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这人拉上包间门,对我动手动脚。” 一个化着浓妆衣着艳俗的三十多岁女人看见我后呼救。

我是一名铁路火车上的乘警,前年4月初的一次出乘,我刚和列车播音员柳苗苗在餐车坐下,准备一边吃午餐,一边眺望窗外漫山遍野的灿烂油菜花,忽然软卧车厢那边传来“抓流氓啊——禽兽——”的呼叫。

我立即放下碗筷,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奔去,柳苗苗紧跟在我身后。

接着看见那个女人抓住一个眼镜男推搡。

“怎么啦,都坐在原地别动,你先把事情说清楚。”由于这趟旅客很少,许多铺位都没坐满,这间软卧包厢里四个席位,只有一个戴眼镜文绉绉的年轻男子,和一直呼救女人。

“门……门不是我拉上的,我,我给她递了个苹果,就,就想跟她认识一下,什么也没做。”眼镜男脸涨得通红,看着我的警服结结巴巴辩解。

“呸——猥琐!衣冠禽兽!”女人变本加厉地骂,眼镜男毫无招架之力。

我从警以来每天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分辨好人坏人的火眼金睛,面前情形,大概率属于这女的无事生非,当然也不排除春天来了,眼镜男面对这种魅惑的女人,一时难耐旅途寂寞……

这么乱想着,工作程序还得完成,我让他们把身份证掏出来,在身份证防伪检测仪上查了一下,都没有案底。

“你叫华梅吧,有没有证据证明他对你侵犯?”我手持女人身份证一边和她本人对照,一边询问,眼睛再次扫视一遍她全身,紫红色头发,吊梢眉,胸前露出很多,劣质“恨天高”鞋子,言行举止间透漏着轻佻,很容易让人往不正当职业联想。

“他就是想对我图谋不轨,不行,我没办法跟这样的人单独处在包厢。”女人抱着行李,一副不换包厢誓不罢休的架势。眼镜男仍然涨红着脸嘴里呜呜浓浓的辩解。

这种案子最难断,双方各执一词。考虑到实际情况,为了息事宁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华梅换个包厢,反正空余席位还很多。于是让她带上行李,我领着她在隔壁几间寻找。

郁闷的是,旅客座席分布都零零散散,每间包厢都有一两个人,华梅一见里面有男性,直接拒绝进去,非要找个无人包厢单独坐,显然我不可能把别人清出来满足她,最终只得安排她和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同处一室。

华梅也知道这是最后的选择了,很不情愿地扭着屁股坐进去。

事情终于解决,我每次出乘都会遇到大量这种麻烦,见怪不怪。完了转身冲柳苗苗露出一个苦笑。柳苗苗也虚惊一场,抚了抚心口,翻动着樱桃小嘴嗲嗲地说:“我看不怪那个眼镜男,这女人我一眼就看出,是个招蜂引蝶的主。”

柳苗苗本来是小声对我说的,可她播音的职业训练,让她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华梅耳朵里。这一下,真的捅马蜂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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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们这种25B型电力机车,是国家即将淘汰的最后一批“绿皮车”,八九十年代,它曾是铁路客运的主力车型,到目前,只在一些偏远路段保留运行。像我们这趟普快,大部分时间都在穿山越岭,沿途都是客运量很少的三四等小站。

不过相对来说,这样的出乘也有好处,可以一路欣赏秀美的山川风景,这在大都市可是见不到的。可是车上的风景就难说了。

华梅冲到包厢门口,对柳苗苗大闹起来,柳苗苗一是作为车组人员,保持职业规范,不与旅客冲突,二是确实怪自己多嘴,理不在先,第三我知道,她是怕投诉,一旦华梅投诉,她这月奖金会被扣除,信用卡又要还不上了。

见我夹在中间劝阻,又有一些旅客前来围观,柳苗苗也一直隐忍不发,华梅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就作罢了。当大家都散去的时候,柳苗苗趁乱不注意,偷偷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转身回去的华梅身上喷了两下。我掩住她,压低声音问,你又搞什么鬼?还嫌麻烦不够大?

