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十个小时车,叶丽青到了重庆。

拖着红色行李箱,原本是想着找一间旅馆住下,路过解放碑,解放碑旁有一个学校,学校门口有一家小餐厅。

门牌上写着“Country Style Chicken”。

下午三点,店里没有客人,透过窗户看里面,地方不大,三十几平方,墙上贴着很多鸡的海报,布置得比较温馨。

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店员正对着一台电视振臂高呼。

叶丽青原本是打算走的,但店门口贴着的一张手写海报吸引住她,“招聘店员,只上大夜班,包吃包住。”

夜班好,工资一定不错。叶丽青心想。

她推开店铺的门,女店员回过头,洪亮的声音从丹田运气直上,“欢迎光临Country Style Chicken,想要吃点什么吗?”

叶丽青指了指门外的招聘海报,“我是来找工作的,你看我合适吗?”

女店员,不,确切地说,她是这家店铺的店长,名叫庄晓敏。

庄晓敏绕着叶丽青转了一圈,突然问道,“哪种动物为人类付出最多?”

“哪种动物?”叶丽青想了想,“是狗吗?”

“错,狗只是摇着尾巴跟人玩的。”

“难道是猫?”

“也错,猫的世界里只有它们自己。”

“那是什么?我猜不出来。”叶丽青摇摇头。

“是鸡,对人类付出最多的是鸡。咯咯咯,是鸡。”

叶丽青听后一惊。

只见庄晓敏在店内来回踱步,继续说,“鸡的一生光辉伟岸,生前叫我们起床,每天还送我们一个蛋。死后鸡冠辣椒炒,翅膀可乐泡,鸡腿白斩油切,孕妇吃了回奶,少年吃了长个子。试问还有哪种动物能为我们付出这么多!”

叶丽青转而看向店内的餐柜,餐柜里摆着刚出炉的几只炸鸡。

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这是一家炸鸡快餐店,而女店长庄晓敏的这番言论正是在给她灌输店铺的企业文化。

炸鸡店虽然不大,但是想法很超前,采取24小时营业。

这样的经营模式放在千禧年,别说是重庆、在一线城市都鲜有。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能上夜班,还有地方住。想到一部电影,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电影里的王菲也是在一家快餐店上夜班。

夜班能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看着静静的夜色,对于现在的叶丽青来说,她需要这样既能放空又能够赚钱的事做。

“我想在这里上班。”叶丽青说。

“在哪里上班?”

“这里。”

“这里的名字叫什么,讲出来吧。”庄晓敏一脸期待。

看向店内墙上的招牌,Country Style Chicken。翻译成中文是——

叶丽青说,“我想在乡村时代炸鸡店上班?”她试探。

“是Country Style Chicken。只有英文名,没有中文翻译,洋气!”

“好吧。”叶丽青认了,振了振臂,“我要在Country Style Chicken店上班。”

庄晓敏用力握住叶丽青的手,“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员工。”

Country Style Chicken店里卖的是鸡。

炸鸡、烤鸡、鸡翅、鸡腿,鸡排,一切与鸡有关的东西,材料都是半成品的,放炸锅和烤箱,掌握好时间就可,饮料是现成的,工作轻松。

唯一受不了的可能就是店长庄晓敏,叶丽青每次见她,庄晓敏都和打了鸡血一样:

“别人的偶像都是明星,我们的偶像是鸡,这些鸡都来自大山里,原生态放养,吃的是谷物,喝的是山泉,呼吸的郁郁芬芳……”

“做生意就是要拼,就像鸡,起得比别人都早,睡得比别人都迟,无论何时都能吃到我们Country Style Chicken的鸡,24小时为你留灯,是不是觉得很温馨?”

