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月25日,在伊利诺大学芝加哥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的停车场里,出现了一个被退回的包裹,上面的寄件人地址属于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材料工程学教授巴克礼‧奎斯特(Buckley Crist)。

既然知道寄件人是谁,包裹随即被退回到奎斯特教授那边。

然而奎斯特感到不解,他不记得自己寄过这个包裹。

凭空出现的邮包,上面寄件人竟是自己,包裹内容物会是什么呢?疑心大起的奎斯特,立刻通知校警前来处理。

奎斯特的警觉心让他幸免于难,但帮忙处理的校警泰瑞‧马克(Terry Marker)就没那么好运了。

马克警官在试着拆开包裹时,不慎引爆了包裹里的炸弹,爆炸不但伤了他的左手,同时也炸开了一场长达18年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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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无害的邮包,足以炸断任何收件人的双手

16枚炸弹包裹,一个又一个进入美国邮政系统,被运送到大学、办公室与航空公司,被不经意的收件人打开引爆,总共杀害3人,杀伤23人。

1979年,在两起大学爆炸案之后,美国航空444号班机货舱也被寄放了一个这样的包裹,炸弹虽然没有爆炸,却大量冒烟,造成12个乘客吸入呛伤。

由于攻击飞机属于联邦犯罪,FBI随即组成调查小组,专门调查这一系列邮件炸弹攻击案。由于凶手的目标集中在大学跟航空公司,使他被FBI称为“大学炸弹客”(UNABOM, UNiversity and Airline Bomber, 媒体称为Unabomber)。

这位大学炸弹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谁是“FC”?

大学炸弹客显然是个聪明的罪犯,不仅有能力制作炸弹,能够精确地控制爆炸时机与条件;还懂得不留给调查小组任何能有效追查的线索,甚至还会适时地留下一些假证据。

例如每个邮包都使用了有美国剧作家尤金‧欧尼尔(Eugene O’Neill)的一元邮票,有些邮件则包含一些假的讯息与缩写,误导调查人员在错误方向上浪费时间。

炸弹客用以制作邮寄炸弹的材料,大部分来自垃圾场废弃物,几乎没有地点辨识度,FBI即使想追查来源也难以为继。

而夹杂在材料中的木材碎片,则让调查小组推断炸弹客拥有喜好大自然的性格,或可能就居住在森林附近。但这个特性依然不足以辨别炸弹客的身份。

另一个线索是在每个炸弹内部,都藏有“FC”的缩写,显然是炸弹客的署名,确定16枚炸弹皆属于同一人的杰作。然而调查小组无法厘清F和C分别代表什么字眼,也不清楚这个署名究竟是要传达什么讯息。

18年来,摸不着头绪的调查小组,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触动不明邮包、爆炸、受伤、致残、死去,却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追踪幕后黑手,阻止日后的悲剧。

1985年,柏克莱大学的研究生约翰‧豪瑟(John Hauser),被炸断了四根手指,失去一眼视力;同年,加州沙加缅度(Sacramento)的一位计算机店店主修‧史库顿(Hugh Scrutton),在自己的商店停车场被塞了铁钉与尖刺的炸弹炸死,成为第一位失去性命的牺牲者。

大学炸弹客所制的炸弹内部

1987年在盐湖城炸伤盖瑞‧莱特(Gary Wright)的左手后,大学炸弹客一度沉寂,调查小组以为他已死去或选择收手;但他在1993年复出,分别重伤了一位遗传学家与计算机科学教授,并于1994年炸死广告业主管汤玛斯‧莫瑟(Thomas J. Mosser)。

“FC”究竟为了什么而杀人?为了传达什么讯息给世界而引爆炸弹?他为什么要针对大学跟航空公司呢?他又是怎么挑选受害者?

被害人包含大学教授、研究生、科学家、计算机店主、广告业主管以及航空公司,最后一名被害人,同时也是第三名死者吉尔伯特‧布伦特‧莫瑞(Gilbert Brent Murray)则是伐木工业掮客。

这份名单看似随机,似乎又隐含了某种选择标准,显然FC对科学界、科技产业跟航空业者不是太满意,也不喜欢以破坏自然为业之人。

在证据稀缺的情况下,犯罪侧写(Criminal Profiling)就成为重要的办案方向依据,不过在大学炸弹客犯案的同时,侧写依然是一门新兴的科学办案技术,不够受到信赖。

1980年时,以在FBI创建“行为分析科学小组”(Behavior Science Unit, BSU)和推广犯罪侧写而知名的探员约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曾为大学炸弹客做了一份心理侧写。