柳苗苗走了几步,解恨似的说:“我就说她是招蜂引蝶,你等着吧,哼!”

回到餐车吃饭,柳苗苗看看时间,压着我的手腕目露贪光,说,别着急着吃,马上到月亮湾了,“一灯大师”的麻辣牛肉就要上来啦。

“嗨,我差点忘了,有好吃的怎能错过。”我放下碗筷,看看窗外路标,再过一个隧洞,就到了山坳里的小站月亮湾,这是一个五等车站,没有客运和货运业务,我们要在这里停车二十分钟,等逆向的列车经过后,才能继续前行。

“一灯大师”是小站的信号员,负责铁路信号灯的维护,由于经常在这里停站,车组很多人都认识他,但令人痛心的是,上个月我从这里的铁道线路民警小刘那里得知,“一灯”患了肝癌,生命为期不长了。

印象里,“一灯”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好人,五十来岁,高高瘦瘦的,一辈子与世无争,就呆在这深山里安心做个信号员,唯一的爱好是喝酒,这些情况导致他一辈子没娶媳妇,或许也是导致他罹患肝癌的原因。

一灯喝酒就要配好菜,挣的钱除了买酒,就是买菜自己研究着做,他喜欢吃牛肉,做出的凉拌麻辣牛肉在我们车组很有名,他常常做好几份,我们列车停靠时,他就提上一份,从车窗里给我们递进来。柳苗苗一想起他的牛肉,就不停地咽口水。

这么一个好大叔,却得了绝症,哎,提起来我和柳苗苗都忍不住叹息。

列车一过隧道,速度就减慢了,走了三分钟,看见那片“情人坡”,我就知道月亮湾要到了。

情人坡是小站旁边一处矮矮的缓坡,算得上这个山城一处很有意义的地方,过去县城一些青年男女谈恋爱时,都要跑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在情人坡上刻下誓言,天长日久,这片小坡就挂满了情侣的信物,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情话,情景很是浪漫。

不过随着时光变迁,现在年轻人怕麻烦,很少来这里了,他们的爱情都追求短平快,情人坡就和这小站一样,逐渐被冷落下来。

列车停稳后,我打开车窗,却没发现一灯的身影,我心里一紧,怕不是……

不敢多想,我冲站台上的调度员喊:“怎么一灯不在?”

调度员挠挠头回复,奇了怪了,早上一直在这,一小时前,他就忽然脱离岗位失踪了。

我忧心忡忡地呆在车上,过了两三分钟,一个旅客慌慌张张冲到我面前,手里抖索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说,警察小哥哥,有凶杀案!

我认出,这个报警的女孩,就是和华梅同一包厢的大学生。

3.

女孩说,同室的华梅看见车辆到站,就支使她去水房帮忙洗两个苹果,然而等她洗完回来,发现车窗大开,华梅已不见了人影,她正奇怪,发现床脚掉落了一团揉皱的纸,拾起来一看,居然是一份杀人方案,于是赶紧过来报警。

我深感案情重大,将纸张铺平看了看,这是一份十分简陋的计划,列着几条简单的步骤,写了怎样诱导对方见面,怎样一招毙命,怎样埋尸,因为逻辑模糊,这与其说是一份杀人计划,倒不如说是个可笑的幻想随笔。

但我没敢掉以轻心,先带着女生去了包厢,果然,窗口开着,窗沿有新的爬痕,我探出头,因为朝向站台另一面,所以没有工作人员能看到这边情形。不过我一眼看见铁道下面的泥土小路上有新踩的脚印,正是从这个窗口下延伸出去的。

我看看时间,还有十七分钟列车才走,于是没有多想,跟列车员要了车门钥匙,跳下车顺着华梅的脚印去找她。

脚印一直延伸到情人坡的后面,我远远看见华梅往油菜花地里走去。我立即大喝:快回到车上!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华梅忽然停了下来,见我快到跟前时,就把裤子一拉,对着我嬉笑着说:“警官,我想解大手,车上厕所都占满了,我急得不行,只能躲在这里解决,拉完我就回去。”

