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洗兵大秦海上波
字数：6577，阅读时间：约13分钟
编者按：倘使任何人把目光投向非洲大陆地图，都不会忽视位于东南角那个名为马达加斯加的大岛。但绝大部分人对马达加斯加的印象停留在狐猴等可爱的岛屿生物，以至于对相关历史了解甚少。在大部分人的常识中，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陆由各种各样的黑人民族占据，但马达加斯加却画风截然不同，有着十分浓郁的东南亚风情。早在上千年前，从东南亚加里曼丹岛乘坐大型独木舟，顺着洋流而来的南岛民族就成为了马达加斯加岛的第一批土著，随后阿拉伯人、非洲班图族黑人、印度尼西亚商人接踵而至，形成了后世独特的东南亚-非洲混合的马达加斯加诸民族。以至于在在欧洲列强到来前，这里充斥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不同民族，文化甚至肤色上都有差异的政权，但在法国彻底殖民马达加斯加岛之前，岛上的亚洲移民后代却就经过努力，统一了全岛，建立起了一个初步的中央集权国家，还一度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借此试图抵抗欧洲侵略。本文就来说说发生在马达加斯岛上的故事。
在古代条件下，统一马达加斯加岛，这绝非什么易事，面积达到58万平方公里的马达加斯加是世界第四大岛屿，比法国还要大，相当于英国和德国的面积总和！要在短短的一个世纪内，完成混一十八个民族，开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大业，这已经是马达加斯加土著从没有完成过的“宏业”。
更别说马达加斯加的统一之战开始于18世纪末期，在这一历史时期，欧洲列强对非洲大陆的侵略征服已经如火如荼，一个统一的马达加斯加的出现，并不符合欧洲列强侵略非洲的利益。马达加斯加的命运原本很可能像西非那些受到欧洲军事科技、加入奴隶贸易体系的土著王国一样，社会加速进化，随后陷入漫长的内乱和混战。
“为毁灭而斗争……土著小共同体为了垄断与欧洲人的奴隶贸易而相互竞争，因此寻求获得西方火枪，这些火枪反过来又破坏了小共同体形成大共同体的能力”，最后被殖民者逐个击破。
况且，开始马达加斯加统一之路的是马达加斯加岛上最野蛮、最落后，单看纸面实力是最不可能完成统一的梅里纳王国。
梅里纳人是马达加斯加岛上早期亚洲移民的后代，他们由于阿拉伯商人和非洲班图移民的迁入、挤压而迁往马达加斯加岛中部平均海拔在1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带，这里土地贫瘠，更由于梅里纳等山地民族过度种植水稻而面临严重的水土流失风险。梅里纳王国的经济基础不好，政治上的问题则更加严重。
1710年，马达加斯加的安德里亚马西纳瓦罗纳大王将梅里纳王国均分为四，以恩养他最喜欢的四个儿子，旋即导致了长达77年的大规模内战，中部高地的统治者们为了争夺无数宛如村庄的小“公国”的控制权，而进行一眼看不到头的斗争，许多“公国”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公里，大的“公国”控制区也不过20多公里，一天就可以徒步走完。
而在梅里纳人的东面，非洲班图族移民与欧洲人的混血后代贝齐米萨拉卡人则如日中天。早在18世纪初，英国海盗与当地女贵族的混血后代拉特西米拉荷建立了一支200人的“洋枪队”，运用欧式的齐射战术，横扫长达650公里的土地，征服了许许多多的村落、部落，组建了一支当地人从未见过的万人大军，因此一统整个马达加斯加岛东部海岸，建立贝齐米萨拉卡王国（意为“永不分裂的伟大团体”）。
拉特西米拉荷所建立的贝齐米萨拉卡王国维持了长达50年的巅峰期，但他的继承者也很难摆脱自父系血统即来源于欧洲殖民者的王朝太祖拉特西米拉荷的影响，贝齐米萨拉卡王国渐渐沉沦于日益增长的欧洲影响之中，最后任欧洲特别是法国定居者、奴隶贩子、传教士和商人的摆布。
但与内陆的梅里纳相比，沿海的贝齐米萨拉卡人仍然在欧洲贸易中享有更有利的地位，梅里纳人占据的陡峭山峦距离能和欧洲人贸易的海岸是如此之远，欧洲人贩卖的火器很难进入梅里纳，而且十分昂贵。
18世纪60年代，在奴隶贸易达到顶峰之前，法国人每年运送到马达加斯加东海岸的火器大约有3000支，其中包括查理维尔、莫伯日、圣·艾蒂安等名牌产品。但是根据梅里纳王国历史记载，只有区区50只步枪能被贝齐米萨拉卡人的商队运到内地，用于交换梅里纳王国出产的奴隶、布匹和铁器，其他都被贝齐米萨拉卡人拿去内战了。
一支在马达加斯加沿海价值4银元的燧发枪来到梅里纳，就能涨到20银元，弹药则更贵，正常一支燧发枪的配备弹药在沿海卖8银元，在内陆则涨到60银元，只能装满一个号角的火药也要消耗30银元。在梅里纳，只有旧式的英国火枪能以相对便宜的3银元一支的价格买到，但那种宛如废铁一样的步枪据说除了制造噪音来吓人外，甚至都没法伤人，根本毫无实战价值。