他认为大学炸弹客应是一位新卢德主义者(Neo-Luddite,是一种反对科技创新的意识形态),而且应该拥有自然科学方面的学位。

然而这份侧写在1983年遭到弃置,FBI根据炸弹的实体证据分析,联想出另一个疑犯理论,认为炸弹客应是一个出身蓝领阶级的航空公司技工。

两种侧写互相矛盾,描绘出两个完全不同的犯罪人格,大学炸弹客究竟属于哪类人?或是仍在FBI侧写专家的掌握之外?没有人敢断言。

工业社会与毁灭人类的未来

直到1995年,长期隐匿在邮政系统的黑暗彼端,冷眼看着受害人被炸得支离破碎的FC,向《纽约时报》等报社寄出了自己的论文《工业社会及其未来》(Industrial Society and Its Future)并要求公开发表。

这时的调查小组与社会大众,才得以一窥这位神祕恐怖分子那疯狂又机敏的心智,以及推动这一系列死亡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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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社会及其未来》,或称《大学炸弹客宣言》

《工业社会及其未来》的主旨是批判科技进步对人类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

工业革命之后,科技让生活变得越来越方便,却也剥夺了人类原来的生活目标,使人们承受心灵之苦,只能从人工制造的“代理活动”(surrogate activities)寻找空洞的满足,诸如钻研科学研究、沉迷娱乐消费、追随球队偶像等等。

FC认为,工业社会创造了一个压迫自由的系统,规范人类的行为以求发挥集体最大功能,抹杀了个人的自主性和生存目标;而这个系统是无法被改革的,只要生活在工业与科技的体系之中,人类就无法赢回自由。

最后,FC力主人们应该抛弃科技,回归野性与自然,在那里才有属于人类的生命价值。

原来这就是FC的诉求,大学炸弹客长期以来谋杀、伤害了许多人,原来就是为了推广这些理念吗?这一切暴行,都是为了控诉这个体系吗?

综观《工业社会及其未来》,它立论充足、逻辑清晰,显然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且拥有高超智能的人所作,其中蕴含的反科技思想,亦拥有毒魅的说服力。FBI调查小组将《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一文称为《大学炸弹客宣言》(The Unabomber Manifesto),一度争论是否应该照恐怖分子要求,将这本论文公诸于世。

毕竟万一群众受其危险思想煽动,竟然认同了他毁灭性的诉求,该如何是好?不过最终,在当时的司法部长珍妮特‧雷诺(Janet Reno)与FBI局长路易斯‧福瑞(Louis Freeh)的主导之下,调查小组决定向社会公布论文,寄望有读者能够从中找到缉凶的关键。

1995年9月19日,《纽约时报》与《华盛顿邮报》刊登这篇论文,群众议论纷纷,号称来自大学炸弹客的信件大量涌进调查小组的信箱,部门每天都被渴求百万悬赏奖金的线索通报电话轰炸。

就在FBI苦恼于过滤和调查数千名嫌疑犯之际,一位名叫大卫‧卡辛斯基(David Kaczynski)的男子,在报纸上阅读了《大学炸弹客宣言》,其中行文勾起了他过往的回忆。

“你难道不觉得,泰德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大学炸弹客’吗?”

每当妻子琳达(Linda Patrik)这样说,大卫‧卡辛斯基(David Kaczynski)总是嗤之以鼻。

他知道他的哥哥泰德(Theodore John “Ted” Kaczynski)不是这世界上最有亲和力的人,但他是个好人,他很少对人生气。

还是柏克莱大学数学系助理教授的泰德‧卡辛斯基

他是家族中的天才,是让弟弟仰望的兄长,16岁就上哈佛,25岁拿到柏克莱大学数学系的助理教授职位,之后辞职去蒙大拿(Montana)过与自然为伍的隐士生活……

会吗?泰德会是这样的人吗?在记忆中的哥哥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尽管已经十年不见,大卫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哥哥。

直到他被妻子说服,读了那篇恶名昭彰的《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也就是《大学炸弹客宣言》。

血浓于水的挣扎

大卫发现论文中的遣词用字,以及对科技滥用的强力控诉观点,与泰德‧卡辛斯基的言论与行文风格高度相似。

他找出泰德在1970年代写的家族信件与投稿报社的文章来与论文详加比对,然而越是比对,两边的相似度之高就越令他感到胆寒。

更不巧的是,FBI向社会公布的调查信息中,提到的大学炸弹客活动路线,与泰德‧卡辛斯基的生活轨迹也高度相近。

FBI根据目击者描述绘制的炸弹客素描

大学炸弹客的初期目标针对芝加哥一带,说明他与芝加哥有地缘关系;盐湖城(Salt Lake City)的几起爆炸事件,与大量集中在北加州与旧金山湾区(San Francisco Bay Area)的攻击目标,更显得炸弹客与这两个区域关系匪浅。

泰德‧卡辛斯基在芝加哥长大,在加州的柏克莱大学教过书,1980年代可能曾经住过盐湖城,确实符合FBI的地缘调查。

难不成,泰德真的就是大学炸弹客?十多年来,搞得全国为之恐慌、杀伤这么多无辜者的人,真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吗?

