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南下东莞是个雨天,从故土泥泞小路,赶往县城汽车站,再搭卧铺大巴,近乎历时一个昼夜,我终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南方,东莞虎门镇。

此前,我早就在同乡的嘴里,听说过关于东莞的各种传闻,拼凑起南方工厂的许多图景。尽管此前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回,待我真的踏足虎门时,所有一切,全是新鲜好奇的。

许多同乡南下时的迷茫与困惑,在我身上,倒并不那么明显。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我无须为找工作而发愁,堂姑夫在虎门一家鞋厂当组长。虽只是个芝麻大的“官”,但帮我顺利弄进了工厂,安排在成型车间。

鞋厂的车间环境和工作条件,远远不如电子厂,活不轻松,时间也长,而且,最主要的,如果只是一个普工,工资不高,没什么前途。与万人电子厂、玩具厂相比,这家鞋厂实在有点相形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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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厂里员工也有好几百号人。我南下之前,心里就暗下决心,要有一番作为。当然,其实每个南下打工者,都怀着相似的梦想,可在现实面前,梦想一击便碎。我也如此,在东莞打工的岁月,碰过无数次的壁。

不过,我性格好,人又善谈,加之我念过高中,在当时的东莞工厂的流水线,还算有一点点文化。那时,很多工厂要写信甚至去虎门邮局寄汇款单时,都会找我帮忙。

对此,我绝不推辞,全接了下来。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久而久之,不免帮我攒下一个好名声。

大约三四个月后,厂里版房部计划从车间内招两个人。堂姑夫得到消息,作了一些努力,加之我本身有些好人缘,获得了推荐。先笔试,后面试,十进六,又六进二,最终我与另一位工友,如约成了版房部一员。

版房部负责带我的组长姓洪,二十七八的样子,人称洪姐。洪姐来自四川,眼睛很大,人又漂亮,最重要的,她为人温和,做事讲方法,在版房部很受人敬重。

而其他车间,大家表面上对车间管理很尊敬,私底下不知怎么编排他们的坏话呢。车间管理代表着老板,他们与工人分属不同战阵,为着不同利益,时有争执。

尤其品检部的那个主管,一个中年男子,没读过多少书,但工作上倒真有些方法,一步步有普工爬到了主管的位置,可谓费了一番工夫,颇为不易。

十年媳妇熬成婆,一朝当了官,他就变了样,与工友们翻了脸,变着法子去罚工友的款。大家悄悄骂他,是资本家的走狗。

实际上,主管也有难言之隐。据说他老婆以前曾在酒店当女工,个中不便于人言说的故事,在员工中间悄悄流传。

他老婆离开酒店后,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按理讲,有此之福,应该高兴。他正好相反,总觉得不对劲。于是,把老婆扔在老家,让老婆在家看管孩子,照顾父母。

老婆在家中独守空房,主管则在宿舍里和女朋友过蜜月生活,时间长达十年。

鞋厂的工资,按件计酬。每道工序,每件产品,单价各不相同。因此,谁做好货,让谁加班,全由主管讲了算。为了拿到高薪,为了有更多休息时间,一些女工不免向主管献媚。

车间主管厂里分配了一个单间,其他员工,十人一间。我们这位主管大人,常在夜静人深时,悄悄接纳车间女工,共赴温柔乡。洪姐还未执掌版房部时,他曾三番四次,邀请洪姐宵夜。

洪姐去过一次,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后再未赴约。我刚去版房部时,洪姐找我谈过一次话,不算正儿八经地工作对谈,而在夜市的地摊上,她请我吃馄饨。像个知心大姐姐,讲她初到东莞,人生地不熟,因为孤独,深夜想家时,蒙住被子哭泣。

又讲起她如何从普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言语之中,她对我颇多器重,寄望很深,觉得我能在版房部有一番作为。

在工作上,她对我也颇为照顾。甚至,有几个老员工,还暗暗不服,觉得洪姐偏心。

只是,我刚到版房部半个月,就出一次低级错误,把左边纸样当成了右边纸样,结果闹了一个大笑话。虽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但在工友心中,却留下了粗心大意的印象。

我备感自责,觉得辜负了洪姐的信任。只是,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会一犯再犯。就好像,你偶然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很有好感,之后竟然会接二连三地遇到。

入职版房部一个月后,我又裁错了鞋材,而那款板材,仓库已经零库存,而厂里等着要提前新设计稿。面对众人的质疑,我恨不得钻进地洞。这一次,又是洪姐,顶住压力,帮了我。

后来,我终于在压力中奋起,通过了试用期。为表感谢,我请洪姐吃饭。当天,堂姑夫也在。

我那时以为,洪姐之所以帮我,更多出于堂姑夫的关系。虽然堂姑夫只是个组长,而且两个部长没有从属关系,但堂姑夫颇有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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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宴饮中,我才知道,洪姐帮我,并非堂姑夫的关系。当晚,大约喝了些酒的缘故吧,她讲了些内心话,说她见我的第一眼,觉得我有些面熟。这种情况,我当时并不能理解,时隔几年之后,也有了和她一样的经历,才算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很多时候,这种感觉,无法对人言。尤其是,她一个大我近十岁的大姐,更为不妥。不过,从那之后,洪姐对我的关照,更多了。

