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烦闷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跑到羊八井大草原去闲逛,因为这里离拉萨很近,又是如假包换的真正大草原,该有的都有,有微微起伏的开阔草场,有雪山,有人工饲养的牛羊,有野狼,有野生黄羊,有狐狸。特别是念青唐古拉山里面那些人迹罕至的大山沟里,受到人类的扰动很小,基本上还保持着蛮荒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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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马随便找一条山沟往里面信马由缰,是一件非常放松的事情,碧绿的草原、湛蓝的天空、皑皑的雪山、多彩的荒漠,徜徉在其中是一种享受,很快你就能忘了尘世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感觉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片飘萍。

你只要在马上,野生动物对你戒心就没那么强,好多动物会把你看成是马的一部分,只有当你跳下马的时候它们才会突然醒悟过来你是那种恐怖无比的“两脚兽”,吓得四散逃命。

只有食肉动物,一下子就能把你识别出来。

比如狼。

看到你的第一眼,狼就知道你是个骑着马的人,而不是半人马。狐狸也看得出来,雪豹也能看出来,肉食让它们变得格外的聪明,它们瞬间就能意识到你的马是个食草动物,而你驯服了它,从而对你敬畏三分。人类的智慧在自然界里就是碾压性的优势,食肉动物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没有充分的必要,它们不会惹你的。

久而久之,我熟识了很多山谷里的兽群,比如十多个黄羊群,十几窝喜马拉雅旱獭,一个狼群,分别占据了几条沟的藏狐,在悬崖峭壁上蹦来蹦去的几只雪豹。它们肯定是不敢打我的主意的,我当然也不会去惊扰它们,我只是个旁观者。

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

印度洋暖湿气流爬上高原以后里面的水分已经少了不少,但是到念青唐古拉山这里还是相当的充沛,每年7、8月有那么一段时间,羊八井草原会有一种“高原江南”的感觉,一天到晚都滴滴答答的下着雨,平时肃杀无比的草原突然都温柔起来,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小花,像被水泡发的海绵一样迅速地膨胀生发,要抓紧这短暂的雨季,完成一个生命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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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们也都变得和蔼可亲,它们都在为自己的繁衍生息忙碌着。

猎杀当然也存在,这本来就是自然规律:弱肉强食。狼群组织性非常高,效率也在草原上堪称奇迹,它们在狼王的带领下井然有序的悄悄接近羊群,建立进攻队形,设好埋伏圈,坐在马上我能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它们就像是一支军队,高效又冷酷。

狼王发起进攻了。

它躲在岩石后面冷静的看着自己的爪牙们到达预定的位置,就突然从石头堆后面跳出来,直冲羊群而去。羊群在发现狼王的第一时间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逃命,草原的宁静打破了,所有食草动物都赶紧找地方逃命,鼠兔和喜马拉雅旱獭有自己的洞穴,小鸟惊飞到了空中,一场鲜血淋漓的搏杀即将开演。

然而羊群上了当。

狼王仅仅是第一波攻击,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它不在乎。不像是猫科动物比如雪豹,务求一击必杀,犬科动物捕猎是集体合作,这个陷阱你不掉进去,自然有下一个陷阱等着你。

羊群赶紧朝狼王的反方向逃窜,这就上当了,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事先埋伏在两旁的狼及时现身。黄羊并没有绝望,即使是老弱,也还有体力拼死往剩下的唯一方向逃窜,但是羊群已经不得不拉开了距离,强壮的年轻羊明显把老年的、年幼的羊抛在后头,中间拉开了十来米的距离。它们在乱石中间蹦来蹦去,年轻还能每次都精准的踩在位置上,让你眼花缭乱的飞奔而去;年老、体弱的就不行了,它们明显看起来力不从心,时不时摔一个趔趄。

