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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来寨子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

她在集市上偷吃阿叔的玉米耙被发现了,阿叔喝斥她,她着急地把剩下的塞进嘴里,阿叔哪见过这么嚣张的小偷,扬起扁担就打在她后背上,她跌在地上打滚,阿叔拖住她的脚也没能让她吐出那个玉米耙,甚至着急地把叶壳也吞了下去,因为太干,她咳得地上飞起一阵泥灰。

她在地上滚成一团泥球,然后跪在阿叔面前,阿叔看了看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嘴巴已经撕裂出血了,看样子已经流浪好几天,是饿狠了吧。阿叔虽然心疼损失了一个玉米耙,但心里多少有了些同情,便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她不走,赖在阿叔面前猛地磕起头来,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叔,给,给个活路吧!

阿叔没同意,他哪能随便带人回去,那年头,谁活着都艰难。

可她不听,一路就跟着阿叔,从集市回寨子要翻一座很高的山,阿叔没理会她,她跟不上了,自会放弃。

但她硬跟着翻过了山,阿叔也上了年纪,过桥的时候脚滑了,虽然老道地稳住了身体,但竹框落了水,阿叔只听见身后扑咚一声,她跳了下去,艰难地把竹框捞了上来,然后,生涩又讨好地看着阿叔。

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又脏又破的衣服就挂在小身板上,横七竖八地露出里面干瘦的皮肉。

阿叔打了个唉叹,把她带回了寨子,他起码该回她一顿饭和一件旧衣服。

02

阿婶给她换上了旧衣服,头上长了虱子,阿婶问她剪吗?她说剪。

阿婶给她做什么她都乖乖地听摆布,但阿婶端着一碗窝着荷包蛋的挂面给她时,她哭着不肯吃,这个规格太重了,一看就不是想留下她才准备的。

她给阿叔磕完又给阿婶磕,阿婶看着可怜,问阿叔有没有什么法子。

阿叔就去问寨子里的人,谁愿意收留她。

他们问她从哪里来?她摇头;问她叫什么,她摇头;问她家中还有谁,她还是摇头。一个来历不明又什么都不肯说的流浪女子,怕是有什么不好,谁敢要啊。

后来,寨子里一个后生站了出来,她激动又忧愁地看着他走近自己,他要问她话,她微微垂下了眼睛,他问,你,能保证以后不再偷东西吗?

她惊喜地抬起头,猛点头,能,我能!我,我发誓,黄天在上,我要是再偷东西就不得好死!

后生摸了一下后脑勺说,也不用这样,你再偷东西,我会赶你出寨子,寨子里不留小偷。

就这样,后生把她领回了家,成了夫妻。

那个后生,是我的姥爷,父亲早逝,母亲有病,家中一贫如洗才耽搁了娶妻,新婚夜那一晚的酒席都是借了阿叔的钱置办的,他说人生大事,一杯喜酒总不能少。

姥爷吃完酒之后出了门,她忐忑不安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生怕他又改了主意。

可姥爷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红布交到她手里,是他问邻居大娘讨来的,他说新娘子要有点红色的东西才像样,那块红布后来被她绣上了两只鸳鸯,一直珍藏着。

姥爷问她你是真没有名字吗?她想了想,坚持说没有。

姥爷说那好,我给你取个吧,阿福。听着喜庆。

哎!她欢快地应着。

03

阿福很勤快,一刻不停地干活,久病的婆婆也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下子体面起来。

姥爷让她歇会,她总说不累,生怕稍一怠惰就会被赶走。

她这样子让寨子里的人放下了几分戒心,有些热心肠的阿婶阿娘还会教她一些做酱菜的手艺。

那天,阿福喜滋滋地抱着自己做成功的一坛子酱菜分给阿婶,却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寨子,阿福一见他们就腿软了。

其中一个斜眼大汉说阿福是他被拐走的弟媳,他要把人带走。

正在耕地的姥爷急匆匆跑过来,举起锄头就护在阿福跟前,大声说:谁敢抢我的媳妇?!

阿福一直畏缩地绻着身体,听见这话,才敢颤颤巍巍地抓住姥爷的衣摆。

斜眼大汉说,阿福是他家养了给他弟弟留后的,吃了他家好几年的饭,不能就这么白跑了!

