛冲着电视叫了两声,我说:“好吧,小朋友,看看早间新闻吧。”

打开电视,新闻正播着昨日滨江路发生的案件,一名无业男子因持有管制刀具,被警方当街发现并没收,男子不服,企图夺回自己的刀具,随后警方以妨碍公务罪、非法持有管制刀具罪将其依法扣押。

这件新闻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镜头前一晃而过的那件刀具。我从小喜欢舞枪弄棒,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蒙古刀、藏刀、苗刀,以及国外的稀有刀具,但是涉事男子持有的刀极为古怪,刀柄向前弯曲,刀身却向相反的方向呈半圆形,就像一个上小下大的“S”,更让我惊奇的是,刀鞘看起来是蛇皮包裹,因为刀辔挂着一个晃动的蛇头。因此那把刀更像是件巫术用品,这种刀具不太可能是国内所有。

新闻很快过去,我继续伏案写书,这一写就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十二点。手机又响了,一看,仍是蒋婷婷。想想也真是奇怪,她这么一个言语极少的女警官,竟然成了我回城后联系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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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什么事呀,美女警官?”我靠在椅子里问。

“按你的思路,我查了些幻觉的资料,但依然不能解决手头上的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

“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跑到市局来报案,说一个罩着黑袍的骷髅人跟踪她,并持刀想致她于死地,可是我们让她提供更多细节,她却什么也说不清楚。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似乎有问题,就安排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先平静一下。”

“你有没有注意到报警女人的一些下意识表现,比如神态或者肢体动作?”作为心理师,我更相信一个人细节所透漏的语言。

“嗯……她总是两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偶尔会腾出一只手做驱赶动作,此外好像没有别的了。”蒋婷婷回忆了一下。

“好的,这是一种自我防范的动作,表明遭受过巨大外力的侵犯,你可以查一下她是否有受暴力侵害过。”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蒋婷婷说完这几个字顿了顿继续说:

“当时我们正在办公室开会,忽然走廊传来‘杀人啦,快来人啊’的呼救声,我们立刻冲出去,就发现那个女人在走廊里来回奔逃,看见我们后,指着走廊尽头求救,说那边有人拿着刀来杀她。我们过去来回看,别的部门同事都在忙碌,没有任何可疑迹象,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确认,报案者是个精神病人,安慰了她一阵后,就把她打发走了。”

“那你今天一大早怎么专门为这精神病人研究‘幻觉’?还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我问。

“我注意到,那个女人外套裹得很紧,似乎有意在掩盖着身体上的什么,再加上惊恐的表情,让我觉得这不是件普通闹剧,送她走前,我安慰她,再有任何危险,直接来刑侦科找我。因此八成她可能会再来。你来趟警局,有心理师在场应该会更好一些。”蒋婷婷没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

3.

等我到了警局,刑侦科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刚刚在渡江大桥的拱洞下发现了一具被焚尸体,由于案情紧急,部分刑警已赶去了现场,留下的则根据遗留物确定死者身份。

“电话里说的事,先放一放。”政委老张端着保温杯站在办公室讲案情,蒋婷婷见我从门缝里探头,就悄悄过来,让我先等一等。

“不用担心,那个报警女人八成不会再来,应激障碍症患者行为发作地通常是分散的,不会守着你的。”我嬉笑着小声说。

“那你还过来?”蒋婷婷白了我一眼。

我让她先听老张把会开完,那个报警疯女人不来,我们可以主动找她,而且我已经大概知道她的活动范围了。

蒋婷婷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随即关上了门。等刑侦科会议结束,蒋婷婷笔直地站在我面前问:

“你这人怎么有点佛系?明知道我可能晃了你,还往过来跑,我反倒怪你,你也嬉皮笑脸毫不在乎。”

“你这……算是道歉吗?拜托,这么板着脸,怎么让人感受诚意呀?”我装作认真地问她。蒋婷婷皱了皱眉,让我赶紧解释,那个报警女人怎么回事。

其实早在她电话里描述时,我就做出了判断,创伤型应激症在心理学案例里,有超过80%都带有生理性的创伤,她外套想裹住的,可能就是累累伤痕。根据她报案留下的身份证件去医院查询,应该很容易找到她。