我从警以来,不怕苦,不怕危险,有事甚至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但是还没谈过女朋友呢,一见这华梅这阵势,慌得连忙转过身去,说:“你赶紧把裤子提起来跟我回车。”

话音未落,小站警铃“哇哇”大响,不好,那边出事了,我的首要任务是维持列车安全,华梅这边只得暂时放下,我留下一句“快点回来”,就往站台跑去。

列车一溜窗口的旅客都探着头往站台这边看,我赶过去,站长、调度员,以及线路民警小刘都在。线路民警也属于公安部十局的铁路公安,主要负责铁路沿线的安全维护。

见我过来,小刘说:“一小时前,我老远看见一灯鬼鬼祟祟四处张望,职业习惯,使我觉得他有什么事,就暗暗跟着他,没想到进了小竹林,就跟丢了。无奈回到他平时留守的信号室,发现他电脑忘记关了,我打开一看,他刚跟一个女网友在聊天,女网友约他在情人坡后面见面,并有谋财的可能,因为对话记录里,一灯跟对方说自己刚收了一笔三万元的款子,对方让他把这三万元借给她救急用,一灯居然答应了。”

我们都知道这三万元是得知一灯得癌症后,领导同事和朋友给他捐的款,希望这个单身汉在人生最后一段时间能得到关怀温暖,没想到他用来给女网友表忠心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一个单身男人,临终前想要个女人了却心愿,金钱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发现一灯可能陷入骗局,小刘就四处呼喊,却没有回应,怕发生更严重的意外,他回到站台拉响警铃,组织站务人员一起去寻找。

我翻看一灯电脑里女网友的资料,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一张自拍照。

“是华梅。”我喃喃说道。

4.

柳苗苗在车上也知道了华梅跳车的事,连着给我发了几条微信语音,说要注意安全注意时间赶紧回车之类的话,我没来得及回复她,这时候我可比谁都着急。

带着众人赶到华梅脱裤子的地方,却不见了人影,地上都是草丛,足迹早就断了。因为时间关系,我不能跑远,只得让小刘带着他们继续往竹林深处找去,我则登上情人坡,想站在高处四望,看看能不能发现踪迹。

上坡到一半,眼角掠过一个什么东西,我止住了脚步,慢慢转头,发现一棵柏树下面垒着一座坟墓,乍眼一看,墓碑残破,是块年代很久的墓地了。然而墓碑上的一列风蚀依稀可见的刻字,却让我颤栗起来,忍不住反胃想吐。

墓碑上刻着:“华梅之墓”!

我立即呼叫小刘,问他这里“华梅”的墓地是怎么回事,小刘回复说自己也不清楚,这坟墓大概十多年前就有了,也不知道谁埋的,没人管过。

我站在那里,可以肯定,坟墓里不可能是旅客“华梅”,那么她真实身份到底是谁?坟墓里的人又是谁?

看看时间,离开车还有十分钟,柳苗苗却一跳一跳地过来了。

“会车停站,车组人员是不能下来的,你怎么不遵守纪律?”我赶紧推着她往回走。

“我看你半天不回微信,也不回来,自告奋勇下车给你帮一下忙嘛,上次协助你抓住了逃犯,再也没人敢说我是花瓶了,我得再接再厉。”柳苗苗捏着拳头说。我苦笑,她不给我添乱就烧高香了。

“华梅去哪了?”她边走边问。

我摇摇头,说小刘带着众人找去了,有线路民警小刘在这负责,我打算先回车上,将一车旅客安全送到终点更是我的首要责任。

四月初,月亮湾的油菜花开得一片嫩黄,不少养蜂人的蜜蜂来到这里采蜜,往站台走回的路上,柳苗苗突然指着一片天空跺着脚叫起来:“你看、你看呀!”