阿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么,自己跟他回去,要么,就得赔他钱,可……她哪里来的钱?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姥爷,他咬紧了腮帮子,额头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

她忧苦地垂下了脑袋,松开姥爷的衣摆,准备走到斜眼大汉那边去,她知道姥爷的情况,那晚他借的喜酒钱尚且没还清呢,哪里再有余钱给他们。如果不给,少不了要打上一架,她不忍心让姥爷受伤。

可姥爷却拉住了她,问,你想回去?

阿福一怔,怎么可能想?

04

她自幼是被收养的,十来岁上下养父把她卖给斜眼家预备给他弟弟养个老婆,他弟弟是个傻的,她经常被欺负,后来实在受不住了才会跑出去,流浪多日后碰到阿叔,硬赖着跟他来了寨子。

姥爷看她的神情什么都明白了,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气沉丹田地跟斜眼大汉说,我给!

斜眼大汉得意地笑,提了一个姥爷根本给不起的数额,姥爷的拳头紧了,阿福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姥爷说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叫了几个寨上的兄弟,跟斜眼大汉他们打了一架,寨子里因为人多,暂时占上风,姥爷喊了停,然后请阿叔做了中间人,跟斜眼大汉说,开个合适的价,他砸锅卖铁也出。

斜眼大汉寻思了一番,骂骂咧咧地同意把钱降一降。

再降,也不是笔小数目,姥爷只得又去借。有年轻的不懂,问他既然能打,干脆把那行人直接打出寨去,何必给他钱。

姥爷说不成,架打得狠了,各自都不服气,他们又会找更多的人来,到时就成两个寨子的矛盾了,现在这样各退一步,挺好。

给完钱,立了字据,阿福跟那边彻底没了关系了,她跟在姥爷身后回了家。

姥爷受了伤,阿福小心地给他擦药,他咝了咝嘴,阿福就掉了泪,她扒拉着姥爷的胳膊说你放我走就不用遭这个罪了!姥爷就说,当初我就说了,你保证不偷东西,我就不会不要你。你手脚干干净净的,我就不能说话不算话。

阿福哭得更凶了。

05

阿福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她着急,请了大夫看,说她底子不好,又吃了太多的药伤着了。

姥爷这才知道,之前那家为了让她给傻子生个娃儿,灌了她不少药。

姥爷问大夫,能治不,吃什么药管用?

大夫啰啰嗦嗦交待了一通,拿了一堆药回去,姥爷看阿福愧疚又忧愁的样子,把药塞到她手里说,好好吃药,别浪费了。

阿福抱着药,重重地哎了一声。那几年,她吃过西药也吃过中药,可哪怕她把每一滴药都喝净,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姥爷不能没有后啊。他三十岁那年,阿福给他做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家里因为还债和她吃药,依旧过得很苦,姥爷甚至去寨子外面做工,买布料的钱是他从牙缝里硬节省下来的。

那天,阿福陪姥爷喝了两盅酒,然后哀哀地说,你再找个吧,找个没病的,能生个大胖小子的。

姥爷把酒盅扣到桌子上,翁声道,瞎说!他的声音仓促又生气,你有没有拿别人家的东西?没有就还是我媳妇儿!

阿福抖了两下嘴,姥爷却直接起身不再听她说话了。

到了后半夜,姥爷浑身凉意地钻进被子搂住阿福,他也像哭过,声音有些沙沙磨在她耳边,咱们还年轻,再治治,再不行,是咱们没儿女缘。

阿福想转过身说点什么,姥爷直接按住她的肩,强行说,睡吧!

06

第二天醒来,姥爷跟阿福交待说,我出门了,你好好看家。

阿福就没再提要姥爷重新娶个的话了。

姥爷为了能多赚点,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

有天他刚回寨,就有人恭喜他,终于要当爹了。

姥爷欣喜地奔回家,却见阿福竟比之前要消瘦许多,他心疼地说,是不是吐得厉害吃不好?我去问问婶子有什么法子。

谁料阿福却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凄苦又恐惧地告诉他,胎儿只有一个多月。

姥爷瞬间就明白了,他一个多月前回来过一次,但那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月份不对。

娃儿不是他的!他踉跄后退了一步,扬起手来想打阿福,他吡着牙想,你没偷东西,却偷了人!