更重要的是,刚才我路过警局保卫科的时候,里面的警员冲我打招呼,纷纷称赞我之前在丢尸案中帮警察立了大功,现在警局上下都知道我这个“读心人”了。

“读心人”!我觉得好笑,我堂堂一个心理师被这些警员们冠上了个带着神秘气息的称号,真有点神探的意味。

趁着跟他们开玩笑,我说明了来意,想看看昨天那个报案疯女人在走廊的监控视频,我这一说,他们爽快地调出了视频,并说当时那女人的呼救声把他们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是个神经病。

通过视频,我进一步确认那女人在医院有过就诊经历,因为摄像头是从上往下视角,我清楚地看到女人的后肩颈处有一片蓝色区域,我对这蓝色很熟悉,这是**,我当年手指断掉后,还涂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们正聊着, 老张走了过来,这次他手中没有保温杯,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图片,一张是烧焦尸体上显露的刀痕,一张是根据刀痕模拟出来的刀具形状

“婷婷,搜集一些这种形状的刀具。”老张的脸上也没有了乐呵呵的笑容,一字一句地告诉蒋婷婷:“这是焚尸案的关键线索。”

那半圆形的模拟图,立刻让我想到早上新闻里出现的“S”形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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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我的提醒下,蒋婷婷她们很快从滨江路派出所找到了新闻里出现的涉事男子和那柄“S”形刀具。在刑侦技术的鉴定下,渡江大桥下的被焚尸体上的刀痕和“S”形刀具完全吻合,但案发时男子和刀具都被扣押在派出所里,完全没有作案条件。这就使案件侦破陷入了困境。

蒋婷婷去忙着侦办焚尸案前,交办了我一项任务,由她们警局提供方便,让我去市里几家医院查询昨天报警女子的就诊记录。出发前,她给我打定心针,告诉我会申请局里外援经费作为酬劳。

“你的心理诊室并没什么业务,要养活自己,我们正好各取所需。”蒋婷婷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小城不大,市里只有一家三甲医院,另有三家二甲,其余都是一些小型社区医院,我有蒋婷婷开具的警方证明,查询起来非常方便。

不到半天,我就在市中医院查询到了那个报警女的就医信息,女子叫范彩霞,四十三岁,从去年开始,就在创伤科反复就诊,一周前因为肩背软组织严重损伤,进行住院治疗。

我找到了范彩霞的主治医师,大夫告诉我,范彩霞以往就诊,每次都是典型的暴力伤痕,但是这次前来,除了严重的生理创伤,精神上也出现了异常,因此安排她住院观察,发现她情绪一直不稳定,带有幻视。

“请具体说一说幻视的情形?”我问医生。

医生说的和蒋婷婷描述一样,在病房里,范彩霞坚持声称一个罩着黑袍的骷髅,手持刀具要杀她,时常惊叫让其他病人不堪其扰,面对大家纷纷指责,她昨天居然没打招呼逃走了。

我知道她当时是去警察局报案了,只不过没想到她有如此漫长的病史。

“现在范彩霞回到病房了么?”

“已经回来了,情绪也稳定不少。”

根据医生指引,我来到创伤科病房,从门口玻璃望去,范彩霞已经换上病号服,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头发乱蓬蓬如柴草一样披着。她极度敏感,我只在门口望了两秒,就被她觉察到,眼神立刻惊恐地睁大,抱紧了被子紧紧盯住这边。

我推门进去,范彩霞往后缩,并颤抖着问:“你是谁……你是不是他派来的……”

眼前范彩霞的模样是一个典型的柔弱女人被摧残的形象,仿佛她是一个饱受压力打击的母亲,又仿佛是一个被狠心丈夫弃之不顾的妻子,总之,很容易让每一个人产生同情而流泪。

此刻要做的,是应该缓解范彩霞的疑虑,因此我连忙将手中的水果朝她轻松地晃了晃,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并且自嘲说:“哎,又被水果贩子骗了,你看,买的葡萄,小贩偷偷将好多烂颗藏在下面,你说我怎么这么笨呢?”说完我将水果放在桌上,脱掉外套,用手扇着风,直喊好热。

