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当博尔赫斯用《交叉小径的花园》构建起一座虚幻和真实的迷宫时,时间和空间的命轮已悄然转动。正如他所说:“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留给各种不同的未来”。

然而这位不可知论和宿命论的信徒在当时并不清楚。这些不同的未来在孕育着无数可能的同时,也总会留下一些线索,让这些可能最终指向同一种宿命。

《交叉小径的花园》的主人公是作为德国间谍的中国人余准。

1979年,当博尔赫斯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后,又直接影响了莫言、余华、王小波、马原等中国先锋作家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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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博尔赫斯诞辰120周年,“博尔赫斯的地图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玛丽亚·儿玉旅行摄影巡回展”在上海静安区文化馆开幕。

此时,博尔赫斯终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到了他一生未曾到过却又心心念念的国度,完成了这轮回般的宿命。

而将“他”带到中国的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玛丽亚·儿玉。

爱而不得的宿命

如果说博尔赫斯的爱情世界是一首诗,那这首诗的前四分之三都是悲剧。

1988年,博尔赫斯出生,在很小的时候,博尔赫斯就在自家的书房里,听着祖母和英籍女教师诵读文学名著。

幼年时期,听人读书,这本是一件幸事。但是家庭中遗传的病症,为这样的幸福笼罩了一层宿命的阴影——在将来的某一天,赫尔博斯必然会失明。

像是玩笑一般,命运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让他可以用文字描述出世界的一切美,也逐渐剥夺他看清世界的能力。

此外,命运又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关于爱情的玩笑,赐予他幽默谦逊的性格,让他总能受到女孩子的喜欢,也让他每次都会发疯一般的爱上所恋之人,可惜所有的结局都是爱而不得。

他前半生所遇见的女孩,总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失落耻辱。

朦胧的爱情随着搬家戛然而止;爱上表妹的闺蜜又被母亲专治拆散;和表妹诺拉相互吸引,激情的恋爱之后,诺拉又在一场派对中爱上吉龙铎,毫无保留的投入吉龙铎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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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吉龙铎反复抛弃诺拉,而赫尔博斯每次都在诺拉被抛弃后再次展开追求。然而只要吉龙铎出现,诺拉就会重新和吉龙铎在一起。

在这段畸形的爱恋里,赫尔博斯是如此的卑微,他只能作为吉龙铎的替代品出现。后来,诺拉感觉这种关系太令人疲倦了,所以诺拉抛弃了吉龙铎,同时,她也放弃了赫尔博斯。

再后来,他把戒指送给了主动追求他的艾尔莎,却在两个人差不多要订婚的时候听说艾尔莎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更痛苦的是,自己的恋爱对象突然结婚或者突然离开的事情,像是诅咒一样反复出现在赫尔博斯身上。

这种伤害反复撕裂着赫尔博斯的情感。对于爱情,他的渴望如炽热之火,他的卑微如浮世之尘,所以他一生都在反复靠近和远离着女性。

当赫尔博斯在爱情的诅咒中痛苦挣扎时,他并不知道,命运又悄悄的让一个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将来,她会是赫尔博斯命定的守护者和陪伴人,陪着他书写自己生命诗歌最后四分之一的喜剧。

这个人就是玛利亚·儿玉,赫尔博斯此生最完美的爱人。

宿命的相遇

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的红线开始在两人之间缠绕牵绊。

5岁那年儿玉问自己的老师什么是“心的饥渴”,老师答,“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那句“心的饥渴”,正是出自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12岁那年,在父亲朋友的建议下,她去听了一场博尔赫斯的文学讲座。

当这个从小就很害羞的女孩看到那么多人相聚在一起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害羞,用小小的声音讲述着自己对于文学的理解。

在讲话时,一个问题深深困扰着她,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文学老师,可是”如果我都没办法在几个人面前讲话,又如何能够给很多人讲课?”

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竟是一个名字——博尔赫斯。

那时的博尔赫斯已经著作等身,更有传闻说他7岁时能缩写神话,8岁就用西班牙文写故事,10岁就已经能翻译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并登报,此后荣誉更是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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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玛丽亚·儿玉看到这样一位“文坛巨匠”在台上的讲话声音也很低,甚至比自己还要害羞时。她对自己说:“如果他能做到,我也可以”。

在相遇已经是四年后,在儿玉的中学里,她差点撞到了他。然后,随着儿玉的道歉,一场神奇而又玄妙的对话出现了。

她说:“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我小的时候听过你的讲座。”

他问:“你工作了吗?”

她说:“没有,我在读中学。

他问“你想学古英语吗?”

她问:“莎士比亚?”