庄晓敏是65后,武夷山人,几年前离婚,有个儿子在老家。

她工作很拼,到店后先是里里外外打扫拖地,随身会带一打宣传单,然后分发给路上的行人。

不光是发传单,她会和每一个路人聊天:

“姐,我看你这身打扮复古怀旧,一看就是留过洋的,有没兴趣尝尝我们Country Style Chicken的鸡,就在前面不远。”

“小兄弟你给我站住,有点瘦啊!去我店里买只鸡补补身体,我给你打八折。”

“小姑娘,看你面泛桃花,有对象了没?我们店环境不错,还有录像看,播放的都是国外大片儿。是约会的浪漫圣地。”

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将这家店推销给每个人。

这事叶丽青做不了,另一个女店员也做不了。

这家炸鸡店一共有四个员工。

一个女店员上白班,早上6点到下午2点,庄晓敏店长上中班,下午2点到晚上10点。

还有一人每天中午、晚上高峰期会来帮忙两个小时,如果有员工休息,这人也能顶替。

叶丽青所上的班,是最清闲的。晚上10点到第二日6点。

2000年的重庆,每晚八点后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而到了零点,整条街就剩下这一家快餐店孤独地亮着灯。

正合她意,她会播放自己喜欢的CD,靠在店门外的墙角抽烟。

对角的巷口有一盏钨丝灯,扑着几只飞蛾,万物看天,预示着山城就要到来的雨季。

一只湿漉漉的小黄狗站在光下,抖着浑身的皮毛,它看着叶丽青,叶丽青看着它。

世界沉沉地陷入梦中,她醒着,就像是世界之中的一抹孤独。

每日的凌晨四点,都会有一名“怪客”出现。

那时候夜特别静,叶丽青会听见轻轻的铃声和脚步声,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人,牵着一辆自行车。

“有鸡腿吗?”山猫停下车,看着在街市中这唯一亮着灯的Country Style Chicken。

“有的。”叶丽青回到厨房,热油,放下一只沾满玉米粉的鸡腿。

山猫在店内靠窗的位置坐定,放下帽子,他是一名邮差,打算吃点东西再开始一天的工作。

其实在2000年,已经没有什么人写信了,网络时代的到来,Email、传呼机、手机正逐渐在中国蔓延开。

只有一些偏僻的大山里,或者河畔的村庄,有邮筒,会需要写信寄信。

“今天的鸡腿味道怎么样?”叶丽青忙完擦了擦手,问山猫。

山猫的头发是深蓝色,留着两撇胡子。

他拿起有些热的鸡腿咬了一口,“我从小的梦想是长大天天吃鸡腿,现在我发现我没有人生目标了。”

“你的头发很特别。”叶丽青说。

“这是代尔夫特蓝。我特别做的,全世界只有我是这种蓝。”山猫捋了捋头发。

“你每天都吃鸡腿,不腻吗?要不要换换可乐鸡翅?”

“要是不好吃怎么办?”山猫一笑。

他不喜欢改变,每天吃一只鸡腿,按部就班。

“也就一块五,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吃,说不定你会爱上可乐鸡翅呢。”

“那就要一份可乐鸡翅吧。”