这一系列言行都是我在向范彩霞释放信号:我没有危险,我是一个平凡的倒霉蛋。

终于范彩霞的心理戒备缓和了一点,不过仍然用手护着自己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可是我见过你呀,彩霞姐,知道你昨天去了警察局,我专门过来调查情况,过来保护你的。”

“哦——”范彩霞松了一口气:“原来你是警察啊。”

我没有辩解,只见她赶紧掀开被子,要给我倒水,等她热情地将水端到我面前时,我问她:“真有人来迫害你吗?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告诉我,我帮你将他绳之以法。”

5.

一提到要迫害她的人,范彩霞就开始浑身发抖,眼泪像泄闸的水一样汩汩涌出,她挽起袖子试图擦拭,我瞥见了胳膊上不慎露出的淤伤。

话还没出口就已经伤心成这样,使我越发相信,范彩霞不仅仅遭受的是身体上的创伤,心理上也留下了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口。

面对我对伤痕的追问,起初范彩霞不肯透漏一字,只是一个劲地用衣服遮掩。但我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能捉住黑袍骷髅人,她才支支吾吾地说:“这些都是我男人留给我的。”

“毒打我的时候,他真是没把我当做一个人……”范彩霞还没说上一句,就呜呜哭出声来。随着我的安慰,她哭了一会儿,抖索着手,打开手机,点出一张照片告诉我,这就是他丈夫。

我一眼认出,那是新闻里持“S”型刀具的肇事者。

但范彩霞处于极度伤心之中,我继续追问会刺激她的情绪,便坐在一边思考,能对一个女人下如此狠手的人,心理上多多少少会有暴力崇拜,而其根源,往往是自己曾接触过暴力环境。

我正出神地勾勒范彩霞男人的心理学形象,范彩霞忽然发狂一样厉声尖叫,将我吓了个趔趄。

“来了,他又来了!”范彩霞固执地指着病房门口,面部由于恐惧和嘶吼已经变形。

“没事没事。”我安慰她,顺便往门那边望了望说:“你看,什么也没有嘛,你不要担心,有我在这,谁也不能侵犯你。”

但这次范彩霞不再接受我的安慰,表现出了顽固的急虑,手指如同一支箭,指向门口。

“好了好了,那我出去看看,如果真有黑袍骷髅,我马上通知警方。”我叹了口气,只有我亲自去开门视察一番,才能打消范彩霞的幻觉。

我推门探身往走廊左右一望,回头笑着告诉她:“你看,根本没什么人嘛。”

范彩霞脸上挂着泪痕,疲惫却失望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些烦躁,没有回到病床前,而是出门来到走廊,准备点支烟平静一会儿。刚到楼梯口掏出烟,下层楼梯一抹黑色匆匆闪过,黑影仿佛鬼魅,悄无声息,我不确定它是在故意引导我,还是在不小心间暴露踪迹急忙着躲开,总之,我的心顿时一片冰凉僵在那里。

没看错,这不是幻觉,确实有一个从头到脚罩着黑色袍子的人从下层的楼梯间溜走了。

6.

赶紧联系蒋婷婷,对她讲了范彩霞这边的情况,她那边回复说,焚尸案由于持S型刀具的男子根本就没有作案可能,于是派出所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在今天中午就把他放了出来。我告诉她,那个男子是范彩霞的丈夫,令她吃了一惊。

“那范彩霞的幻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警局是虚的,在医院又实实在在见到了。”蒋婷婷不解地问。

“这叫***,真实刺激会影响她的幻觉。”

另外,蒋婷婷提供的另一个信息让我陷入了思考:范彩霞的丈夫叫翟刚,只有21岁,整整比范彩霞小一轮。

另外,翟刚的颜值还不低,五官棱角分明,肤色紫黑,有点像古天乐。

“我们假设,那个骷髅黑袍人就是翟刚,结合其它你给我的信息,我可以先出一份心理肖像的报告供你们参考,而这段时间,你重点查一下物证,政委老张说得对,那柄“S”型弯刀是关键线索。