他说:“不是,更古老一点,六七世纪,盎格鲁-撒克逊。”

对话由他问她答,变成了她问他答,随着对话的展开,那个害羞的儿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儿玉,一个主动且积极的儿玉。唯一的问题是,古英语太难了,她好像很难学会。

她想拒绝,博尔赫斯开口了:“不是,不是,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我也不会。”还是和12岁那场讲座时一样,博尔赫斯的语气温和的甚至有点害羞,而在这羞怯的邀请中,又藏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那好啊。”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像是一次同意,也像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一生的允诺。

阳光下的儿玉双眼有神,笑容粲然,在几近失明的博尔赫斯眼中,那是日光的垂怜,是神明的恩典。

之后,家名叫“三桅船”的咖啡馆里,经常能听到两个人一同讨论时的笑声。博尔赫斯带着原版书,儿玉带着语法书,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学习着共同喜欢的语言。

从单词,到句子,到文章,两人一同享受着从似懂非懂到烂熟于心的快乐。

那时候,博尔赫斯是快乐的,他的眼睛时常闪着亮光,他也不止一次看着儿玉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儿玉:“玛丽亚,我看到你的轮廓了,真的!”

再后来,博尔赫斯告诉儿玉:“母亲说你还是个青少年,我不能一直这样带着你在外面,我应该带着你去我们家学习。”于是,咖啡馆中的常客,变成了家中的常客。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逐渐变小,可是谁也没想到,家中客和家中人,一字之差,如隔天堑。

后来,儿玉考入了博尔赫斯担任教授的大学,并且正式的,她成为了他的学生。

随着两个人的逐渐亲密,博尔赫斯的视力却越来越差。自然而然的,这位到来的天使开始帮助博尔赫斯,以秘书的身份。

年幼时,是祖母和教师朗读的声音陪着双眼明亮却还不会写字的赫尔博斯。暮年时,是儿玉朗读的声音陪着已经著作满满却几乎不能视物的赫尔博斯。

何其相似的一幕,也注定了她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她给他一遍遍的读文章,他也总是耐心的倾听着,声音成为了新的媒介。博尔赫斯在一遍遍的倾听中触摸着儿玉的感情,关于文学,也关于儿玉自己。

儿玉在一次次的打印中也感悟着博尔赫斯的思想,关于文学,也关于博尔赫斯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那个失明老人心中,包容着比现实世界更诱人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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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学生和恩师的方向发展,除了博尔赫斯是如此的喜欢着儿玉。

那么儿玉呢?一切的答案都已经藏在了16岁时的那句“那好啊”里。

痛苦、阻断和羁绊

关于遗传的疾病,他曾经说过,那种缓慢失明的感觉“就像夏天的暮光悄悄降临”。

毫无疑问,博尔赫斯是浪漫的,即使这种像慢性死亡一样的痛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依然可以说出那种令人心醉的美感。

在生命的长河里,赫尔伯格看着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消失在眼前,命运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强令他把所有的美好画面,留在记忆里。

这无疑是一种折磨,各种不便利接踵而至,再浪漫的内心,也无法逃离生活的琐碎。

失去了文学的光彩,博尔赫斯也不过是一个双眼逐渐寻找不到光彩的人。在他的生活中,必然需要也渴求一个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遇到儿玉之前,那个人是他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是博尔赫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

不得不说,博尔赫斯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人,她的坚强像是一堵墙,为博尔赫斯遮风挡雨。

母亲是他的秘书,是他的助手,是他的经纪人,也是他的向导。去外地旅游时,母亲为她引路,博尔赫斯要演讲时,母亲总是第一个听众。

然而,再深厚的母子关系,也只能是母子关系而已。母亲可以提供一切博尔赫斯需要的庇护,但是独独给不了他想要的另一种感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博尔赫斯的生活虽然无忧,却也谈不上完美幸福。更重要的是,此时母亲的年纪,也很大了。

纵然儿玉帮助博尔赫斯母亲分担了一大部分工作,纵然儿玉和博尔赫斯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师生。但是母亲还是认为,博尔赫斯需要一份合适的婚姻,至少年龄差距不能这么大。

不被家人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即使他的名字叫做博尔赫斯。在母亲的坚持下,68岁的博尔赫斯和艾尔莎结为夫妻。

有亲人祝福的婚姻可能是幸福的,但是没有灵魂交融的婚姻无疑是不幸的。博尔赫斯天真的以为自己得到的即使不是爱情,也至少会有一个家人。

艾尔莎却清楚的知道,嫁给博尔赫斯,她可以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荣誉、金钱、地位。糟糕的是,这一切中并不包含博尔赫斯本身。

她从不阅读,更不在乎赫尔博斯想要什么。她近乎专治的把控着赫尔博斯,只是因为她不想把这些金钱和荣誉分给他人。

在这炼狱般的婚姻里,唯一的光芒是儿玉。

即使可能面对艾尔莎的嫉妒,儿玉依然会在艾尔莎不在时受邀出现在博尔赫斯的生活中。

和曾经没有什么两样,她耐心从容,优雅善良,她总是倾听着博尔赫斯的诉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第一次遇见的博尔赫斯的小女孩,不同的是她不再害羞,更显温柔。