转机发生在1780年，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登上了历史舞台，他曾是一位有名的商人和武士。当时马达加斯加的西部沿海的萨卡拉瓦人信奉着阿拉伯商人传入的伊斯兰教，拥有阿拉伯输入的火器，时常发动对梅里纳王国的捕奴战争，而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坚决与萨卡拉瓦人斗争，保护平民和商人的利益，在民间积攒了崇高的威望。
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的威望之高，严重威胁到了他叔父安德里安贾菲大王的地位，安德里安贾菲王为了确保他的嫡子能够顺利接班，决定杀死侄儿。
但安德里安贾菲大王并不是一位合格的统治者，他横征暴敛，滥收贡赋以满足个人私欲，甚至盯上了当时梅里纳王国颇有财力的奴隶商人集团，而后者恰恰是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的支持者。安德里安贾菲大王下令鼓励百姓告发商人集团的“不法行为”，以将有罪的商人家产没收充公，又派刺客去暗杀侄儿。
商人们旋即支持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起兵造反，历经激战，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推翻了叔父安德里安贾菲的统治。到1793年，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通过一系列外交和军事手段，统一了分裂的梅里纳人，定都塔那那利佛，将后来载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单的“梅里纳十二圣山”匡而为一。
获得胜利的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一扫旧日的平民英雄形象，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奴隶制王国统治者，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方圆尺寸不过一百公里，人口稀少的小国，他要如何做才能富国强兵呢？
为了统治和强化生产，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第一次制定了梅里纳王国的成文法，宣布了十二项死罪和许多连坐罪，比如将罪犯全家送去强制劳动。除了禁止臣民抽烟、饮酒、吸食大麻和鸦片外，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还约法三章，严格控制社会秩序：
“第一，除国王授予的兵器和枪支外，任何人不得拥有其他的兵器和枪支弹药。”
“第二，除非国王下令，任何人不得用武力威胁他人，索要、抢夺他人的财产。”
“第三，除非国王下令，任何人不得杀人。”
立法之余，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十分强调农业生产，他在塔那那利佛周边动员民夫，修建了大量水利设施，扩大了灌溉水稻田的面积。
由于是第一位真正统一梅里纳，战功赫赫的君主，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能够实现“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他将梅里纳王国土地的产权授予贵族和农民，但派遣巡回的中枢流官进行监管。每个家庭都能根据人口多寡获得一份土地，然后向国王缴纳贡赋。
除去贵族、商人和战士，任何人无论男女都要在王国的农田里认真耕作，否则就会以懒惰的罪名接受严苛刑罚。但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也“仁善”地在挥舞大棒之余给了臣民糖吃，他立法允许没有饭吃的穷人去吃富人田里的杂粮，但只能在现场吃掉一天的份量，穷人的儿童则更自由一些，他们能够从市场上免费获得快要变质的粮食和肉食，这样一来，至少保证了绝大多数梅里纳王国的百姓免于饿死。
为了进一步扩大生产，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还将百姓分成一个个团体，命令他们进行生产竞赛，多者赏，少者罚。甚至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还雇佣民间的乐师、艺人在王国的城镇、村庄间巡回，为好好耕种的村庄提供免费娱乐，到处宣传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颁布的法律，和王国各地“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鼓励商人将高原生产的丝织品、棉织品、酒椰、铁器——尤其是铁器，这是梅里纳王国的拳头产品——运往沿海地区，换取耕牛和粮食，由于火器昂贵，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转而输入旧枪支的零部件，以降低购买成本。
