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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对何洛说,她想要一件红色的风衣作为生日礼物。风衣不贵,也就九十多块钱。

陈红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低垂着脑袋,把脸藏在头发里。她很想要这件风衣,便宜又好看,姐姐也有一件,只是牌子不同,可能得贵上好几百。这个月房租刚交,何洛妈妈的手术费还没着落,何洛最近压力很大。想着想着,陈红哭起来了,只是小声抽噎,她不想让何洛察觉出她的委屈。她不想让何洛觉得自己没用。

何洛背对陈红,倚在窗口,默默又点起一支烟,垃圾桶里有好几个烧尽的烟头,他很烦。陈红想要那件衣服,他是知道的。那天路过批发市场陈红盯着它看了好久。后天就是陈红的生日了,可是他口袋里只剩下一张面额五十的纸币,连一桌像样的菜也没能力准备。

何洛听到陈红叹了口气,去厨房准备晚餐了。

那顿晚餐气氛很尴尬,两个人没有对话,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何洛还在考虑那件红色风衣的事情。他在扒完最后一口稀饭后,有了主意。他吞得太急,差点被呛到,眼球因剧烈的咳嗽充血,脸也涨得通红。

这个想法太过于疯狂,何洛有些迟疑,但想起那件鲜艳的红色风衣以及陈红希冀的眼睛,他又坚定起来。

他决定去干。

“我去城南办点事,会晚点回来。”他对陈红说,“别等我了。”

何洛披上外套,偷偷往口袋里塞了一把水果刀。

那个夜里很冷,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辆出租车减速鸣笛,都被何洛摆摆手拒绝了。

他最终是步行抵达城南的,已经是九点多了,天还下起雨来。何洛戴上鸭舌帽,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静静等候他的猎物。

雨更大了。

有一位撑着红伞的女人向他的方向走去。

不知怎么回事,何洛走后陈红总是觉得慌张。

她后悔把红衣服的事情告诉他。何洛不容易,她不该如此任性。这么晚了,他会去什么地方呢?会不会跟之前赌气一样,跑到大排档喝一夜的酒?

当时她很想拉住他不让他走,想牵引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告诉他自己隐瞒了三个月的秘密。

“我们有孩子了。”陈红红了脸,她在想象何洛知道这个喜讯,会表现出怎么样的喜态。结婚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怀孕。她无比珍视这个孩子。她相信,这个新生命能给家里注入活力,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

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她笑了。

可是……何洛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门呢?他为什么会去城南,那个黄赌毒一应俱全,治安极差的地方?陈红开始担心了,吃饭时何洛显得心事重重,他会不会遇到了麻烦?

时针一圈圈转着,陈红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她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不断地调台。她努力去想其他事情,未清洗的厨具,没准备的早餐,冰冷的床铺……

窗外突然炸响一个惊雷,陈红一哆嗦,遥控器掉在地上。

下雨了。雨声很大,几乎盖过电视的音响。陈红想起挂在阳台的衣服没收,刚立起身子,第二个巨雷在没有闪电预警的情况下出现。

窗外漆黑如墨。

陈红愣了一会,她注视窗户,目光透过玻璃直直戳向远方。她看不见他,可又好像看见他的身影——孤独地伫立在破败的屋檐下,提心吊胆地等待雨停。

她知道在这个点出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黑灯瞎火,一位怀有身孕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独行,想想就令人发毛。可是她还是去了。

很多事情的发生猝不及防,结束时悄然无声,因为这都是命运的选择。

陈红披上风衣,推开门,熄灯。黑暗中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把灯打亮。

陈红的目光依次扫过沙发,电视,桌上的碗筷。她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会发生什么。就像预知自己即将面对决定自己未来的十字路口,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走吧,她在心中为自己打气。为了何洛,她想。