顺着她的手指,我终于注意到一个奇怪的景象,成队的蜜蜂从油菜地里飞出,朝竹林深处飞去,我纳闷,蜜蜂不采蜜,跑竹林里干嘛,那里又没有花朵。

我隐隐觉得,这个现象似乎与华梅和一灯有关,但说不上来。身边的苗苗急的在那直叫,说话牛头马尾,好半天我才听清她的意思:

“蜜蜂飞的方向,就是华梅逃逸的方向,之前在车上我给她喷了花香水,吸引蜜蜂。”

原来我们经常走这条线,柳苗苗使用的那种花香水,会吸引沿途的蜂蜜飞进车窗往身上扑,吓得柳苗苗一到春天,就不敢在跑车时使用。之前在软卧车厢,华梅跟她闹,她就趁她不注意搞恶作剧,往她身上喷了点这种香水,等路过油菜花地,让蜜蜂缠住她为自己报仇。

“怪不得你说她招蜂引蝶,还真是这样。”我兴奋地说,这可帮了我们大忙,我赶紧呼叫小刘:

往蜜蜂集中飞去的方向找华梅。

5.

小刘他们顺着蜜蜂飞舞的方向找到华梅时,华梅已经将一灯捆绑在一个深深的地坑里,举起一块石头朝他头部砸去,小刘飞身扑去,幸好成功阻止了惨剧发生,不过石块偏落在一灯腰部,让原本身体虚弱的一灯无法站立起来,小刘他们不得不紧急将他从坑里吊起,送往县城医院。我则给华梅铐上手铐,押着她上车,准备移交给终点站的铁路公安刑侦队。

刚一上车,旁边铁轨呼啸而过一列特快客车,逐渐远去后,我们的列车才长长一阵鸣笛,徐徐启动,像大山里刚刚睡醒的一条巨龙。

我将面无血色的华梅拷押在宿营车的一间宿舍后,她绝望的眼神中流出汩汩泪水,继而像崩溃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列车钻进隧洞,响起“哐嘡——哐嘡——”的节奏,让她的哭声尤为渗人。

“你杀信号员到底是什么目的?”等她哭到有气无力时,我突然发问。

华梅双眼无神,嘴唇微微一动说:“图钱。”

“不对。”我带着安慰的语气,纠正她的谎言:“他已经把钱给你提过去了,你却分文不动,而对他下死手。如果你是图钱,根本不必这样。再看看你被我控制后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骗钱未遂的骗子所展现的状态,倒更像自己遭受了巨大打击。”

华梅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还有情人坡旁边写着你名字的坟墓,里面是谁?你又到底是谁?”

既然她不愿开口,我就将我心头的疑惑一件件摆出,没想到说到坟墓,华梅两眼里忽然又闪了光,大颗泪珠滚滚落下。

但还是没有得到她任何回答,我脑子里一团乱,走出宿舍,给小刘打电话,小刘说刚把一灯送到医院,正陪着他呢,所幸没有大碍,只是皮外伤,休养一阵就好。

“你回去了查查情人坡旁边那个华梅的墓,我判断那里可能有问题。”

“华梅的墓?好的,毛哥,我等会儿回去跟车站的人把这事办了。”

下午巡过两遍车厢后,我接到小刘简短的通知:“毛哥,一灯有问题。”

原来我给小刘打电话时,一灯就在旁边,听见要查那个墓,就坐立不安起来,原本说好要在病房静养一天,却又改口说要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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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的举动引起小刘的职业警觉,他一方面控制住一灯,一方面安排人将华梅的墓挖开检查,现场的医务人员根据被挖出的骨骸判断,竟然是一具男尸。小刘询问一灯是否了解被埋的尸体,但一灯支支吾吾,神情慌张,越来越令小刘怀疑了。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什么,但我觉得一灯肯定有问题。”小刘再次陈述了他的想法。

我立刻走向宿营车关押华梅的宿舍,推开门就直接问道:“那座坟墓里的男人是谁?信号员现在已经被我们警方控制了。”

华梅一听这话,疯了一般大叫着向我扑来:“我要杀了他!我要亲手杀死他!”

