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千里,约是地球半径的长度,成年人要徒步走完这些路程,需要一千四百个小时。而要是山路,所花费的时长更是天文数字。这是北京市密云区西田各庄镇牛盆峪村村民靳宗友,从2008年至今,每个月去看护云蒙山烈士墓所累计的总路程。

怪石嶙峋后还是怪石,百米陡崖前头还有陡崖。这条云蒙山深处全程20公里的山路,45岁的靳宗友走了14年。

他是向导,也是守墓人,配合当地部门把散落的烈士坟冢找到,把旧墓重新添土、垒砌。9月30日是“中国烈士纪念日”。9月29日,密云区天气晴朗,中午日光灼热,靳宗友仅握着一把镰刀,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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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的京郊老兵靳宗友,14年走了一万多里山路守护云蒙山烈士墓。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十四年定期往返,单程二十公里守墓路

1942年4月8日,46岁的丰滦密联合县县长沈爽带领抗日武装在云蒙山区黄花顶驻守,在遭遇日军优势兵力包围后,弹尽粮绝下自尽。2008年,30岁的靳宗友在父亲靳文昌的带领下,爬了40里山路,找到了沈爽牺牲地。

“也就从2008年起,我就和烈士们结缘了。成了一个守墓人。”靳宗友几乎每个月会往烈士墓前去一次,看一看垒砌的石块有没有松动,扫一扫烈士墓前的杂草,擦掉碑上的灰尘。

海拔1300多米的黄花顶上,纪念碑上刻着“爱国卫民”四个字。每年,密云区退役军人事务局、党史办、团委等机关单位会有工作人员去修缮、祭扫。靳宗友是向导。严格地说,山里没有路,遍地是砾石、野草,靳宗友脚步不停留。他说他对这山比对自家门口都熟悉。

靳宗友几乎每个月都会前往云蒙山烈士墓。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刚来云蒙山的人,见到陡崖边的巨石,会先试探着踩一下,然后再落脚。靳宗友径直踩过去,猫腰儿连接穿过几个石头间的孔眼。山石高高低低,有的路段,向上爬的时候要用手抠住石缝,或拽住粗壮的树枝,浑身一齐使劲儿,才能勉强爬到面前的石头。靳宗友不然,虽然他的身材看起来发福了,但轻轻一跃就穿过乱石堆了。

靳宗友说,他把20公里路全程走下来,要用四个小时,不经常走山道的人,要用五六个小时。他三轮电动车里放着一把磨得很光的旧镰刀。不着急回家的时候,他边挥舞镰刀砍掉脚下的枝蔓,边往山下走,“清理清理路障,让人家好走些。”

从山上下来,衣服上沾满了小虫子、野草碎荆条。他不在意,象征性地拍打几下衣服。布满老茧的双手,插进裤兜里,“这山爬习惯了。不觉得累。我这工作,其实没什么特殊的。他们是为守护这片土地牺牲的,我们后辈保管好他们的墓是我们应该做的。”

修墓碑砸伤脚趾,上山途中和野猪打照面

9月29日,密云区烈士陵园里一角落,松柏掩映下,十二列烈士纪念碑阵列。旁边是方砖铺地的广场,革命烈士纪念碑中央。密云区退役军人事务局褒扬纪念中心负责人田野,三十岁出头,不经意地在纪念碑前踢了几个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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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密云区退役军人事务局褒扬纪念中心负责人田野,站在密云区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密云区河南寨镇圣水头村村民范长君,早晨七点吃完饭,就来到陵园里,拿着抹布、提着水桶,擦烈士墓碑。原本沾了尘土和松叶的碑,被抹布擦一遍后,红星印记鲜艳地呈现出来。范长君又用抹布的小角,擦拭红星印记的每条刻沟。

9月29日,密云烈士陵园里,圣水头村村民自发清洁墓碑。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田野介绍,密云区一共有24座烈士纪念保护设施,散布在山区的烈士墓有60余座,已登记的有1654名烈士。每年,密云区退役军人事务局不仅会管护现有烈士墓碑,还会在山里再寻找未被发现的烈士墓,“去年,我们在山里找到了两个烈士墓。”

田野曾在西藏服役,他说,作为一名退役军人,能守护这些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烈士,是退役军人的光荣使命。