出门前她捎了根可以容纳两人的大伞,她深吸一口气,撑开伞走进滂沱大雨中。

何洛走在巷子里,看不见光,伸手不见五指。两边都是墙,有时他不得不侧过身子,才得以从狭窄通道穿行。

这座城市下过雨,应该是这样的,何洛抚摸侧边的墙面,很潮湿,黏糊糊的,还有些温热。冬天的雨会是热的吗,他想不明白。他只是踢踢踏踏地走,溅起片片水花,鞋和裤脚已经湿了,巷子里污水被秋裤吸附在小腿上,袜子也湿透,他有点难受。

这是什么地方?还在城南吗?我要去哪儿?回家吗。陈红的风衣怎么办?这些问题何洛统统回答不上来,此时脑袋一片混沌,耳中有声音在回响。不是疲惫或者饥饿所引起的,他能感觉自己正处于振奋的状态,呼吸急促,嘴里哈着白气,后背直冒热汗。

打架了吗?逃亡了吗?还是……干了?何洛打了个寒颤,眼前似乎闪过一道血色。他伸手去探上衣口袋……

空无一物。是记错地方了吗?他又急忙去摸裤子两边,没有。是贴身藏在里衣里吗?他撩开外衣一阵乱摸,也没有。

何洛怕了,他猛地转身望向刚走过的路——长而幽深的巷道,曲曲折折地隐藏在黑暗里。要回去瞧一眼吗?何洛揣度着,往暗处踏一步。他视力很好,5.2,妈说他开飞机的料,此时他引以为傲的视力没有一丁点用处,他的目光无法刺透这黑暗的障眼法,永远停留在浑浊的表面。

未知的事物是最可怕的。他迟迟没有踏出第二脚。

为什么没风呢?他乱乱地想,如果起风了,会不会把周遭逼仄的景致吹得开阔起来,会不会带走脑海里乱而无序的想法……会不会把他吹回几个小时之前的场景。

那把刀安静地插在刀鞘里,雨还未下,晚饭时何洛讲了几个笑话,陈红捂住嘴笑得很开心。不,因该回到更久之前,何洛在一星期之前没有走进那家彩票站,回家时更不会因为心情不好提前抽完这周份额的烟。

那么,陈红应该会有一个愉快的生日。何洛看过天气预告的,那是晴天,他俩可以早早下班,迎着干净温暖的夕阳在市中心散步,吃过晚餐后到批发市场买下那件风衣,陈红一定会抱住何洛,拿脑袋往他胸口使劲钻,她一高兴就这样,真好。

可惜,那么,如果,也许——都是没有用的虚词,此刻何洛呆立在黑黝黝的巷子里,前途渺茫。走吧,把它找回来。他安慰自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万一只是一场梦呢?万一……还有挽救的机会呢?

他又往前挪了一步,两步,三步,他开始小跑,脚下的水花也大了起来。他不顾,还在提速。他笨拙地在七拐八绕的巷道里行进,争分夺秒,他要回到大红伞那里,要再看一眼那面目不清的女人的脸,他往左拐,往右绕……

他停了下来。

何洛面前是个死胡同,坚硬的墙体挡住去路。他懊恼地往墙上锤了一捶,不痛,大概是麻了。他立刻回头找其他路……

何洛傻眼了,哪儿还有什么路,他身后也是一堵墙!

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一个四面封闭的囚室里!不,还有天空。

何洛抬头望天,一霎那有束光从所谓的天空中打来,很刺眼。何洛努力适应强光带来的不适,才发现了更吊诡的一幕,眼前是一片猩红,那束自天空而来的光是红的,这黑暗世界中的唯一光源把何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涂抹成血的颜色,扑天盖地的红色,压抑的红色让何洛喘不过气,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似乎看到四面的墙体在向他靠近,企图压扁他,脚下的积水也缓缓上升,漫过脚踝,至小腿,还在继续增高水位。

何洛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水面,他随即狂躁地站起来厉声尖叫。

他认得种液体,粘稠的温热的液体,鲜艳如那把从女人手中滑落的大伞。

这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洛终于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在巷子中失神漫步,他手拂过的,他脚踏的是什么。那种刺鼻的气味终于从麻木的嗅觉系统中被唤醒,更加剧烈地敲打何洛的神经,耳朵里一直存在的细小声音也加大分贝,演变成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叫。