永远的月亮

所幸的是,这段不幸的婚姻持续时间并不长久,三年后,当他终于挣脱婚姻的枷锁重获自由之时,他们又再一次相遇了。

宿命是如此的爱开玩笑,它让博尔赫斯和儿玉相伴相知,又让他们分离。现在,他决定让这个爱情故事以喜剧结尾。

又是一次相遇,那是似曾相识的相遇。只不过这次,是儿玉在等待着博尔赫斯

在长久的失明之后,博尔赫斯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生命中的那最美的光,那是七色的彩虹,是圣母的救赎。

此后,儿玉正式成为了博尔赫斯的秘书,一起阅读,帮他将口述内容整理成文。

她会带着他在漫步花朵的道路中散步,感受风和泥土的气息。她记得他关于饮食的好恶,也会帮他指出刀叉的位置,让他在不可见物中保持进餐的优雅。更重要的,是她懂他的梦想,也会阅读书籍,更会静静地听着他梦中的世界。

在儿玉的耐心陪伴下,失去光明的博尔赫斯并没有因为失明而变得暴躁,他依旧是那么的谦逊,那么幽默。

和博尔赫斯对于爱情的渴望不同,儿玉的家庭遭遇让她对婚姻充满了抗拒,让她早早的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她可以给他陪伴,但是却不愿意将这些陪伴变为婚姻。

此后十年,儿玉一直追随着赫尔博斯,他们去世界各地旅行,她为他描绘世界的美好,让他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依旧可以描摹出五彩斑斓的世界。

除了陪伴,她也牢牢记住了他的心愿。

赫尔博斯是如此的喜欢中国,他把《聊斋志异》翻译成西班牙文,也让西方世界了解了《易经》、《道德经》、《红楼梦》、《庄子》等中国经典。

“以后我一定要去长城。虽然我还没去过,但我能感受到。我要用手抚摸那些宏伟的砖石。”说这句话时,赫尔博斯手里握着的,是一根中国的漆手杖。

当然,赫尔博斯的心愿除了中国,还有婚姻。

尽管在爱情中屡屡受挫,赫尔博斯还是向往着婚姻。经历过太多次恋爱对象突然和别人结婚,所以即使有十年的陪伴,赫尔博斯还是依然想用婚姻证明爱情的忠贞。

十年之后,当这位86岁的老人前往他的第二故乡日内瓦时,自感时日无多的他再一请求和儿玉结为伴侣。

这是这个老人一生中最后的愿望,而这一次,命运终于没有让赫尔博斯叹气。

思考良久,儿玉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因为,这是他的心愿。

1986年4月,这对命定的情侣,终于步入婚姻的殿堂。

1986年4月,玛丽亚成为博尔赫斯的第二任妻子。这年,他87岁,她49岁。

两个月后,了却夙愿的博尔赫斯与世长辞。这次,他不再孤单,她给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拥抱,泪水像是两行诗歌,诉说着最后的离别。

在漫长的岁月里,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在博尔赫斯写给儿玉的诗句《月亮》中,她是他的宁谧而安静的月亮,始终在他的世界里,用自己的光芒安抚着那个肆意又孤独的灵魂,不论他的世界喧闹还是荒凉。

博尔赫斯把所有的继承权都留给了玛丽亚。

在时间的星座中长相厮守

那么,儿玉对赫尔博斯呢?是爱么?

1999年,赫尔博斯离开这个世界十三年后,儿玉首次来华访问。

2019年,儿玉再次来华访问,这次她以“旅行的意义”为主题做了一场演讲,在演讲中,儿玉这样感叹:“博尔赫斯未能到访中国是一大遗憾,但幸运的是,他的作品来到了中国”。

如果说相爱是一种宿命,那“赫尔博斯”来到中国,也一样是一种宿命。只是这次,推动这宿命的,不再是虚无的命运,而是儿玉坚定的内心。

这次,儿玉还带来了赫尔博斯的《地图册》,让中国的读者随着照片走过赫尔博斯去过的每个地方。

如果她想,这些年里她可以有无尽的自由和无数的时间享受生活。但是在赫尔博斯离开后的每个日子里,在这三十六年间,儿玉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弘扬赫尔博斯的作品。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又或许,这才是儿玉女士最大的幸福。

而关于是否相爱的答案,早已经写在了《地图册》的每一页。在埃及的金字塔旁,儿玉坐在骆驼上,博尔赫斯抚摸着骆驼头。在热气球上,两人依偎,“像天使或飞鸟似的置身高空”,感受飞翔的感觉。杂化妆舞会上,他戴上怪异的面具,像个快乐的孩子。

在世界的很多角落,她帮他解说,帮他记录,他们一起发现了很多美丽,黄昏、清晨、河畔、湖边、雨水、草地、风声、世界、宇宙。

她是他世界的衍生,是他记忆的补充,是他命运中的月光,是他独一无二的眼睛。

“如今我在这里铸造超越时间的时间,而你在时间的星座中漫游,学习宇宙的语言,你早已知道那里有炽热的诗歌、美和爱……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这世间留下的记忆和足迹,都是爱的证明,是否相爱,从来无须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