羊群,信奉的原则就是:我不需要跑得过狼,我只需要跑得过你

有时候不得不为羊群悲哀,这是一群愚蠢、自私、一盘散沙的动物,它们结成群体,仅仅是出于动物的本能,并没有什么组织性,也没有什么集体意识,有时候混进了人类的羊群、混进来一匹马一头牛,都完全没什么警惕性。更不会在狼群面前组织起称得上“反击”的东西,反而一次又一次踏进狼群布置的陷阱,抛下老弱病残等死,只顾着自己逃命。

某种程度上说,羊群也是狼群的帮凶,狼群嘴里的血肉,是羊群帮助猎杀的。

羊群当然没什么“工贼”,或者说人人都是工贼,每一只羊心里想的无非就是“让它去死吧”、“我不死就行”。

为此它们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同伴留给狼群,抛弃它们甚至故意陷害它们,在它们麻木阴冷毫无生气可言的眼睛里,仿佛在说,“吃它,吃它,不要吃我。”

神奇的是这招真的管用,真的保证了羊群的延续。

绝杀即将到来,身强力壮的羊和老弱病残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直到足够埋伏的狼穿插进来,夺走老弱病残最后的希望。

它们发动了,养精蓄锐的、等待已久的狼抓住这个空隙插进来,截断了老弱病残最后的退路,狼王、第一批埋伏的狼一起围过来,可怜的猎物发出悲惨的哀鸣,像是在跟这个世界告别。

我让马小跑起来,赶过去看,却看见老羊并没有当场毙命。饥饿的狼群已经撕开了它的肚皮和喉咙,它的内脏在空气里冒着腥臭的蒸气,蹄子却在抽搐,脖子是个巨大的豁口,也还在拼命抬动。狼群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狼王看到我靠近,抬起满是鲜血淋漓的嘴,露出犬齿威胁我。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大腿开始往脖子后面冒,马也吓得倒退起来,我赶紧拨转马头走开。猎物还在垂死挣扎,肉却已经进了猎手的肚子,它眼神里满是愤恨、不解、茫然、绝望,逐渐在夏日火辣辣的阳光里黯淡下去。

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整个夏天这样的杀戮屡见不鲜、到处都是,游隼在半空中捕食麻雀,猫头鹰抓起鼠兔离去,藏狐抛开鼠兔的洞穴,狼和雪豹捕食岩羊,这就是食物链。

这就是大自然。

捕食者们仰仗着自己的专长。

要么是独特的生理结构:猫头鹰飞起来没有一丁点声音,小心的迎着阳光飞,甚至连影子都不会被发现,必须要利爪刺破头颅,鼠兔才会发现;藏狐的吻部特别的长,因此看起来格外的诡异,但这正是它们挖掘洞穴捕猎鼠兔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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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是彪悍的体能:雪豹的爆发力和灵活性简直是惊人,它们在悬崖峭壁间灵活的跳跃着,好像是完全无视地心引力一般,像一道灰白色的闪电取捷径扑向岩羊,一次猎杀往往就在瞬息之间。

要么是高超的智慧:狼是一种靠智慧取胜的动物,它们的组织性纪律性超乎你想象,强大的严酷的纪律下是灵活多变又密切配合的战术,各自为政的食草动物根本就不是对手。

而食草动物只有一招:逃。

这里不行,就逃向那里,逃进洞穴,逃离危险,这让它们都变得无比的敏感甚至有点儿神经质。它们的眼神里随时写满了恐惧和谨小慎微,一有风吹草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玩儿命的逃,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路好走,逃,要么跑过捕食者,要么跑过同伴。穴居动物还要好一点,比如说以家庭为单位的喜马拉雅旱獭,好歹还有组织和分工;草原上的大型食草动物就纯粹是各顾各了……

水草肥美的时候就是这样,夏天,就在这种捕杀与被捕杀的游戏中一天天的过去。

冬天来了

连续下了好几场雨,山腰上的雪线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吞没越来越枯黄的草原。动物们都知道,它吞没草原的那一天,就是冬天正式降临的那一天,于是都忙碌起来,都在拼命的往自己身上多囤积哪怕是一克的脂肪。

终于,有一个早晨,外面下雪了。

已是一片焦黄的旷野里,白雪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霜,空气里全是肃杀的味道,有气无力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擦着南方画了个懒洋洋的弧线,又悄没声息的从西边落下去。