何洛输了,他终是败给恐惧,在被这怪异景色包裹着失声痛哭。

那件红色风衣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格外讽刺,下一秒,他就看到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陈红掀开被子探出头,身旁那另一边的床是凉的,枕头平整,没有褶皱。

她不记得昨晚自己是几点休息的,也说不清何洛的去向。

陈红想下床,却发现小腹一阵剧痛,伴随而来的是持续的筋挛。这对怀孕的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把头埋在膝盖间,狠狠地做几个深呼吸总算稳住了这不适。

她勉强下了床。

拖鞋不见了,地板有些凉,滑滑的仿佛踩在水上。她支撑着自己走到客厅。

碗筷乱乱地堆在水池里,有几只苍蝇围绕着觅食。阳台上衣架滴哒哒地掉水珠。电视机开着,在放早间新闻。

陈红让自己倒在沙发上,拿遥控器调高音量。

她无心看新闻,还在想昨晚的事。明天是自己生日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决定放弃那件风衣了。就这样吧,日子还要过,等何洛回来,她会拿脑袋往他胸口使劲钻,说实话她不喜欢撒娇,可是何洛喜欢被依靠的感觉。

而陈红喜欢何洛高兴。

她笑着摇摇头,注意力短暂地回到电视上。然后,她看到了那则短讯。

陈红的表情变了,笑成月牙的眼睛睁得斗大,她直起身子,认真地听播报员无情感的报告。

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升腾而起,她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哑然失声,小腹又开始阵阵的疼,这次来得更加强烈,陈红瘫倒在地,疼得直打滚,疼得眼泪直流,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恍惚中她听到门开了,有脚步声自门口向她而来,过不多时,一只冰冷的手攀上陈红的后颈。

这个房间冷气开得很足,没戴上口罩,连空气都是凉冰冰的。

何洛很冷。

昨晚他做了噩梦,依稀记得是很混乱复杂的,却只有一种颜色。醒来后何洛发现自己脸上挂着泪痕。他很后悔昨天没回家睡在老婆身边,下了一夜雨,雷声很大,陈红一定怕极了。于是他清醒后就要往家里赶。

没想到家没回成,被警察带到这里。

与那个梦相反,这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听起来可能很文艺,但实际上这房间充斥着很单调的白色。简单,无趣。

有人说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生与死。

站着,生;倒下,死。

吸气,生;吐气,死。

这简单单调的房间便诠释了这两种对立的属性。

何洛左侧是一排白色的巨大柜子,它们是死的,何洛不用猜也知道,它们大大的肚子里装满尸体,没有进的气,只有出的气。尸体门哈出的气一定是冰冷的,要不然这么大的屋子,一两台空调怎么足够制造如此足的冷气?

何洛又往右侧看去,一扇帘子阻隔了视野。帘子后面也是死。那一定有个大桌子,比自己面前的这张还大。桌子边有整套的锯子剪子手术刀,想象中穿白大褂的医生手持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什,喝几口酒,趁着醉意把桌上的人开膛剖腹,血一定飙得老高,飙医生一脸,医生舔舔嘴唇,再喝口酒,把血腥味带进胃里。

那面前的这张桌子呢?桌上的人儿呢?她是生还是死?她上过医生的桌子吗?何洛不敢去想。身后的警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

何洛还是没动。他深深地觉得面前的白布是判定生死的阴阳谱,而被遮掩的女人是那什么薛定谔的猫。不掀开,她既是生的也是死,掀开,她就只剩一种结果了。他要再拖一会,他还没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这结局。

他还活着,能呼吸能走路能吃饭喝酒,能有说话的权利和欲望,他回头,以乞求的目光注视警察,讪讪地想和他搭话,和这屋里仅存的另一个活人说话,他几乎无法呼吸了,有种力量掐住何洛的心脏,用力挤压。他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嘭,嘭,嘭,越发无力,像是血液正在被从血管抽离,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他想逃掉。