从中,我感觉到了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爱和照顾。

鞋厂加班的时间多,休假的时间少,但半个月总有一天休息日,平时则只有周末晚上不加班。这些不加班的日子里,洪姐带我去过很多地方。

她买了一台照相机,原本想记录青春时光,只是,我进鞋厂一年前,她丈夫犯了事,被关进了黑屋子,判了八年。那个男人倒不算泯灭良心,知道洪姐吃了很多苦,劝她离婚。

洪姐恨他,却没有应承离婚。只是,那台原本想记录家庭幸福时光的相机,从此丢进了箱底。

在1997年,虽是傻瓜相机,也算昂贵之物。大约觉得可惜,又认为我有些鬼机灵,洪姐重新把箱子打算,找出相机,给我摆弄。

我原本对此类事情,有些兴趣。拿到相机,拍了几次,感觉有趣,于是花钱,买了些胶卷,帮身边亲近的工友拍了些照片,慢慢地,竟然在工友之间,得到了摄影师的称呼。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工厂来找我拍照的人多起来,而且多是年轻女孩,她们热情邀请我去她们宿舍,摆出最放松的状态,让我拍下最青春动人的一面。

当然,我也帮洪姐拍过一些照片,而且得到了她的认可。可惜的是,以前是胶卷拍照,又不懂保存,几次周转,四处漂零,后来不但丢了相机,连洪姐那几张满意的照片,以及那些女工的照片,尽皆散佚。

拍照对我,只是一种兴趣,那时根本没想过,往这方面发展。洪姐见我喜欢,她也高兴,不过,见我拍了那么多女工,虽说是我自己花钱买胶卷,但她到底有些不悦。

没过多久,她把相机要了回去,理由是我怕我玩物丧志,认为我应该多去书城,多看书,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和事上。

我知道,洪姐心有所指,话里有话。那时,堂姑夫所在的部门,有个女孩,是衡阳人,与我走得近。

有一回,她拉着我,去了长安镇,在长青路、莲花山和长安公园,转了一圈,让我帮她拍了很多照片。

因为同乡的原因,我俩经常宵夜。她是个豪气的女子,尤其喝酒,很豪爽,是我喜欢的性格。

她对我有何想法,我不知情,但在我心里,只把她当作妹妹。正是那次长安之行,似乎触痛了洪姐,她收回了相机,在工作中,对我的要求也严格起来。和以前相比,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想问为什么,看她一脸严肃,又不敢开口。最后,舍友阿贵轻轻点了我一句,我才如梦初醒。

阿贵也是高考落榜生,他长得高大,又很帅气,厂里有好几个女工对他动了心思,悄悄暗送秋波,但他不为所动。虽然在工厂,但他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事逸致,把所有空余时间,用在了学习上。

为此,常有工友打趣,如果你在学校这么努力,早就考取功名了,还有着得来东莞打工吗?

对此,阿贵一律笑笑不说话。谁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通过自考,获得了大学文凭,并且很快被一家电子厂录取,后来从事人力资源工作。十年前,已经在东莞安家落户。

就这样一个看似书呆子的人,对我讲了一番惊人之词:洪姐喜欢我!我不可能相信,自然当作玩笑。谁知,阿贵所讲,不知何故传到了堂姑夫耳里,他着急了。他答应母亲,好好照顾我,倘若我与洪姐发生点什么,肯定有伤风化,他会被指责。

他劝我离开版房部,以免节外生枝,我当然不从,还觉得他小题大作,洪姐与我不可能发生什么。

谁曾想,不久之后,洪姐却突然辞职,不告而别。洪姐离开的第二天,表姑父找到我,我才知道表姑父找她谈过一次话,正是那番言谈,促使洪姐离开。离开前,她托表姑夫,把那台相机留给了我。

可惜,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清思绪。相机摆了很久,没拍过一张照片,就好像我已经不用使用了一样。

年底,某天发了工资,宿舍发生一桩失窃案,有同事丢了现金,而我摆在床头的相机,也被人盗了去。

次年,来虎门不久,我辞了工作,几次周转,进了北栅一家电器厂。后来,误打误撞,开始干起了物料管理的工作。其间,几度想起洪姐对我的叮嘱,多读书,多读书。

我没有阿贵的毅力,参加自考突围而出。我迷上了机修,读了很多相关图书,还与厂里机修成了好友。

多重机缘下,开始进入这一行当,从此深耕下来。在电器厂,我认识了一位江西女孩,她是跟单文员,有一次与我在车间发生争吵,可谓不打不相识,之后,我俩相谈甚欢,半年后,确定了恋爱关系。再之后,结婚,生子。五年前,我移居江西,在妻子家县城开了一家电器厂。

生活稳定下来,我买了一台相机,怀念谁也好,想忘掉谁也罢。我用影像,记录了许多珍贵瞬间。曾经在虎门,我错过了许多,现在我想尽可能拍下那些或许陌生,却能让我动容的照片。

也许,我仍在怀念那些已经消逝的时光,怀念洪姐带我走过的街巷。只是,我早就学会了顺从生活,说不定,各自安好,才是最好的生活。(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