蒋婷婷让我留在警局,一直到案子结束。我开玩笑问她,我对警方这么有用,不如直接按特招人才的待遇,给我个编制呗。

每次我一开玩笑,蒋婷婷就冷着面孔不再出声。男人撩妹,有时候需要耍点无赖,我继续试探:“或者,动用点特殊关系也不是不行嘛。”

我此前从她同事口中知道蒋婷婷父亲是市政法委书记,但蒋婷婷似乎很不愿提及这个位高权重的老爸,之前提到时,她立马变脸。为了探知她的反应底线,我就隐晦地将这个话题往出引,没想到蒋婷婷转过脸,凑到我鼻尖,一字一顿地说:“再跟我提无关的事,终止合作!”

我从她两只眼睛里看到了两团火焰。

回到刑侦科办公室,老张一手端保温杯,一手拿着从派出所调来的“S”型弯刀。

“这是一种盎格鲁撒克逊武器。”老张见蒋婷婷进了办公室,乐呵呵地冲她说:“这种武器出现在距离这里**公里的苏格兰岛,是当地**族人冷兵器时代的东西。”

我凑近身边一位男警官,悄悄地问:“这么远古的兵器,你们怎么查到的?”

警官下巴朝老张一指,说:“老张呗,国内少有的武器专家,看起来是个普通大叔,实际上很少人知道他有多牛逼。”说完又摇摇头:“哎,可惜了。”

我不知他最后这句叹息是什么意思,但老张在那讲话,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就没问了。

等老张讲完了,我插嘴问:“既然这种刀的产地如此遥远,翟刚是如何获得的?当时派出所没审问吗?”

“派出所的干警并没有意识到这柄刀的特殊之处,只当做一般违禁品没收了,还是政委看出了特别,专门跟派出所要来的。”蒋婷婷说。

“婷婷,你负责去找翟刚,再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其他人负责查证被焚尸体的身份,以及寻找目击证人。”

从警局出来,我冲蒋婷婷咂嘴,夸赞老张真看不出还是个武器专家。蒋婷婷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老张年轻时在北京公安部有很好的前途,后来犯了错误被发配回到了这里。

“当初的命运跟你很像,但不同的是。”蒋婷婷转头望着我说:“老张不像你这么佛系,知道小城的治安水平为什么在全省第一吗?背后都是老张这么多年在默默出力。”

我第一次没有对蒋婷婷嬉皮笑脸。

7.

坐上JEEP,蒋婷婷一边开车一边问我,通过这么多零散资料,对翟刚有什么评判。

我坐在副驾,左手三根手指不由自主捏了捏鼻头,两旁建筑物急速往后退去,过了一会儿我说:

“持刀、袭警、家暴,说明翟刚具有暴力倾向,娶了个比自己大12岁的柔弱妻子,则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他心理的幼稚归属,简单说,就是没长大,假设黑袍骷髅人就是他,那就更能肯定这一点,因为面具遮掩的行为,在心理学叫‘后窗窥视’,就是性格懦弱不敢面对世界,而喜欢躲在暗处观察。你看很多人幼年时都有这种心理现象,喜欢躲在一个不易发觉的小空间里观察外部世界,大多数人长大后,这种“后窗”癖好就消失了。”

蒋婷婷点点头,说当时派出所民警也将翟刚描述成一个畏首畏尾的人。

根据派出所的在案记录,我们找到了翟刚的家。

令我们有些诧异的是,翟刚的家装修考究,设施齐全,并非我们所料的棚户区之类的贫民区。只是看上去冷冷清清,很久没人打理的样子。蒋婷婷环视一遍屋子就问他:“你妻子呢?”