阿福不躲不闪,直挺挺地等着他的巴掌煽下去,他看到了她凹陷的眼眶,干裂的嘴唇,还有灰败等死的眼神,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这是他的妻,跟着他吃糠咽菜,家里有一块好布都穿在他身上,还替他老娘吸过痰的妻!她跟了自己的这些年里,她没哪一桩对不住自己。

07

姥爷僵硬地把手放下了,好半晌他干着嗓子问,咋回事?

阿福努力吸着鼻子说,那是上回他刚走后不久,半夜有人摸进屋里来了,捂住她的嘴把她压在床上,那人有刀,她不敢动,让人得逞了。

阿福没想过自己会怀上,真是讽刺,他们努力了多少,盼了多久,她却先有了强奸犯的种。

她本来想死,那天她已经走到河边了,阿婶路过看到她,说刚刚去她家坐了一会,她婆婆说想出门晒晒太阳,阿福才恍然回过神来,强挤出笑说,我马上回去。

是啊,她还有个婆婆,她起码要把人整齐地交到姥爷手里再去死,所以,她才会带着野种苟活着等他回来。

姥爷看见了她脖子上那道肉疤,割得不浅,要是……恐怕真的会死在那个人手里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姥爷硬梆梆地留下一句,你等着。然后僵着身体出了门,阿福狠狠攥了一下肚子,慢慢地跌在地上,脸上的泪水不知所谓地爬啊爬,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姥爷走出的那扇门,等着他回来给自己一个审判。

姥爷出去了大概有三个小时,那时候深冬,他顶着一层雪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几帖中药,阿福以为是落胎的,她其实也曾想过偷偷去捡一副吃了落下这个野种,可寨子里瞒不住动静,她怕让人知道姥爷头上顶个绿帽子,她不想让他丢这个人。

可姥爷说,那是安胎药,阿福太瘦了,得补补。

阿福红肿着眼睛又要哭了,姥爷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快别哭了,伤眼睛。

他当然也不好受,他在风雪里头站了很久,想了很久,他不要阿福,那她会去死,他舍不得她的命。

阿福调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怀上,他怕她受不住那个堕胎药,所以最终还是去抓了安胎药。

舍不得,放不下,就只好受着。

08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六斤多的儿子,姥爷看着在襁褓里哇哇哭的孩子,复杂地说,好,大哥好啊!

他给孩子冠上了自己的姓,取了名。

阿福心里有愧,见了孩子就想起那件事,有时候不太愿意奶他,有一次任他哇哇哭,姥爷回来时见了,他犹豫了一会走到孩子面前,那孩子眼睛汪汪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无辜,他慢慢地把手伸过去,孩子舞着小胳膊抓住了,软软地攥得很紧,然后看着他打了个哭嗝。

姥爷微微叹了一口气,把孩子抱了起来,塞到阿福怀里说,他饿了,你喂喂。

阿福还有些别扭,姥爷说,喂吧,这也有你的一半儿呢。

阿福鼻腔微酸地应了一声,麻利地掀开衣服将孩子的嘴对上去,孩子嘴里响起的吸吮声让她愧疚又欣喜,她悄悄地别过脸眨了眨眼睛。

姥爷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在家闲着时,会把那孩子举在肩膀上玩儿,还会给他做小木马,孩子第一声叫的,是阿爸。