靳宗友在1996年到2001年间,在山东省青岛市服役。“我文化不高,对密云区或者云蒙山区的历史,了解得不是很多。但我知道,当兵就是要保家卫国,即使不当兵了,只要当过兵,就要为军队尽一辈子责任。”

云蒙山不仅有连绵不断的落石、大大小小的陡坡以及深不见底的悬崖,有时候,靳宗友还会在山里转角处——前后皆巨石,不可逃跑的地方,遇到几百斤的大野猪喝水。怕不?“当然不怕。我就瞧着它在那喝水。它喝完就走了。”

靳宗友爱看电视剧《亮剑》。“以前家里人一块在电视机上看,现在看电视的时候少了,我就一个人在手机上翻看。我喜欢里面的主人公李云龙,他也没什么文化,但是他爱国。而且他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

有一次,管护人员发现山上烈士墓碑太残旧了,需要用水泥整修。靳宗友和五六个工作人员,轮番背着水泥,往山里走。“我们得走了半天,才到墓碑前。墓碑下有很多碎石,地基已经不稳,当时碑砸下来,正砸到我脚趾,立马就肿了。不过也不是啥大事,最后我们还是把墓碑修好了。”

“我们这儿有句话说‘丧事不能太磕碜’,更何况是为抗日战争牺牲的士兵!他们已经牺牲了,我们后辈就得认真打理他们的墓碑,让墓碑一直好好的,也让再小的后辈有机会瞻仰先烈。”靳宗友说。

“我还愿意再回那支光荣的部队”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矗立着云蒙山抗日斗争纪念碑。靳宗友开着电动三轮车,一路上咣咣当当,一只黑色的流浪猫忽然从山林里蹿出来。靳宗友取下车钥匙,脚一落地,小黑猫就来到靳宗友身旁,“不好意思啊小猫,我今天忘了带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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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靳宗友在云蒙山抗日斗争纪念碑前。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纪念碑建于1997年,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抗日战争时期牺牲将士的名字,正前方立着丰滦密联合县县长沈爽的石像。9月29日中午十二点半,靳宗友从山上下来,接到家人催回家的电话。他慢慢地绕着纪念碑转了转,细细看上面的文字。他回想起了村里长辈给他讲的故事。

丰滦密联合县,指的是丰宁、滦平、密云的部分交接地区。它位于北京东北部长城线上,是冀东抗日根据地、平西抗日根据地的路口。1940年,为承担“巩固平西,坚持冀东,开辟平北”三位一体战略任务中的“开辟平北”任务,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步兵第十团挺进丰滦密地区,团长白乙化采取“隐蔽发展,内线开辟地区与外线作战掩护相结合”的活动方针,促进根据地发展。后来,白乙化指挥十团在密云境内鹿皮关附近的马营西山痛击了来犯之敌,毙伤敌人117名。冲在战斗一线的团长白乙化,被冷枪击中牺牲。

“黄花顶上有块地,叫‘臭水坑’,其实水不并臭,而且山清水秀。以前村里老人经常给孩子讲,那个地,曾因为战争死了不少抗战英雄。”靳宗友说的“臭水坑”,位于密云县白河西岸黄花顶山中、牛盆峪村西北方、东西走向大山梁之阳坡处。80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桩震惊整个平北抗日根据地的事件。

1942年4月,丰滦密联合县政府机关、晋察冀军区步兵第十团的团部及伤病员,驻在臭水坑处。4月8日凌晨,被来这里搜山的日伪军队包围。在形势极为严重的情况下,县长沈爽果断命人把文件埋起来,然后组织警卫班战士及40名带有枪支的干部掩护伤病员突围。他亲自和警卫员背靠背向敌人射击,打得只剩下一颗子弹时,对警卫员说:“出去告诉同志们,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坚守住我们的根据地。”说完举起枪,饮弹自戕。

“臭水坑”惨案发生后,敌人更加疯狂嚣张,并扬言鼓噪:丰滦密联合县县长被打死了,县政府被消灭了,丰滦密抗日根据地完蛋了……

讲完“臭水坑”的故事,靳宗友长舒一口气。这位曾服役五年的军人,日常沉默少语。9月29日下午,在要离开纪念碑的时候,他告诉记者,“我也是个兵,我知道中国军人就像《亮剑》里讲的那样,为了保家卫国,不怕牺牲。我人已经离开部队了,但如果军队再需要我,我会再回去。因为我们是支光荣的部队。”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编辑 唐峥 校对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