“同志,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警察无视他的欲言又止,警察又等了他几秒,看他还是没有行动的意思,便大步向前,来到那桌前。

他伸手就要掀开那白布。

“别!”何洛扑上去护住那具躯体。不能让别人来做。“我自己来。”

何洛声音沙哑,他的手开始颤抖,抖得厉害。他抓不起白布的一角,更没有力气掀开它。是因为早饭没吃吧,他安慰自己。他又尝试几次,还是不行,他干脆跪在地上。何洛的头重重砸在桌子角。

很痛,他阻止警察扶他起来。他要跪着。他不信佛,他全家都不信,而此时他多么渴望能有个菩萨来普渡他,至少要给他些勇气,或淡化他的情感,让他能坦然面对这决定,然后告诉警察答案。

他不能。虽然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一直存在的,他知道以后也会存在的,那种心理上的疼痛……和巨大的悲伤,会如晨钟暮鼓般如影随形,一直到他人生的最后一刻。

还有深深的负罪感。

他想她。

何洛想念着一个女人。她不精致的五官,俗气卷曲的短发,有些走样的身材,还算可口的饭菜,还有那件红色风衣。

还能回来吗?何洛痴痴地把右手伸进白布里。他摸索着,从头发到额头,眉毛,鼻子,嘴巴。这些器官都冰凉冰凉的。他想让警察搬来床棉被,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那么凉呢?

他停下不动了。

可能是被冷气侵蚀,或是膝盖跪麻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抽回手,转身看那个警察。他想撒谎,告诉他这不是他妻子,陈红在家等他,自己夜不归宿,她会很担心。

兴许是他的动作太大,白布被牵扯着露出一角,她的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灯光下,白惨惨的,无血色。

何洛愣在原地,自己处心积虑想要避开的潘多拉魔盒,就在不经意间被自己打开了,他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在耳边炸响,像耳鸣,似尖叫。何洛捂住耳朵,他嘴里发出嘶吼的声音,大口喘着气,跌跌撞撞地想要逃离这里,他撞在柱子上,碰到可移动的桌子,他明白自己眼白肯定布满血丝,因为目光所及都是红色,他仿佛看见梦里的血光,喷溅的血柱,医生杂七杂八的工具,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有不少警察涌了进来,他们的脸是模糊的,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在大声发言,何洛听不见。他们扶起他,给他纸巾,拍他肩膀,何洛拼命挣扎着,他推开他们回到那女人身边。那是一张写满惊恐的脸,眼睛睁得斗大,像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何洛凑上去,涕泗几乎粘在她脸上。他听说人在死前会把最后看见的事物印在瞳孔里。

他想知道。

他在那死气沉沉的晶状体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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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与何洛相遇的那一天,五年前那个冷得出奇的冬日。

那时陈红一个人在地摊上吃完一碗面线糊,算是潦草地过了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她蹲在校门口,给妈妈打了通电话,话筒的另一头不疼不痒地问候了几句复读加油别给自己太多压力,然后姐姐的笑声也传过来。

“陈红,好好学习,不要找男朋友哦。”

陈红默默挂掉电话。

他们只字不提自己的生日,好像大家已经遗忘了他们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十九年前那最冷的冬日出生。他们关心的是什么?自己的复读生活?半年后的第二次高考?

有没有交到男朋友?