翟刚看上去挺壮实,说话声音却像蚊子,如果说是由于羞涩不敢看女警花蒋婷婷,那么从头至尾连我这个人畜无害的心理师都不看一眼,则暗示他有着极度的自卑心理。

另外,之后的交谈过程中,翟刚在回想问题时,总不由自主将手指放在口中咬着。

这是佛洛依德理论中的唇欲期没过的典型症状。

通过一系列言行可以确定,翟刚是一个心理不健全缺乏基本勇敢和果断的男人,这种懦弱的人并不具备杀人焚尸的心理承受力,但我这样的想法不能先对蒋婷婷透漏,以免影响她们破案。而我自己则满腹狐疑地等着看清,最终的凶手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看着翟刚低头不停挠着发红的头皮,我又顺口问了一句:“看你的皮肤紫红紫红的,应该不是在小城这边的太阳晒的吧。”

没想到翟刚言辞立即闪闪烁烁,“嗯嗯啊啊”地应着,引起了蒋婷婷的警觉,蒋婷婷盯了一会儿他问:“只有海边才能晒出这种紫红色皮肤,你在海边呆过?”

翟刚更加手足无措,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摇摇头。蒋婷婷直接站起来,厉声问:“老实回答。”

一声喝令,翟刚顺口就交代了:“我以前是远洋跑船的。”

“哼,怪不得你家装修得这么好,我可知道,远洋跑船的工资可高的很。”蒋婷婷一边绕着翟刚踱步,一边循着思路说,忽然站定,站在翟刚面前问:“那柄S型刀具,是你远洋出海时从国外带回来的吧?”

翟刚低头盯着蒋婷婷的皮鞋脚尖,点点头低声说:“是,船走到苏格兰时在当地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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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远洋海员由于长期在海上作业,是心理疾病最多的群体之一,你可以着重审问他这方面经历。”我凑到蒋婷婷耳边悄悄说,蒋婷婷动了动眼皮,接着让翟刚抬起头。

“说吧,仔细讲一讲你出海时的经历。”

慢慢地,翟刚又是搓胳膊,又是咽口水,显得非常不安,他语无伦次地讲:“出海,一年要在船上呆三百天,没什么经历,人少,每天都吃鱼……”

“你和其他船员的关系怎么样?”我问他,打算直接从关键问题入手。

没想到我这一问,翟刚索性不再回答了,低着头开始啜泣,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掉。蒋婷婷看他这幅样子准备教训,我摆摆手阻止了她,等翟刚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一把脸说:“在船上呆的都不是人!”

远洋航行,一趟班轮来回至少要在海上漂泊两三个月,船员们每天面对的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生活饮食也极其单调,再加上远离大陆,经常孤身面对深海未知的凶险,心理上形成了极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而且没有异性,他们的性需求处于极度压抑中,时间一长,许多船员就在环境的逼迫下心理开始变异。轮船虽然是个小集体,但因为远离社会,于是各种道德、法律就渐渐模糊,失去了约束力,船员们开始不自觉地,或者说故意开始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给极度枯闷的航行生活增加一点刺激。

“我曾经接到过远洋船员的心理咨询,有人因为孤独开始失语,有人变得暴躁不堪,更多的是遭受他人暴力的弱者,没关系,你如果也有类似的遭遇,请讲出来,这没什么可怕的,很正常。”我安慰翟刚。

翟刚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的声音像刀子在岩石上刻字,一个一个蹦出来说:“他们强奸我,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

最后他大吼一声,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发泄出来。

我和蒋婷婷则被他的控诉惊住了,蒋婷婷抿了抿嘴,看看我,显然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对翟刚了。

见翟刚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只好将话题引向一个轻松的范围。

“你眼光挺不错呀,苏格兰买的那把S型弯刀,警局的武器专家都叹为观止。”

翟刚却没有回应,情绪也未得到缓解,反而用牙齿紧紧咬住胳膊,一条血线从牙缝下缓缓流出,看样子心里正遭受巨大的煎熬。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他:“当时在苏格兰,这种S型的刀具,你总共买了几把?”

听到这个问题,翟刚脸色变得铁青,怒气冲冲地盯着地面。蒋婷婷也发现了异常,明白杀人焚尸案的关键之处或许就在这里,于是对翟刚说,跟我去局里一趟,把事情交代清楚。

9.

