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月 戊戌日
小猫和小猪都是我的老屋啊。
昨晚我妈回来，说了两件事。
一是老家在高铁预计路线上，要拆掉了。二是说家里养的十头猪死了三头。
我听了举着手臂比划两下，笑问：“是大猪小猪，白猪黑猪？”
然后又笑着拍拍她，就当是破财消灾，破猪消难嘛。
对第一件事，却不知说些什么，左右闲聊两下，好像连那么点心酸也可忽略不计了。
01。
我是个懒人，很多年前老家门口卧着的白猫也是。
它很白，滋养得圆润又干净，也很老了，皮毛不再光滑，整日不动如山。光影交错，瞳孔放大收缩，没有声音也似乎没有情绪。
都说世间万物老则为怪，它却没有化成精怪戏弄我的意思，只把眼睛缓慢地眯着，至于小孩儿耐不住性儿，便去找别的乐子。
后来有一日午睡起来，找不见它了，问外婆，问外公，说是老猫知道自己要走了，到前面桃树那儿刨了个坑。
桃树在家门口的小路尽头，适逢季春，桃花夭夭，清劲东风趟过，便是落红簌簌，那时我还不懂离别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看着桃树，感觉很远。
那只很老，却一直安静地与我为伴的白猫，好像是心口一团初春的白雪，湿湿嗒嗒地消融了。
那棵桃树不知多大的年纪，比菜园的银杏和后院破天高的松柏年轻得多，而老屋和我同岁。
02。
小时候妈妈去城里打工，我便和外公外婆和那些树一样，种在乡下。
五六月去镇上卖过蚕宝宝后便是农忙，村里的老人们下地插秧，清凌凌的水流没过脚腕，将褐色的皮肤和褐色的泥土黏连。
关于夏天，我所有的感情，不是源于影视文学里的美丽意象，而是一种记忆和感觉。
凉席、吱呀吱呀的风扇、没有汽车没有人，偶尔飘过一点自行车铃声的街道、奄奄一息的热风、田垄、水井、无所事事的我、黄狗和劳作的人。
不是清新的，也不热烈昂扬，是平和宁静恹恹欲睡。
到夏天夜里，遇上汛期，村里的男人们打着手电下沟里扑鱼，一条鱼有两个碗口那样粗，尾巴一甩把手电的光晃得刺啦刺啦，在漆黑的夜里撕开几道白昼的口子。
屋内的小电视播到晚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在每晚八九点就陷入沉睡的村子里松松爽爽地亮着。
最美的还是吃桑葚、吃葡萄、吃枇杷。
桑葚和葡萄摘了拿衣角轻轻抹一下便吃，摘枇杷要辛苦得多，外婆要搭了高高的竹梯钻进树枝里一个个掐，是说跌进土里要烂，我在树下扯开衣服兜着，怕它们好似人参果落土不见。
其实平日里没人照料那些果子，它们个头都不大，但味道却叫人齿颊留香，酸的甜的浓郁的滋味儿打着口腔，贪心地盼着它们来年长势更好。
后来村子里要建大路，松柏啊枇杷啊，丝瓜藤葡萄藤啊，全不见啦。
下过雨也再没有泥泞的小路，没有会踩到鸡屎的凉鞋，没有以黑夜做伪装、眼神晶晶亮的癞蛤蟆，没有臭烘烘的旱厕。
我妈说她小时候捉迷藏躲那后面，出来时还看见过全身白毛的、会发光的怪物呢。
03。
外公是打井的，夏天打井难耐得很，到秋天就舒服多了。
也不知道秋天什么时候来的，大概是啃着玉米捧着粥碗的傍晚，一阵风过感到膝盖一凉的时刻。
外公也总是那时候才回来，倒点儿酒，嚼花生米，得意自己今天又是干活最利索的那个，还能再干几十年。
说话的时候，赭褐色的干皮肤皱巴巴地蜿蜒，就像他每天在路灯还没醒的三四点走过的小路，清矍的背影拖着月光，化在夜色里。
现在是年纪大了，人年纪上来了，什么毛病也都有了，烟不能抽酒不能喝，嚼不了炸得飘香的花生，睡觉翻个身骨头好像响得能刺破皮肤。
毛病一来，也没有人敢要做工，于是自己去捯饬鱼塘，疫情这几年没什么生意，一开始也气，气了就一个人睡在鱼塘旁边十平的小屋，后来又养猪，给它们养得吃饭拉屎样样香。
之前有一次回家，看见工人在拆那红身子白底座的老电话，想到妈妈给外公外婆买了手机后是很久不用了，上面还沾着油污泥点儿，是该拆。
以前都是它来喊外公做工，它响一下就好像一贯钱撞在一起，扯开的线就连上外公生命的脉搏，大浪一样翻涌。
04。
猫还在，树还在，外公还年轻的那些日子，每逢过年，村子里是很热闹的。
打鞭炮、放烟花、贴福字、蒸馒头，前门硝烟、屋内高香、后厨炊烟，悠悠袅袅、绵延不绝，蒸笼里的蒸汽恣肆散开，折下缕缕轻柔的阳光。
“小毛豆”们包在绣了金梅花的大红色襁褓里，年轻的妇人抱了四处走动，闲谈游乐。到了夜里便是守在电视前看春晚，嗑着瓜子守岁纳福。
苍狗浮云，飞鸿踏雪，老屋的片段在高铁列车的窗格里飞速闪过，模糊的、安静的、温柔的，刻意去捕捉也只是一些残影，以前我种在老屋里，现在是老屋和那段旧时光种在我的身体里，和骨肉，和基因糅合生长。
老屋陪着我，寒暑相继，春秋转载，从出生到成年，我在老屋里经历着、见证着一次次别离，而这回是最后一次了。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时代推着人向前走，能做的也只有记录此刻漫无边际的思绪和沙沙流逝的记忆。
WRITER · 飞青
没文化的养狗人一枚呀
作者 飞 青
图片 头像壁纸学姐
编辑 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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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是春日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