陈红突然很想哭。

她知道姐姐没有恶意,她清楚姐姐不懂。

姐姐一直很优秀,聪明,会说话,很讨人喜欢,高考时顺利留在家乡,在自己喜欢的学校就读。从小到大,最好的永远是姐姐的,爸妈的赞美,同学的仰慕,以及,喜欢的男孩。

姐姐不明白自己的痛苦,一直生存在她的光环之下,那种仿佛胸口被刺穿的窒息感。她不会明白离家一个人,那种在陌生的学校复读,独自面对一碗面线糊的闷声不语和悲伤。

姐姐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而自己,只是条不入眼的可怜虫,俯伏在地,任由她睥睨蔑视。

那句浅浅的玩笑成为击溃陈红脆弱心灵的最后一击。

陈红缓缓起身,抬手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她带着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街上游荡。

她有些想家,她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又不太想回到有姐姐的那个家。

太阳下山了,夜间的温度飞速下降,陈红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些,买了一张回乡的车票。

有时候命运很奇妙,它总是在不可思议的时机带给你难解的选择题。你不得不做出选择,更没有拒绝的权利。你会接受命运的安排。

陈红正是在那辆长途汽车上与何洛碰了面。

何洛长相并不出众,那天他身着浅蓝色工装,头发和胡渣杂而混乱,眼神疲倦。

陈红坐在他身后,盯着他蓬乱的头发发呆。

后来,何洛好像感觉到她慵懒无聊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目光交错又心虚般分开。

下车后,陈红没有勇气回家。她在家附近的商业街徘徊,目光缥缈没有定点。甜品店昏黄的灯光透过橱窗玻璃照在陈红脸上,她仿佛闻到漂亮的生日蛋糕的香甜。她没有足够的金钱去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她只能痴痴地去想。

“生日快乐。”陈红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她回头,他们的目光在街道纷乱的霓虹里相遇。

她突然感觉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她在那一刻爱上了这个男人。

梦里陈红重新经历了这五年。

她和何洛度过的这五年,平淡而充实的这五年。

梦境最后她和何洛在夜空下起舞,陈红穿上那件她喜欢的红色风衣笑语嫣然,何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银色的雪飘然而至,很冷,但何洛的手心很暖。

何洛附身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

她想让他再说一遍,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一瞬间各种刺耳的声音呼啸而来,哭喊,尖叫,锐器碰撞,火车轰鸣。

她依稀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要,杀,了,你。

何洛恍惚地瘫在椅子上,对面的男人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先是回答了昨夜自己的动向,再表示自己家庭和睦,问起陈红交际情况,兴趣爱好,有无结怨,他却回答不上来。何洛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那么地不了解自己的妻子。

她每日在家做卫生,有时会听音乐,实在无聊就打开电视,一台又一台换着看。

她最喜欢谁的歌,最爱哪一个节目,喜欢哪一位明星?

何洛有些绝望,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们平凡地相爱着,从未考虑过分开的那一天,也从未刻意去记录什么,她是怎么样的人,除了一副容貌,一个声音,一件红色的风衣,再无其他东西。

而当警察无意间问起他们是如何相遇,何洛愣住了。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对不起。”他说,“我不记得了。”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从警察局出来后他回了趟家,打算简单收拾了房间。

何洛的目光依次扫过沙发,电视,桌上的碗筷,苍蝇在屋里乱飞,嗡嗡叫个不停,阳台上的衣物滴答答掉着水珠。他差一点就要发脾气,脏话到了喉头,化成一声哽咽。

小时候,他是个爱哭的孩子,为此总被家人嘲笑,后来他离了家,总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誓言他守了很久,今天却已经哭了太多次了。

但是,忍住又有什么用呢?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了。再也没人需要他保护,要他坚强,要他撑起这个---家。

他知道,这个家,完了。

要出去,出去走走。何洛告诉自己,于是他强迫自己洗了澡,换衣服,出门。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路面潮湿。行人好像不愿意多走几步路,一直有人超他挥手。何洛自然是不愿做生意的,他往南边开了几条街,觉得饿了,就下车在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和几个面包。

以后可能都得吃这种东西了吧,他想。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他听到不远处有争执吵闹的声音传来,他不由得摸了摸口袋里揣着的水果刀,是他在出门前特地带上的。

从后视镜看,一个削瘦的男人被几个壮汉追赶,那个男人跑着跑着,突然向自己跑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靠近的那一刻,何洛解开了车锁。

做件好事吧,他想着,踩下油门。

路上,他从后视镜观察男人,发现男人也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应该说是直勾勾地看着镜子下挂着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何洛回想起来,照片摄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

相片里的陈红笑得很甜又很疲惫,像一位堕入凡间的天使。

"照片里的是你老婆?"身后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

何洛没有搭话。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不是有一件红色的风衣?"