政委老张带着人也查明了桥洞下被焚尸体的身份,是和翟刚同一条航船上的大副。果然,焚尸案还是和翟刚扯上了关系。

据翟刚交代,去年十一月,他们的班轮行驶到苏格兰的**湾,远洋海员都有这样的传统,即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总会买下一些当地特色物品留作纪念。原本翟刚看上了苏格兰一种裙裤,但是当他看见曾经带头强奸他的大副买了一柄S型刀具,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跟着他买了。

“你是想用这把刀来作案,报复杀害这位侵犯过你的大副吧?”蒋婷婷坐在审讯室,一边审问翟刚,一边做着笔录。

“没有,你们也看见了,那位大副死时,我并不在场。”翟刚的眼神露出了一丝狡黠,令蒋婷婷无可辩驳,审讯一时陷入了僵局。

“不过你可以让你的妻子范彩霞借刀杀人!”由于我一直没说话,所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令审讯室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转头看着我。

我从暗处走向翟刚,将我脑中的分析和盘托出: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一直到现在,你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吸引了我,那就是吮吸你的大拇指,这在佛洛依德精神学离来讲,是口欲期未得到满足的表现,它反映了你多多少少有一定的俄狄浦斯情节,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你工资挺高,人长得也不赖,却娶了个逆来顺受比你大十几岁的范彩霞,她正迎合了你需要母亲一样宠溺的心理,好让你的懦弱、幼稚得到一个无条件的呵护。而范彩霞是一个很传统的妇女,既然你成了她的丈夫,又辛苦远洋挣钱养家,就对你言听计从,即便你在她面前滥施淫威,她也完全忍受下来。”

说到这里,翟刚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得意,我陡然对眼前这个长相老实的男人心生厌恶,皱着眉头对他说:“是的,你可以让范彩霞对你言听计从,可以让她替你报仇,但你同时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一切品质,就像……嗯,就像一个被阉割的太监。”

翟刚收敛起那丝得意,又恢复到畏畏缩缩的状态,嘴里嘟囔着:“你们没有其它事就放我回去吧,反正我又没杀人。”

按照法律规定,警局只得放了翟刚,转而申请拘捕令准备对范彩霞进行逮捕。这个过程蒋婷婷一直樱唇紧闭,似乎在做一件难以忍受的任务。

我和一众警察赶到医院,遇到了范彩霞的主治医生,他告诉我们范彩霞由于精神高度紧张,折腾了一整夜,现在刚打了镇定睡过去了,蒋婷婷示意她的同事们,等在病房外一直到范彩霞醒过来。

一向冷漠的蒋婷婷,却对一个普通的有杀人嫌疑的中年妇女尽力照顾,令我有些不解。我悄悄问身边的警员,他们似乎都讳莫如深,撇撇嘴巴什么也不说。

我们几个人一直等到大中午,范彩霞才醒过来。蒋婷婷第一个进去,对范彩霞说,翟刚已经交代了。

范彩霞如释重负一般,将双手伸过来说:“你们把我带走吧,我内心已经承受到极限了。”

蒋婷婷说:“你作案的人证物证我们都找到了,肯定是要带你回去,但我希望你亲口讲讲事情的经过。”

范彩霞放下手,望着窗外,整整讲了一个钟头,才把她和翟刚的故事讲完。

10.

“我原是翟刚的表嫂。”范彩霞一出口就令在场所有人屏吸听他讲述。

翟刚和表兄家隔着村,自从表兄娶了范彩霞后,沉默寡言的翟刚就不断跑几里路帮着表兄干农活,范彩霞说,那时她就知道这个小十来岁的表弟的心思,只是见他年龄小没点破。

高中毕业后,表兄在一次务工时,不慎从高处的脚手架摔下,当场毙命。由于结婚时家中欠下一大笔债,范彩霞准备外出打工还债。这时翟刚站出来,说要和表嫂结婚替她分担债务。范彩霞以为翟刚年少不懂事,就让他继续读书,找丧偶的表嫂做老婆,在农村会被人笑死的。但翟刚为了表明心迹,放弃了读大学,并通过劳务公司报名去做远洋海员,他知道这种工作对内陆人来说,不仅艰辛,还很难适应,但是也正是这个决定,感动了范彩霞。