山猫的自行车后头有一个绿色的箱子,里头装着今天要送出的几十封信。

在等待可乐鸡翅的时候,山猫开始整理那些信件。

他今日的轨迹会随着送信地址的远近而延伸出一条迷宫一般的线。

他会知道他将在什么时候遇见谁——陈大妈,今天要见陈大妈了。赵四喜,他很不喜欢四喜身上的狐臭味。

山猫曾经是一个万米长跑的运动员,那个时候他的人生轨迹就是绕着赛场跑足二十五圈不要停。

每次在第二十圈的时候他有个习惯,会仰头望着蓝天,他很想飞出去,去更大的赛场——省队的训练场。

省队的训练场有个一千米跑道,这样他只要跑上十圈就可以了。

可直到退役他都没有离开过市队,都没有跑过那个一千米的跑道。

后来他成为了一名邮差。

因为山猫不知道自己除了跑,除了用腿之外还能做什么,也许他生来就属于跑步。

每当他穿过重庆的大街小巷,山城宛若森林。

二十五岁以前他以为自己是森林之王,万兽之王。

二十五岁之后他学会接受,接受成为第一名是不可能的,接受每日既定的工作轨迹,接受每天一只鸡腿,接受来自常常,油腻又不知如何改变。

烤箱“叮”的一声,涂满蜜汁的鸡翅好了。

叶丽青端上可乐鸡翅,山猫收拾桌面的信,准备开餐,一不小心,一封信掉落在地。

信纸从信封内落出,吹来一阵风,信纸飞了起来。

山猫起身去捉那封信,拿在手中,前两行字映入眼帘——“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

他又很快的将信合上,他是一名邮差,偷看别人的信是不对的。

但合上之后,捏在手中,又老是想着这封信的内容。

毕竟秘密这事,只要一开了头,就会痒痒作祟。

“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将信递给叶丽青。

叶丽青接过信,拆开看了会儿,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是一位叫做叶白的老人写的,

三十年前他从美国来到重庆参加三峡工程的考察,途经奉节县石岗镇的时候,与一个女人有了冲动的感情,并怀上了孩子。

没几个月叶白回国了,而这个女人不久生下一女,叫做石丽。

由于叶白一直都有家室,而女人也很快嫁人,所以石丽身世的这个秘密一直藏了三十年。

前几年,叶白得知女人死了,而上个月,叶白也患了绝症,所以,留下这一封遗书。

这封信是写给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儿——石丽。

信的内容大致一些他的感悟,他很后悔,没有好好对这个女儿,只是从照片里见过她的样子。如果有来生,再还这份父爱。

叶丽青将信装进信封,递给山猫,说,“大人一般会劝你从一而终,那是他们做不到从一而终。”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这些年她看着自己的父母离异,换了一个又一个伴侣,她真心觉得沮丧,“看着爹妈爱得精彩,我连‘从一’的念头都没了。”

山猫将信封好,“爹是天生就有的,有时候你希望换一个,觉得新爹会更好,但可能更差。”

山猫想起了他爹。

十岁就送他去体校,他学习跑步,跑得越快越远,离家、离他的爹也越来越远了。

算起来山猫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希望能风光一把再回去。

衣锦还乡,是每个小镇青年的梦想。

狼狈不堪,却又是大多数人的现状。

山猫工作的邮局很快就要裁员了,裁掉一些邮差,山猫应该就在其中。

跑了近二十年,即将打回原形,又站在原点,山猫心里有些埋怨他爹,为什么当初要送他去跑步?

埋怨,是人生常态。

清晨时山猫和叶丽青坐在清冷的店外,各自抽了一支烟。

“再见啊,我明天再来。”山猫按了按自行车铃,离开送信。

“明天见。”叶丽青打了个哈欠,回家睡觉。

镜头拉远,二人如同两个小点,从交汇到分开,分开路过解放碑外的长街。

包子铺、“重庆小面”、“抄手”食铺的炊烟升起。

镜头拉近,聚焦在一个小孩的后背,男孩背着厚厚的书包,坐在自行车后头,伏在父亲的肩膀,骑单车的父亲说,仔,今天考试要认真哦。

接着,换了一个镜头,山猫开始送信,市区跑了四小时就做完了。

毕竟这年头,写信的人是越来越少。

山猫拿起手中的最后一封信,是逝者叶白写给女儿石丽的信。

送信地址在奉节县石岗镇的一个小村。

他送这今日的最后一封信。

山猫骑车到了码头,坐一艘船去长江的那头送信。

船上挤得满满的,站着很多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2000年,三峡水库的拆迁接近尾声。

在人群中,有两家人是原是住在一块的邻居,他们正说话告别:

“你们搬去了哪?”

“广州,你呢?”

“先去巫山呆一阵子看看。”

“再见。”

“再见。”

匆匆一句,也许多年都不会再相见。

下船后,山猫到了奉节县石岗镇,问村民石丽家的地址,村民指着一片长江上的浮草说,“就在这里。”

“这里?”山猫看着前方起伏的河流。

“对,一觉醒来房子就不见喽。”村民一面洗头一面刷牙。

这里原有的一片村落已经淹没入江河中,沉入河下的泥沙里,变成了一座再也看不见的地下城。

山猫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房子拆得只剩下骨架,有几个村民在空楼中打最后一场麻将,有个剃头匠正在路边支起摊位,帮小孩剪头发。

旧的将沉入滚滚长江底,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村民洗完头、吐了口牙膏水说,“明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石丽呢?”山猫问。

“你说那个女的,早就和她丈夫坐船离开了。”

“她结婚了?”

“娃都四五岁了。”

山猫捏着手中的信,他觉得石丽现在应该过得很好,也有属于她的人生,或者她根本不需要这一封信,根本不要听那个叶白的解释吧?