严冬降临,一年最难熬的季节来了。

狼群,狼王,再也无法保持什么“纪律性”,食物的匮乏迅速击垮了它们那点组织性,狼王没办法再保持以前那种游刃有余的、建立在充足食物上的管理制度,狼群瞬间分崩离析、各自为生。它们要么就自己跑出去游荡,要么就组成家庭群互相协作,无论如何,再来一次夏天那种配合严丝合缝的捕猎是不可能了。狼群里每一头狼都很清楚,继续待在一起它们会自相残杀,还不如散伙各寻出路、自己谋生。

冬天你很难看到狼群,却更容易看到狼,独狼,就那么一只,在草原上游荡着。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严冬对于羊群也是一样的残酷。

冬天山上没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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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可以依靠嚼干草填饱肚子,却不可能不喝水,因此大部分时候它们都躲在悬崖上面,那里也是狼的禁区;但是太阳最大的正午它们必须要下山来,去河边,寻找被阳光融化的冰水喝。

这就是孤狼的机会。

还是老套路:我不需要跑得过狼,我只需要跑得过你

埋伏在水源地附近的狼早就瞄准了最弱的一只羊,它现在的捕猎策略是猫科动物那种,一击必杀。被惊扰的羊群一如既往的、自私的逃窜着,只有那个倒霉蛋腿脚没那么利索,被羊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抛弃掉,成为供奉的祭品。孤狼不需要立刻杀死它,只需要扯开肚皮就行,过一会儿它自己就会体力不支倒毙,然后被拖走,整整吃一个冬天。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狼更冷血,还是羊更冷血。

2019年的冬天与别的冬天都不一样

这一年夏天就没有下多少的雨水,雨季开始得特别晚,到6月中旬还滴雨未下,焦黄的草原上到处是倒毙的动物和焦躁的捕食者,在拼命地捕捉着空气中哪怕是一丝雨水的气息。

雨季好不容易开始了,却来得快去得快,到9月就开始逐渐的稀少起来,连往年那种初秋的丰沛谢幕都没有,都还在等待着雪线逐渐下移呢,河水突然都开始封冻了。

整个草原上飘荡着不祥的气息,这一年的冬天肯定格外艰难。

那次去念青唐古拉山里已经是2020年的1月份了,最严酷的季节。这一趟格外的扫兴,连牧民家里租的老马都垂头丧气的,好几次莫名其妙的停下脚步不肯往前,非要催半天才不情不愿继续往上爬。到乱石滩那一片干脆就不走了,怎么打都不走,完全没有了老马该有的那种睿智和沉稳。我无可奈何,只好跳下马来,只让它驮着登山的装备,牵着它一步一步往上走着。

整个山谷都是一片枯黄,黑色的、棱角分明的乱石中间混杂着一些不知道是今年长起来还是去年留下来的枯草,雪山也没那么白,天空却蓝的诡异,几群熟识的动物都看起来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独善其身”其实是一种奢望,去过这种濒临绝望的草原你就知道,那不可能。独善其身,其实就是一种多吃多占,否则凭什么别人都在受苦,就你一个人躲起来逍遥?

对于捕食者,对于猎物,都是一样。

狼群早早地解体,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它们其实最敏感,猎物减少、狼群解体,自然而然的事情,否则就是自相残杀;

羊群走向了绝境,夏天没有产下几只羊羔子,又被狼群弄走了不少老弱,整个羊群规模在萎缩;

连旱獭、鼠兔、藏狐这些小型动物数量也在减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也是有条件才行的。

走在这种环境里,老马比我先感觉到绝望,老马比我更懂草原。我牵着它垂头丧气的往回走,突然,它像触电一样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一只埋伏的孤狼。

它面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羊群,一头大角公羊带领着几只没有角的母羊,还有区区两头羊羔子。只剩下两只羊羔子了,这是这群羊最后的希望,唯一的希望,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最好是一公一母。