范彩霞在翟刚临行前,和他领了结婚证,并让小伙子体会到了有老婆的滋味,她自己也将翟刚视作一生一世守护的人。

翟刚出海后,将工资卡交给范彩霞,每月一万多的入账,在这个小城绰绰有余,两年下来,范彩霞不仅还清了旧账,还在城里盖上了新房。

可是范彩霞发觉翟刚每次出海回来后,性格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甚至到后来,还非常敏感易怒,直到去年,翟刚开始对她实施暴力,经常无缘无故凶狠地殴打她。

念在最危难的时刻是翟刚帮了自己,范彩霞都忍了下来,并用女人的温柔询问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翟刚在范彩霞的怀中,终于吐出了自己在茫茫大海的孤船上,遭受其他男性船员性虐待的事,而为首的就是那个同乡的大副。

令范彩霞没想到的是,翟刚习惯了她对自己逆来顺受,逐渐将自己在外面所遭受的境遇加倍施加给范彩霞,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恨。直到最后,翟刚命令她,自己在苏格兰和大副买过相同的S型刀具,让她替自己报仇。

尽管范彩霞苦苦哀求,但翟刚不为所动,一定要让她杀了大副为自己出口恶气。范彩霞最后想通了,一来知道这些委屈都是翟刚为了自己而遭受的,二来也为了避免以后自己再遭受丈夫的殴打,范彩霞铤而走险,找到大副,用大副自己的刀杀了他并焚尸。

而翟刚知道大副和自己同船,又欺辱过自己,他的死自己有极大的嫌疑,为了误导警方的视线,在范彩霞作案时,他就故意大闹派出所,以提供自己作案不在场的证明。

范彩霞说到这里,我左手三根手指捏着鼻头继续补充:

“由于长期自卑和压抑,翟刚不敢直面对手,而是通过让顺从自己的老婆去解决,可即便迫使女人,他也没有足够的自信,而是躲在黑袍和骷髅面具之下,企图以这种方式恐吓范彩霞,逼迫她尽快动手。可是没想到,范彩霞一个女人经受不了自己杀人、被恐吓、丈夫阴毒等一系列打击,于是出现了幻觉症。”

蒋婷婷听完我们的讲述,骂了一声“畜生”,令我诧异的是,随后她泪流满面地让身边的警察给范彩霞戴上了手铐。

范彩霞被押着出了医院,她即将面对的,是故意杀人罪的重型,而本案真正令人愤恨的凶手翟刚,很可能会合法地逃脱制裁。这样的案件,令我不胜感叹。

蒋婷婷仍然呆在病房,坐在一张椅子里,警帽搁在一边,她捂着脸半晌没有动静,我从没想过,这个冷峻的女警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11.

“人的内心就像一座大坝,是有容量的,如果情绪只积累,不通过各种方式疏导散开,终会有一天会溃坝对自己造成伤害,就像翟刚那样。”黄昏的柔光通过玻璃窗落在蒋婷婷的警服上,我轻声对她说。

她抬起头,满眼泪花望着我:“范彩霞的案子,似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家庭。”

我在她身旁坐下,等待着她自己往下说。

“我父亲年轻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为了母亲过上好日子,也想翟刚一样没日没夜奋斗,可是后来升官遇到瓶颈,竟然为了往上爬,亲手将我漂亮的母亲送到领导床上,母亲为了报答父亲多年的付出,同意了一次,但那次过后,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之后父亲仕途像火箭一样往上窜,但我却不愿再认他这个爹。”

蒋婷婷捂着脸说完,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背,没说什么,悄悄离开了病房。我知道,有些悲伤别人无法化解,只能依靠自己内心的力量,此刻任何语言都无法抹去蒋婷婷记忆的伤痛,最好的安慰就是不打扰,唯有让她在哭泣中慢慢回到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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