6.

下午六点,我给华梅端来晚餐,默默吃完后,她的精神略微好了一些,讲出了一段令我惊骇不已的往事。

十三年前,华梅还是个中学辍学的农村女孩,当时她正和县城高中的一名优等生正谈着恋爱。华梅深情地回忆说:“那时的爱情纯真而浓烈,两人一到周末就相约,翻过两座山来到县民的“爱情圣地”情人坡,在这里互诉衷肠,在坡上写下山盟海誓的诺言。”

可是那地方非常偏僻,有一次两人恋恋不舍停留得晚了,等打算回城时,天色渐黑。他们相扶着准备朝坡底走去,却发现了一个瘦高的铁路扳道工从旁经过。

扳道工看青春靓丽的华梅眼神里带着贪婪和邪恶,令华梅很害怕,躲在男友的另一侧加速走去。走了一阵,穿过小竹林时,没想到那个扳道工返身回来了。

“嘿!”扳道工叫了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个激灵。男友看见他手里的大扳手,护住华梅惊声问:“你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那把大扳手就抡过来了,男友顿时倒在地上。

紧接着,华梅被拖到竹林里,接连遭到了三次强暴。扳道工完事后,又用拳头对着华梅猛击,将她打晕过去。

半夜华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满身是土躺在一个坑里,坑边趴着奄奄一息的男友,男友用微弱的气力告诉她,当时被扳道工的扳手打晕不久,就苏醒过来。忍着脑中的剧痛在黑暗中四处寻找华梅,最终在竹林里发现扳道工在挖坑准备埋掉华梅。

当时男友已经非常虚弱,脑部溢出了大量的血,如果直面打斗,根本不是扳道工的对手,只能等扳道工将华梅埋完走掉后,自己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她从土里刨出来。

华梅挣扎着搀扶男友离开,可是没走几步,男友就头部崩血,一命呜呼了。深山野林中,华梅忍着巨大的悲痛,无助地压抑着哭声,最终她做出了绝望的打算:

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只做一件事:为男友报仇。

夜色中,华梅将已经断气的男友拖到原本准备装自己的坑里埋掉,自己则跑到铁道上,趴进了一列停站会让的货车,她准备去一个大一点的城市,等恢复了身体,做好周密的计划,就回月亮湾寻找那个扳道工报仇。

“那么,扳道工就是现在的信号员‘一灯’了。”我默默地听着火车上这位浓妆艳抹的女人的回忆录,最后叹息一声,问她:“显然你的仇恨一直没报,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华梅的泪水又往出涌,她说,当时爬火车溜到A市后,找了一份餐厅厨房工的活计,第一个拿到月工资,就买了刀子、胶布等作案工具,她打算杀了扳道工后,自己也自杀给男友殉葬。

“可是动身之前,我身体有了剧烈的反应,我隐隐猜到是什么原因,为了确认,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怀孕了。”

7.

根据检查结果推算时间,孩子是男友的,华梅的计划就此被打乱。

“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这个孩子比我的命都重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这时的华梅,眼睛里流露出的坚毅竟然让我这个逮捕她的警察,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那么一瞬间,我的眼前法律和道德模糊了,只有一位母亲的形象清晰地浮现。

“女人本弱,为母则刚。”我说。

之后华梅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她暂停了报仇计划,拼命挣钱,极力为孩子创造一个优裕的成长条件,但是她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一技之能,挣得钱只够勉强生存。但她已下定决心,愿意为孩子做任何牺牲,所以没怎么犹豫,就去做了小姐。

“道德,尊严,在我眼里都他妈是浮云。”华梅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道:“我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将孩子抚养成人后,杀了扳道工。”