但贫瘠的高原土地决定了梅里纳王国的发展上限，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需要一种更快、更有利可图的产品来富国强兵，他找到了，那就是奴隶。
18世纪末，马达加斯加岛东部沿海地区因为和平而稳定的局面，以及国际贸易形势的变化，传统的奴隶贸易渐渐衰弱，但欧洲殖民者对奴隶的需求仍然有增无减。
法国殖民者搜集的情报显示，马达加斯加南部和东部的大部分地区没有奴隶可卖，但中部梅里纳高原地区之前因为内战，有大量的俘虏可授作奴隶，这些奴隶在沿海市场十分值钱，法国奴隶商人愿意出60银元的高价来购买一个奴隶，几乎相当于当时5支步枪和配属弹药的总价。
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承诺不会在自己的领土内贩卖奴隶，但他乐于将其他民族和邦国的人民变为奴隶。因此，虽然时隔二千年，相距数千公里，但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还是走上了秦国的道路——“耕种与战争”。
他一方面不断发动战争，然后将俘虏卖给欧洲人换取白银，另一方面通过严刑峻法治国，有很多梅里纳人因为生产不力或者被牵连而沦为罪犯，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就允许他们“赎银”，平均30-60银币可以赎一名罪犯，因此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积攒了大量的白银。
在获得“原始积累”后，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更进一步，开始谋求奴隶贸易的“统购统销”，他先是出相当于法国人两倍的高价——高达120银币一名奴隶的购买价格，从马达加斯加岛各地的奴隶商人手中收取奴隶，让他们先统一卖给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王，再由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卖给法国人，这样一来，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就几乎垄断了全马达加斯加岛与法国人之间的大宗奴隶贸易。
然后，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仿佛管仲与齐桓公附体，他利用军事手段向其他的马达加斯加岛政权开战，从而与非梅里纳王国的奴隶商人撕毁协议，摧毁了非本国的奴隶贸易体系，独占了与法国的贸易大权。
但这还远远不够，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利用封建等级制度，与属下的大商人和军事贵族签订了协议，他们奉国王的命令对外征战，如果贵族和商人们的军团战败，他们每个军团都得向国王支付1000银元作为罚金，如果他们胜利了，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会付给他们个人1000银元。
除俘虏外，所有战利品的三分之二属于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所有俘虏的三分之二也必须以3个银币的价格卖给大王，以作为忠臣的象征，虽然俘虏转手就被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在海岸市场以二十倍的价格卖给欧洲商人。
而且，大胜之后，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往往用“富有神性”的红帽、白布、银色特制火枪和种种费用远低于1000银元的小物件来偿还“赌注”，而贵族、商人们也能从国王授予的“神器”中获得崇高的社会威望。
通过掌控奴隶贸易，做到富国的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积攒了大量的财富，以此武装部队，改善装备，到其统治后期，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大王已经能一次出动2万大军，并将十万青壮年编入军事组织，号称foloalindahy（“十万士兵”）。