姥爷神色复杂地看了孩子一眼,然后满怀激动地应了。

他真正认下了这个儿子。

09

阿福很想给姥爷生个孩子,但一直未能如愿,直到十年后,才终于怀上了第二胎。

阿福后来生了一子一女,那个时候讲究多子多福,她本来还想再生的,是姥爷说够了,我也老喽,养不动了。

阿福知道,她怀小女儿时辛苦得很,姥爷不想她再受一次累。

他们养大了这三个孩子,送他们进了城,后来又替他们养大了几个小辈,也渐渐老了,爬不动楼梯了,几个孩子的房子都住得高,他们又搬回了寨子。

那时候,寨子早就不复当年了,只有些老人守着日渐萧索的被时代抛弃的老地方。

阿福种了点菜,姥爷喂了头牛,过年过节时热热闹闹地等着孩子们回来。

有一天,阿福在院子里晒东西时突然晕倒了,姥爷想自己背着她去医院,可腿脚早就不灵便了,他慌慌张张地去找其他人,几个老头憋着股劲儿把阿福放在板车上推去了医院。

阿福心脏不好了,要动个手术,姥爷让孩子们把表情藏好,演个戏给她看,说只是点小毛病,她啊,只要躺在床上睡一觉就好。

可阿福不信,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你瞒不住我的。我不治了,我要回家。

孩子们不让,阿福就撒泼,她拔了输液管,摸索着就要下床。

几个孙辈一看就着急了,七嘴八舌地制止她,说让她一定要听医生的,配合治疗。

姥爷来了,却是在外围呆立了一阵,最后慢慢走到阿福身边,撑着一条腿,慢慢地蹲下去,将后背留给阿福,说走吧,我们回去。

10

姥爷把阿福接回了家,小辈们随后就到了,围着他追问他为什么陪着她胡闹。

姥爷沉默了许久,说起一件往事。

他说,女儿四岁那年,大儿子的亲生父亲犯事被抓,供出了一件事:某天潜到寨子里强奸了一个丈夫不在的女人。

寨子那么小,年轻的留守女人就那么几个,年份一对,大家马上知道了是谁。

事情最终传到了大儿子耳朵里,正值青春期的他,本来就和父亲合不来,这下可找到了借口——原来父亲的严苛,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索性书也不念了,一门心思要出门去闯。

姥爷花了很多心思让他去做学徒,学成了也有手艺养活自己。可他就一句话:你又不是我的亲阿爸,凭什么管我?

大儿子跑了,阿福骂大儿子不知好歹,姥爷反而劝她:你别骂他,娃儿大了要面子,让他在外头待待,他会想明白的。

但第二天阿福就不见了。

11

她把大儿子抓了回来,逼他回来跪在姥爷面前,让他跟姥爷赔不是。

大儿子扭捏着不愿,阿福就拿着把剪刀抵在胸口上说,我这个命是你阿爸救回来的,你这个命也是他做主要留下的,你现在主意大了,自己的命自己拿主意,我生出你这种东西是我没用,没养好你,我没脸活下去了!

大儿子就是凭着一腔子孤勇才敢横着干,现在亲妈拿剪子在他在面前要自戕,他傻得牙巴都在打颤。

姥爷把剪子抢下来了,还被扎了一下,他故作疼痛地大喊,阿福着急他才松了手。

姥爷说,一家子骨肉,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他对大儿子说,你吓着你妈了,快说句软和话。

阿福固执地说,你要不认你阿爸,也别认我这个阿妈。

有些瘫软的大儿子哭着认了错儿。过了好多年,他自己也有了孩子,有一年两人在瓜架子下聊天时,大儿子突然对姥爷说,阿爸,那时候我不懂事,气着你了。

等他做了父亲,才真正知道姥爷的不容易。

姥爷突然说这事并不是为了翻大儿子的旧账,而是想说:阿福这辈子一直顺着姥爷,唯一一次坚持自己的意见就是那件事儿,当年大儿子要是真的不认错儿,她绝对会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阿福这个人,轻易不会自己做决定,可做了,一定会拗到底。

姥爷跟她过了一辈子,知道她的脾性。

姥爷叹了一口气:你们也别劝了,就让她好好待着,多回来看看她,她高兴了,比什么都强。

12

晚上,姥爷回到了阿福身边。

阿福知道孩子们都去为难姥爷了,冲他歉意地笑了笑:她年纪大了,动个手术要花很多钱,孩子们的负担也重,没必要硬求着老天爷再多活几年,她也怕那些刀啊针管啊的,不如利利索索地过完最后的日子。

姥爷说没事儿,你先给我去探探路,到时候托梦给我,缺什么我都给捎过去。他也七十多了,人生都要走这一遭的,不是你先就是我先。

阿福轻轻地应了一声。

晚上她有些疼,咝咝地抽气,姥爷起床喂她吃了点止痛药,她缓了口气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说,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儿好,我最喜欢了。

阿福阿福,有福之人。

女人的一辈子,只要坚定地被爱,就会生出更坚定的生命力过活,把日子夯得又厚又悍,得失皆是福,残全都是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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