山猫打消了送这封信的念头。

回到邮局单位的办公室里,领导正在喝茶。

他唤山猫过来,好声好气地对山猫说,由于写信和送信的人越来越少,可能在岗位的很多邮差会下岗。

领导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介绍信,“我听说你老家在县城,你拿着这个介绍信回去,可以找份工作。”

山猫知道自己要失业了,他也很快会离开重庆。

“手上的工作都做完了吗?”领导问。

“还有一封信没送出。”山猫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石丽”的信。

“这是一封信啊,没关系,如果找不到地址的信,可以退回。”

“给我几天,我想把这封信送出去。”山猫说。

他突然很想要做这件事,这是他离职前送的最后一封信。

山猫决定要找到石丽,就好像是最后一次站在万米赛场的跑道上,做出一次告别。

他打起精神,去了拆迁办,问询“石丽”究竟去了哪。

电脑里调出资料——石丽去了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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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一转,回到Country Style Chicken炸鸡店。

晚上九点半,庄晓敏穿着一身毛绒绒的卡通公鸡的衣服,坐在店里面揉着腿。

刚刚她就这样穿着在街上发了几百张的传单。

叶丽青提早来接班,看到庄晓敏,说,“店长啊,你是不是太拼了,老板又不会来,有必要这样积极吗?”

刚才庄晓敏在街上算是“鸡”情演出了, 扯着嗓门大喊,“民以食为天,食以鸡为先”、“做鸡我们是认真的”!

叶丽青倒了一杯水,递给庄晓敏,见庄晓敏腿痛,去帮她揉腿。

“轻点,你轻点,我这老寒腿。”

“可不敢再这样了,店长。”

“事情一定要做完,每天一个小目标。”庄晓敏拿起剩下的传单,“一天发300张,就有三百个人知道我们Country Style Chicken,那一个月就有九千人,一年十万八千人,咱们店的东西好吃,吃过的客人口口相传,总有一天,我相信Country Style Chicken会在纳斯达克敲钟!”

叶丽青很佩服,“店长,究竟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工作热情?”

“工作,这个词语主要是后缀这个‘作’,古语有云,作,表示从事某种活动也能解释为假装。”

庄晓敏顿了顿,“工作怎么样才能干好?就是假装!假装这家店是我的,假装店在人在,店亡我亡,一想到这个,我就很有热情。”

叶丽青咯咯笑着,“店长,你真幽默。”

庄晓敏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那会儿,是很矜持的,从不主动和人说话,也有一大堆人围着。那是因为我年轻时候清纯漂亮,可到了我再大点,老了点,就会发现我不理人,也没人理我了,如果我再不幽默,不主动抓住机会,就没人和我玩了。

2000年,全部的60后退出青春舞台,集体坐三奔四。

庄晓敏揉揉腿,站在起来,准备继续去派发剩下的三十张传单。

叶丽青说,店长,你坐着吧,我去帮你发。

她走出门,客人很少,深夜路上就几个人。想到店长刚才的话,叶丽青深吸一口,对着不远处一人叫道,“帅哥,你站住。”

那人一愣,转过身。

叶丽青跑了上去,微笑地递上传单,“Country Style Chicken,我们店的炸鸡是最棒的,了解一下?”

庄晓敏坐在店里,用宣传单的纸给她的儿子写信。

店里面常会有卡通贴纸和小玩具,庄晓敏一个一个集齐给儿子寄回去,儿子和奶奶住在武夷山。

发完传单回来,叶丽青看见庄晓敏在写信,就问,“店长,你想你儿子吗?”

“当然想!”她计划着:“再过两年,钱存得差不多,我在重庆买个房子,把儿子接过来。”

“可是你这样一直不见他,他将来会怪你的。”

“我都是为他好。”

“可是...”叶丽青皱了皱眉,“我妈以前就和你一样,天天在外面赚钱不回家,说这都是为我好,我很不喜欢‘为他好’‘为你好’这些词,语文老师教过我,‘为’是将来式,‘对你好’才是现在进行时。”

庄晓敏问,“你有想过买房吗?”

“我的理想是四海为家!”叶丽青脱口而出。

“那我儿子将来的理想大概和你一样,可当你们走完天涯,回来至少还能有个家吧。”

有很多事,庄晓敏也是在成家之后才明白,婚嫁哪怕快乐不快乐,是必须的。

生了孩子哪怕艰不艰难,是要养的。房子就算供上三十年,是要买的。老人们说的都是对的。

庄晓敏今年三十四岁,她的思想渐渐转变,正和她父母辈的思想接轨。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叶丽青青春的面庞,“这个时代是属于你们80后的,好好享受人生。”

她忽然又想,我儿子是90年出生的,到了他的那个时代,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凌晨四点,叶丽青坐在店门口,一周前买了新传呼机,号码不变,手中的传呼机一直滴滴作响。

山猫将自行车停下,在叶丽青身边坐下。

他看了一眼传呼,“这个叫做祝有肉的人写了这么多留言,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很想你的人,同时他也是个很放肆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迟了还给你发信息,丝毫不考虑你的感受,这难道不放肆吗?”