出租车轮胎在路面上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刺耳的摩擦声尖锐万分,仿佛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攸然切帷幕,突兀地露出残酷的真相。

何洛回过头,手里攥紧那把刀子

四目相对时,何洛愣住了。

在遭遇那次意外的邂逅后,陈红很快办了退学手续,和何洛同居了。

又过了一年,他们正式领证,成为夫妻。

何洛是如何得知那天是自己生日的?这是横亘在陈红心头的头号谜团。她无数次想问何洛,可是又怕,他给不出自己心里想要的答案。

这可是她爱上他的理由啊。

他可是世界上唯一与她相爱的人啊。

偶尔呢,陈红也会想起姐姐,在梦中惊醒,或是在聊天工具上划出她的头像时。她过得怎么样呢?是否还在那条笔直通畅的成功大路上高歌猛进,游刃有余地扮演着她的女神角色?

多好啊,可是她不羡慕。

陈红有何洛,一个平凡的丈夫,却又那么神奇,可以在第一次相遇时说出生日快乐,可以让她依靠,可以让她有一个家。

陈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场遇见姐姐。

姐姐化着精致的妆,衣服干净靓丽,白得晃眼的脖子上挂着条项链。

姐姐也看见自己了。

衣服土得掉渣,面容憔悴,左右手都拎着便宜的菜。

她看到姐姐笑了,笑得很好看,一如很久以前的想象中,她在电话另一头说"不要谈恋爱"时的表情。

陈红意识到自己又输了。

姐姐在陈红退学的那年就急急出嫁,至于原因,姐姐没说。陈红猜出了个大概。

姐姐说,姐夫是老实人,会挣钱,对她很好,她很幸福。姐姐摸摸肚子,说她有喜了,现在就等着平平安安把他生下来,家庭就完整了。

陈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姐姐又要赢了吗。和姐姐告别后,她想做点其他事情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但是无论如何忙碌,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姐姐,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那个将要出世的外甥,还有……那件亮眼的红色风衣。

那件红色风衣成了她的执念,坚持不懈地每日告访她的梦,好像只要她穿上那件风衣,就能从姐姐那里掰回一城。

可是,当她从早间新闻里看到那抹红色时,却感到突如其来的慌乱。虽然视频里的尸体被打上马赛克,但是她颈部的那条项链出卖了她的身份。

陈红感受到恐惧。

而下一秒,姐姐出现在她身后。

这是自何洛哥哥离家后,兄弟俩的第一次碰面。

就在那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何洛哭了,在这二十四小时内,他遭遇了太多荒唐的事。

他在那个血色肆虐的迷宫内走了一宿,最后体力不支地倒在血泊中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睡在大街上。刚想回家,却在路上遭到便衣警察的围堵。

他有很多话想说。

关于患病的母亲,关于自己的近况,关于陈红……关于那件红色的风衣。

他欢喜雀跃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照片上那正温润着笑着的女人的脸,因痛苦而缓缓扭曲。他听到雨声,水珠砸入积水,布满龟裂的围墙留下血手印。他颤抖着身子,目睹血液不断地从女人的腹部流泻,她失去力气,轻轻倒下如飘落纸片。

而那把红色的大伞则像是雪地里的一枝花,无辜地植根在那里,吸收所有的温存和罪恶,恣意盛开。

何洛悲戚地和自己地孪生哥哥相视着,终于说:

“杀她的人是我。”

如果以爱之名进行谋杀,这样的罪行可被赦免吗?