“可是,你也说了,这才过去十三年,孩子现在应该还上初中,正是需要花钱,需要你照顾的时候。”我问。

“是老天不给我机会,我要亲手杀了那个畜生。”华梅一说到这里,就开始咬牙切齿。

这时我头往后一仰,大张着嘴好一会儿,华梅为什么迫不及待动手报仇,原因再简单不过:她知道了“一灯”得绝症的事,她这么多年等待的复仇,一定要亲自完成。

“我生下孩子后,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悄悄潜伏到月亮湾一趟,暗中观察那个扳道工的一举一动,防止他去别的地方。他倒是心虚,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工作调动,冥冥中也是在这里等待我亲手结果了他,没想到他先得了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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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坡旁边埋葬男友的坟墓墓碑,就是后来华梅亲手悄悄装上的,她不想让男友尸首埋在一座无名的孤坟里,这在她仅有的文化知识里,这是天大的不敬,所以想给他立一座碑。

可当年男友是高中里的优等生,失踪曾在县城引起轩然大波,如果刻上他的名字,这里很容易引发关注,从而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于是华梅把自己的名字刻了上去,等报仇结束后,再给男友刻个正式的碑,并且准备以后将自己也葬在这里。

“我当时在县城,就是一个默默无名,死了都没人关心的孤儿,情人坡那么偏僻,即便有人发现,也不知道我是谁。”

华梅因为长期在月亮湾暗中观察,熟悉这里的地形和一切人员行为作息,也知道我们的列车会在固定的时间在小站停二十分钟。

“所以你计划好了,知道一灯是单身老男人,先通过网络交友诱导和他见面,再利用这二十分钟动手行凶。一灯掉进去的那个深坑,是你提前挖好掩藏的,诱导他踩进去,你好轻易置他于死地。而且乘坐我们的列车,时间正好,也有利于掩藏行踪,一般人可真没这胆识和思路啊。”直到这时,我终于理清了这起案件的所有经过:“所以刚开始你在软卧车厢喊叫性骚扰,实际上是想让我们给你调换一个无人的包间,方便行动,可是所有车厢都有人,为了尽量减少阻碍,你最终选择了只有一个柔弱大学女生的包间。”

华梅双手捂脸,半天,指缝中透出几个字来:老天怎么不成全我啊!

8.

我赶紧把获知的信息给小刘传过去,一定不能放掉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一灯,他老好人的面孔骗了我们所有人,谁都不曾想,这个能做一手绝味麻辣牛肉的老实人,会是一个强奸杀人的恶魔。

很快小刘回了信息,一灯自知命不长了,一审问就招了。

当年埋完女孩,再回头寻找男生尸体时,发现不见了,起初胆战心惊,以为男生苏醒逃走了,可是后来满城风雨也在寻找失踪男生,他就侥幸地想,男生应该跌落到附近的山崖里了。

而且他一直以为土堆里是当年自己亲手埋掉的女生,某一天忽然发现这里有人立碑后,刚开始恐怕自己暴露了,以为立碑的是那名失踪的男生,可是连着几天自己安然无恙,男生也一直没有现身的迹象,就安慰自己说,这么久都没事,男生要活着,早就报案来抓自己了,肯定是自己多疑了。

华梅这边,她的经历固然值得同情,但法网恢恢,不会漏掉任何罪行,将她移交给铁路公安部门,是我必须尽到的职责,等待她的,将是法律公正的判决。

柳苗苗也从我口中知道了华梅的故事,在下车前,她从钱包里取出五张百元钞票,又怂恿我捐出一些,交给华梅说:以后好好把孩子养大。

华梅手上挂着铐子,斜着眼睛不屑地瞟了瞟柳苗苗,扔下一句:省着自己还信用卡吧,年纪轻轻出手还大手大脚,老娘这些年挣了上百万,连个超过百元的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买。

气得柳苗苗脸红到脖子根,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不过从那天起,每当我们的列车驶过月亮湾,穿行在开满油菜花的山野中时,柳苗苗就会端正地坐在播音席前开始播音。

列车拉着长笛在山间疾驰,春天的风灌满了车厢,沿途飘扬着苗苗音乐般温柔婉转的声调:

各位旅客,在漫长而单调的旅程中,让我们来倾听一位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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