“传呼上这么小的字你都能看到。”叶丽青惊讶,“看来你小时候一定很会作弊,眼神真好。”

听到“作弊”这两个字的时候,山猫的心沉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回想起23岁那年的一场田径比赛,这场比赛只有一个名额,赢的人可以进入省队。

山猫实在太想赢了,于是在比赛当天他服用了兴奋剂,结果被检查出来,他被劝退役。

“那封叶白的信你送出去了吗?”叶丽青打断山猫的思绪。

“我找到石丽了,她去了宜昌市,要坐火车,刚好我家也在那,所以我今天就要回家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山猫说。

“这么突然?!”

“是啊!”

叶丽青将传呼机收起,用毛巾擦了擦手,“既然是告别,那就应该隆重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上次你做的可乐鸡翅挺好吃的。”

“鸡胸肉沙拉吧,今天试试鸡胸肉沙拉。”

“要是不好吃怎么办?”

“两块钱,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山猫点点头,“那就来一份鸡胸肉沙拉。”

叶丽青去了厨房,把鸡胸肉细细地撕了下来,切了点紫甘蓝,淋上沙拉酱汁。

但觉得不够,于是又给山猫炸了个鸡腿,炸完还觉得不够,又弄了点薯条。

弄了非常夸张的满满一盆,还加了奶油插了蜡烛端上来,“也不知道下次见是什么时候,干脆连生日也给你过了。”她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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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整条解放碑街上就只有叶丽青和山猫两人。

两人坐在路边看着夜空里的星,喝着啤酒吃着炸鸡,叶丽青问山猫,“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当老师。”山猫说,“我发现我最爱的还是跑步,既然我现在跑不动了,就教别人跑。我成不了冠军,但我还可以成为冠军的师父,那更酷,是吧!”

山猫决定回老家后,去体校当一名老师。

“我还是觉得你的头发很酷,一抹忧郁蓝。”

“是代尔夫特蓝。”山猫纠正,“独一无二的蓝。”

叶丽青去屋内取来彩笔和卡纸,“我给你画张像吧,当个留念。”

她提笔作画,一面画着山猫一面笑着,叶丽青索性就在纸上给山猫画了个笑脸,“你笑起来好看。”

画完之后她把画像递给山猫,山猫看了后,也提笔将叶丽青画在了旁边。

当画到叶丽青的头发时,店门上挂着的“Country Style Chicken”霓虹灯电流紊乱了一下,原先是红红绿绿闪烁的灯光变成了只有绿色,而且亮亮的就照在叶丽青的头发上。

山猫找来一支绿色的水彩笔,把叶丽青的头发涂成绿色。

“这种绿叫做暗云杉绿,洋气如你。”他说。

他们抽着烟,聊着天,怀念这些时日的低谷岁月,从黎明破晓,到天空渐渐明亮。

清晨六点,叶丽青手中的传呼机又响了一下。

山猫撇头看了一眼,看到上面是“M”开头,后面的英文字,他念不出。

“这个叫做M的人,应该是真的爱你的人。”山猫说。

“为什么这么讲?”

“清晨六点CALL你的人,一般想了你一夜,又怕吵你睡觉,克制到了六点,才敢给你发消息。”

“我教你,这个单词读Mum,翻译过来就是妈妈,她是我妈。”

叶丽青看着传呼机上母亲发来的信息,内容是长长一大串,但她一个字都没敢看。

在一个月前,她用滑胎药打掉了母亲肚子里的孩子,(详见第一集)

她还记得那个场景,她对着母亲吼道:“你都几岁了,还学人怀孕,到最后还不都是我要养,我求求你不要这么蠢了好吗?!”