它们还是下山来喝水,却浑然不觉的走进了孤狼的陷阱。

孤狼毫不犹豫的朝着小羊羔子发起了攻击,这是没有选择的事情,所有别的老羊、弱羊早就被它或者别的孤狼搞去吃掉了;它必须要打下这一仗,这是你死我活,它干瘪的肚皮和枯黄纠结的毛发说明了这是它这一生最后一次捕猎:要么成功,要么饿死

老马被这种杀气吓住了。

我却丝毫都不害怕,我知道这头狼对于我和我的老马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它不可能在这种濒临饿死的时候跑来攻击一个人类和他的马,那是在寻死。

这时候我看到了最震惊的一幕:

公羊没有逃。

它没有逃,而是猛然转身,向着饿狼挺起了头上巨大的角。

它毛发虚张着,怒发冲冠的样子,四只蹄子瞬间充满了力量,冲着饿狼袭来的方向冲了过去。饿狼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岩羊体型实际上比它大,以前捕猎那么轻松,仅仅是因为羊群的驯服而已。

就这一瞬间的事情,母羊带着小羊羔子已经跑上了山。

我在想,这公羊疯了。

孤狼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它疯了也只是食物而已,狼只需要再多一点耐心。

公羊却并没有见好就收,它彻底的愤怒了,我从它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懦弱、自私、退却和茫然,看不到自顾逃命的畏惧,看不到身为食草动物的卑微。狼不知道怎么办,仅凭本能驱使着,绕着公羊转圈,公羊跟着它转动着身体,随时保持着冲着狼。

狼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是你死我活,要么你死了我吃掉你,要么我饿死。

它猛地扑向公羊,准备正面硬上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头公羊看起来不会逃跑,也不可能退缩,更没什么破绽。

我看到公羊的蹄子把碎石和浮土扬了起来,混合着它青灰色的毛发像是一团雾,只有两支凌厉的角伸在前面,就那么电光火石之间,生死已定:

狼输了

它被公羊顶翻在地上,然后又被公羊的后蹄子狠狠地踩踏、猛踢,等它爬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死定了,它身上要么是被乱石、要么是被羊角,弄开了一个伤口,在往外淌血,这么大的伤口在这个季节意味着它熬不过今晚的。公羊冲出去老远,毫发无损,却也没有敢托大沾沾自喜,而是自顾自的跑上山去找羊群去了。

老马在我身边兴奋激动起来,甩了甩头打起了响鼻,四只蹄子在地上兴奋的跳动着。我跨上马,它很明显精神起来,扬起四蹄驮着我就欢快的小跑着,得意洋洋的跑过孤狼的身边。

受伤的孤狼一瘸一拐的往冰河另一边跑去,我也跟着老马激动起来,路过它身边的时候甚至兴奋的吼叫着,巨大的吼声打破了山谷里的平静,孤狼缩着脖子低着头扭头看我,被吓了一大跳,更像一条丧家之犬了。

回到城里,武汉封城,全国静态,新冠疫情正式来了。

严冬即将来临

资本家挂不挂路灯,不是我们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们自己要想上去,谁也拦不住;就像孤狼,继续维持狼群就是自相残杀,解散各自求生则完全有可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拼死一搏,或成功,或失败。

水草肥美的时候当然可以一团和气、卿卿我我,狼与狼之间、狼与羊之间,狼之间可以合作、羊之间却会自私。

那是没到绝境。

到了严冬绝境的时候,才是你死我活,不要用水草肥美的时候的思维,去套你死我活时候的事情。

疫情开始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羊八井草原,一切事情都接踵而至、应接不暇,先是全国静态,然后是农场经营失败,回到四川生活,紧接着又是为了生计奔波,在无穷无尽的机会和失去机会中挣扎,再难得有抬起头看一看周围的时候了。我不知道经历了那个冬天,羊群如何了,狼群如何了,羊八井草原上念青唐古拉山里面那么多动物们怎么样了,还有那匹老马,谁死了,还有谁活着,大自然和岁月会如何对待他们,我顾不上了。

严冬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