强兵方面，梅里纳也成为了马达加斯加唯一一个自己组装火枪的地区，火药几乎自给自足。通过先进的冶铁业，结合学习组装进口的旧火枪零部件，到18世纪末，欧洲殖民者甚至发现梅里纳人已经成功地仿造并本地化了欧式步枪，甚至能为优秀的法国查尔维尔1777式燧发步枪提供在当地更可靠的零部件。
在马达加斯加，许多欧洲人卖来的处理火器质量低劣，根本不比梅里纳王国自制得更可靠，而且当地制造的火药被发现几乎和欧洲进口的火药一样有效，欧洲进口的火药往往会因为时间和运输而受潮，不如梅里纳的本地配方更适合在热带气候中使用。
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的大军主帅由他的儿子拉达玛一世统领，拉达玛一世十分亲睐欧洲人的新战术，但在他父亲统治时期，梅里纳大军的战术十分地复古——类似于三十年战争：火枪手与长矛手互相配合，火枪手分成几个支队，轮番上前射击，一个支队射击时另一个支队则装弹，从而保持连续射击，长矛手则负责掩护。
与之相对，当时许多梅里纳人的邻居，比如塔纳拉人，还在使用淬毒的木制长矛和吹箭、飞刀，只有战斧是铁制的，而三种仿制梅里纳人的长矛做工粗糙，长约1.5-1.8米。岛上西南部的原住民基莫西人还在使用投石索。与能动员大军的梅里纳人相比，其他马达加斯加民族的组织度更低，许多时候都需要在战时再由国王去征募新兵，购买枪支和弹药，制造长矛和收集食物，而不是像梅里纳人那样处于长期的临战状态。
对于“杀人盈野，拓土千里”的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来说，他的“大业”是建立在累累的马达加斯加土著的白骨之上——十分之一的梅里纳人被编入军队，短短十余年间，他就向欧洲人出售了多达7万名奴隶，这些人都将在种植园渡过可悲的一生。
但他的功劳却难以磨灭，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继位时，梅里纳只是一个小国，但到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去世时，他已经征服了整个马达加斯加的中央高地，连殖民者都表示了对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和梅里纳王国的“敬意”：“他在任何地方都是胜利者，这归功于这位土王的天才、智慧和政策，特别是他在危险的情况下的勇气……梅里纳人乐于战争，好像这个民族离开了战争就无法生存”。
去世时，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对接班人拉达玛一世留下了他著名的遗言：“大海将是我王国稻田的边界”。先前，为了确保拉达玛一世顺利继承，安德里亚南普伊奈梅里纳甚至不惜诛杀了自己的长子，以避免任何内战的隐患。
另一位雄主拉达玛一世秉承遗志，旋即接过了王国的宝座，他利用英法列强的矛盾，答应废除奴隶贸易——从而打击法国人的殖民经济，来换取英国人的承认与军事支持。英国人投桃报李，承认拉达玛一世是真正的马达加斯加国王，并提供了教官、大炮甚至是军服，在1822年为拉达玛训练了一支13000人的欧式陆军，支持他的统一战争。
拉达玛亲自担任这支新组建的欧式职业常备军的总司令，为了欧化，他甚至剪掉了象征梅里纳王国祖制的发辫，因此不惜与亲生母亲、梅里纳王太后决裂。
在拉达玛一世的统领下，马达加斯加统一战争继续着，在他执政的17年间，不仅统一了大半个马达加斯加，还大规模开展学习西方的运动。早在鸦片战争爆发之前，拉达玛一世就命人用拉丁语将马达加斯加土语转录成文字，引进了第一台欧式印刷机，印刷了马达加斯加语的《圣经》。
通过借助传教士的力量，拉达玛一世建立了数十所欧式学校，招收了2300名学生，其中三分之一是贵族女性，并在全国开展强制性扫盲和普及基础教育；拉达玛一世又引入西方工匠，让土著学生跟随欧洲工匠学习各种知识，初步建立了木工、皮革、镀锡和棉纺等近代手工业。一场长达数十年的轰轰烈烈的马达加斯加版“洋务运动”就此拉开了大幕。并最终帮助其统一了全岛。
参考文献：
《History of Madagascar》
《The Sacred Musket. Tactics, Technology, and Power in Eighteenth-Century Madagascar》
《History and Memory in the Age of Enslavement Becoming Merina in Highland Madagascar, 1770-1822》
《非洲各族人民》
《马达加斯加·马尔加什民族史》
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创稿件，主编原廓、作者洗兵大秦海上波，任何媒体未经书面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