母亲连续给了叶丽青三个嘴巴子,“我...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当时一怒之下叶丽青离家出走,其实她心里是想着她母亲的。

这么多年,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妈妈很蠢,但她在心底还是很挂念妈妈的。

同样母亲也一直担心着叶丽青,特别是知道她去成都找她父亲又跑走后,每天都没休息好,时不时就给叶丽青发一条传呼。

传呼的内容其实都是同样的意思,“你不要气了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妈妈很担心你,你到底在哪里呢?”

只是叶丽青不敢看,不敢回,她躲在重庆,一直都在逃避着。

此刻,她想到了山猫手中那封还没送出去的信,问,“你觉得石丽会想知道她有个新爹吗?”

“叶白是石丽的亲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但是他们俩再也见不到面,这也是事实。”

“可是事实重要吗?”

“能够在一起最重要。”山猫说。

是啊,还能在一起是最重要的,叶丽青的心结被解开了。

太阳升起,伴随着电视上旭日升的广告“当太阳升起的时刻”,叶丽青与山猫告别。

告别之后,叶丽青找了个电话亭,鼓起勇气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她小声说。

“回来!赶快回来!”

叶丽青握紧电话听筒,旁边一栋居民楼好像有人结婚,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

叶丽青将耳朵用力贴着话筒,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山猫搭上七点半的绿皮火车离开重庆,五个小时后到达宜昌市火车站。

他转乘巴士去了秭归县,按照地址找到石丽的家——村头的理发店就是她家,有一扇绿色的木门。

山猫有幻想过他见到石丽时的场景,幻想过石丽读到那封信时候的场景。

是错愕?是抱头痛哭?是愤怒?是把信撕碎了?还是骂爹又骂娘。

收起思绪,山猫走到门边,轻轻扣了三下房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叼着烟,穿着棕色毛衣的男子,正在绑裤子上的皮带,应该是刚刚起床。

“谁呀。啥事?”男子说。

“我……我找石丽。”

“找我老婆干嘛?”

“哦。”山猫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我是邮差,来给她送信。”

“信给我就好了。”男子接过信。

“哦……”山猫迟疑了一下。

“还有啥事?”

“没了。”山猫挠了挠头。

原来他不远千里迢迢而来送这封信,就是这一种结果。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见到石丽,他也不知道石丽看到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而在这封信交出后,山猫也正式结束了邮差生涯的工作。

他有些惆怅,觉得心里空空的。

他沿着山路行走,不舍地回过头,看见石丽居住的那间屋子的绿色的门还开着。

石丽的丈夫站在阳光下,想通过光看到信里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后来他干脆坐在外头的石桌上,地上跑过几只咯咯咯的鸡,丈夫“chua”地一撕信封,在风中读着石丽的秘密。

深吸了一口气,山猫开始跑步,十公里外就是他的家,家里坐着多年未见的父亲。

十公里,一万米。山猫跑得很快。

山路虽蜿蜒,但路在脚下与前方。

渐渐他看到熟悉的瓦房,村口的大树,和贴在残旧大门上的春联字。

他闻到柴火味的炊烟,他饿了。谁说只有衣锦才能还乡?就像小时候,做错事的小孩,只要一进家门,就会把错事都抛散忘了吧。

重头再来,这是人生,我还年轻呢。

山猫进门,大声对坐着的父亲喊,“爸,我回来啦,我饿了。”

一天之后,叶丽青留下一封辞职信离开重庆。

也在同一天,Country Style Chicken决定取消24小时制。

女老板来到店里,对庄晓敏说,“24小时这个想法现在还是太超前了,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们要改变!”

女老板精神一震,“中国人吃什么炸鸡?!中国人的胃,永远都要有热汤要有饭,我们不做洋快餐,我们要做属于中国的川味快餐文化,中国的才是世界的!”

女老板拍了拍庄晓敏的肩,“有几家公司说要投资我们Country Style Chicken,不过大家都觉这个名字太长了!我看以后就干脆叫CSC得了,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CSC好听,不洋气,接地气!”庄晓敏说。

“你的表现一直很出色,从今天起你就是CSC的经理了,高层,最年轻的60后!”

“好!”

“再来个LOGO,你说LOGO用啥好?”

女老板忽然看见在吧台处有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蓝头发的男子和一个绿色头发的女子。

这张画是昨天凌晨叶丽青和山猫互相画的,只是走得匆匆,忘了带走。

老板盯着画像看了良久,忽然眉头一松,“我看这张画很吉祥,LOGO就用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