陈红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贫穷,朴素。

但是好像又很快乐。

梦里的何洛有一些浪漫,喜欢抱着她,让她使劲往他胸口钻。

梦里的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会在空闲的时间倚在窗口,任风把头发和思绪扬起。

醒来后,陈红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何洛很早就去工作了,窗明几净的房子里只剩下一个人。

她有点羡慕梦里的自己。

虽然没有好看的衣裳,精致的食物,但至少不会寂寞。

在最近的一次梦里,何洛在她生日那天早早下班,迎着干净温暖的夕阳在市中心散步,吃过晚餐后,为她买下一件红色风衣。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衣服,陈红觉得并不合身,可是她很开心。那抹笑容和天边的夕阳交相辉映,成为梦里的最后一景。

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生日了,何洛最近很忙,可能早就忘记了吧。

她有点失落。她很喜欢梦里的夕阳,何洛的手,和自己开心的笑。

于是,她花了四百块钱,在某品牌店里买了一件相似的风衣。

何洛说,一件这样的风衣值不了四百块,如果去批发市场,价格可以压到一百块以内。

陈红没有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她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嘴角也高傲地上扬着。她保持这样地笑容已经一整天了,她穿着这件衣服,走遍自己常去的每个地方,她有一种炫耀的欲望,她仿佛回到自己的大学时光,那种自由,骄傲的感觉又重回自己已近入中年的躯体。

何洛还在絮絮念叨着什么,陈红突然有些生气,为什么你不抱抱我,为什么你不祝我生日快乐。她忿忿地想着,随口顶了一句。

后来,何洛摔门而去。

后来,陈红也钻入着雨幕中。

再后来,她惊恐地看着何洛手中地刀子狠狠地刺向她。

家里的老人说,人死后,会漂泊于自己的回忆里,它们会成为一扇扇门,而死者会一扇扇推开,重温那些过往,品味,思考,最后与世上的一切告别。

陈红感觉她的人生好像逆转了,时钟逆时针回旋,人们向后迈出脚步,太阳从西边升起,何洛笑着向她告别远去。

她看到妹妹,那个名字里也带着“红”的女孩,在菜市场茫然地仰视自己地高傲,在五年前地冬天一声不吭地接受自己的嘲讽,陈红看到她一直以来的逆来顺受,还有晶莹的泪水,一滴滴积攒,最终在回溯的记忆里汇成一条逆流的大河。

而这个妹妹,现在正倒在地上为不合格的姐姐流泪。

陈红低下身子,冰冷的手攀上她的后颈。

10

何洛和哥哥讲了很多,关于他和陈红的相遇,关于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关于她的生日,还有她心心念念的红色风衣。

“这就是你杀人的原因吗。”哥哥问他。

“我本来不想的,我拿着刀,拦住她找她要钱,她看到我的脸了。”何洛说,“她很诧异,她叫了起来,说,是你?”

“我慌张了,手不听使唤,等我清醒过来……”

何洛停下了,他看着哥哥那张憔悴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

“全错了。全完了。”

警笛的声音远远传来,应该就在临近的接口。

哥哥的手机铃声也在此时响起,哥哥说这是警察的号码。

“你想怎么做。”哥哥问他。

何洛麻木地摇摇头。他是残忍地凶手,他残忍地坐在这里,第二次伤害受害者的家属,而这自己,也是他深爱的亲人。

“自首吧。”

何洛低下头。

“今天是她的生日。”

哥哥置若罔闻,启动了出租车。

“我还没给她生日礼物。”

车子开始加速。

“她怀孕了。”

车子再次突兀地停下,哥哥骂了一句,一拳打在方向盘上。

“多久了?”

“昨天下午,我在垃圾桶看到。”

车厢的气氛沉默得诡异,哥哥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窗外警笛密集地逼近,何洛分辨出对讲机的声音,有人大声叫嚷着什么。手机又响了,是同一个号码。

“我一直想要个孩子。”

何洛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的背影,他在解衬衫的纽扣。

“一天,你要回来。”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