尽管对大卫‧卡辛斯基来说无比痛苦,他还是决定不能忽视这份可能性,如果他的兄长真的是这一系列爆炸案的主谋,他必须大义灭亲,不能坐视更多无辜者的死亡。

他聘请私家侦探调查哥哥的行踪,并将整理好的证据交给律师东尼‧毕斯格利(Tony Bisceglie),由毕斯格利作为中介人,秘密联系FBI的大学炸弹客调查小组。

毕斯格利随即透过另一位侦探,联系犯罪侧写专家与前FBI人质谈判专家柯林顿‧范赞特(Clinton R. Van Zandt),请他协助检视泰德‧卡辛斯基所写的信件与《大学炸弹客宣言》间的相似程度。范赞特的第一次分析显示两者有60%的相似度,第二次分析的结果甚至更高。

这个结果使范赞特建议毕斯格利立刻请他的客户联系调查小组。

1996年2月,毕斯格利提交了一份泰德‧卡辛斯基在1971年写作的论文副本给FBI调查小组进行语言分析,督察特别探员乔‧摩斯(Joel Moss)在分析之后,发现此篇论文与《大学炸弹客宣言》的行文风格高度相近,语言分析的结果更是说明两篇作者应为同一人。

随后,调查小组前往访谈大卫‧卡辛斯基夫妇,从大卫方面取得泰德的手写信件、信封,让调查小组可以用邮戳日期辨识泰德的活动时间。

调查小组此时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可以申请针对泰德‧卡辛斯基住所的搜索票了。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泰德‧卡辛斯基也仅止是创作《大学炸弹客宣言》的高度嫌疑人,FBI依然没有实体证据可以确定他一定有罪。如果他不是大学炸弹客呢?如果这一切只是巧合呢?

调查小组内部对论文的分析其实有些异议,有些专家认为《大学炸弹客宣言》并非卡辛斯基所作。

或许这条路径,终究会像18年来的每一次疑犯追踪,只是又一次由不够扎实的分析结果,与破碎稀少的证据所组成的失望。

大卫‧卡辛斯基比调查小组中的任何人,都还更担心哥哥被冤枉的可能,尽管他已被大量的语言分析结果与地缘关系说服:泰德就是那位FC,他就是那位用炸弹恐怖攻击科学家与航空公司,以求推翻工业社会体制之人;但在大卫内心深处,他仍想相信那一丝泰德无罪的可能。

他希望FBI在搜索泰德位于蒙大拿的小屋时,能够避免攻坚的场面,以免泰德死于与联邦探员的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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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卡辛斯基在蒙大拿所居住的小屋

FBI的搜索行动迅速且安静,1993年3月的蒙大拿森林里,年已53岁、蓬头垢面的泰德‧卡辛斯基与他的隐士之屋,被调查小组逮个正着。

在屋中,探员们发现了一整箱的炸弹制作材料、记录了炸弹实验与18年来的大学炸弹客罪行叙述的40,000页手稿、以及一颗准备要邮寄出去的炸弹,随时可以引爆。

泰德‧卡辛斯基就是大学炸弹客,就是《工业社会及其未来》的作者FC本人,“FC”原来是“Freedom Club”之意。

就是他在18年来让美国航空公司与大学院校提心胆跳,透过冰冷机械的邮政系统发动一系列恐怖攻击。

这一切暴行终于能在他落网之际,暂时告一段落。

不可复原的破碎信念

随着大学炸弹客落网,尽管美国人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不用再担忧哪天会收到看似无害的炸弹包裹,或在自己店门口的停车场被炸得体无完肤;但是整桩案件对于调查者来说,还没有完全落幕,知道凶嫌身份只不过是一切的起点。

究竟是什么动机,驱使泰德‧卡辛斯基犯下这一系列暴行?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位原本前途光明的天才数学家,变成仇视科技文明的恐怖分子?

这些谜团必须得到解答,因为这不仅牵涉到司法体系要如何裁决卡辛斯基的罪行——他的精神状况究竟能不能为其行为负起全责呢?——还涉及到未来执法系统要如何侦办或预防类似犯行。

泰德‧卡辛斯基本人显然不认为自己发疯,他坚决反对律师团以“心神丧失”的理由为他辩护,即使那能帮他逃脱死刑;数名司法精神医学家与心理学家曾为之诊断,认为卡辛斯基拥有偏狂型精神分裂症(paranoid schizophrenia),但这个结果却被卡辛斯基斥为荒诞。

他坚信自己的反科技、反工业社会信念,对自身行为的后果也毫不回避。最终,由于他完全认罪,法院判处他8个终身监禁,且永远不得假释。

被捕后的卡辛斯基

尽管身陷囹圄,卡辛斯基仍在狱中持续研究与写作,他在2010与2016年分别出版了两本反科技哲学著作:《科技奴隶:“大学炸弹客”提欧多‧J‧卡辛斯基文集》(Technological Slavery: The Collected Writings of Theodore J. Kaczynski, a.k.a. "The Unabomber")与《反科技革命:原因与途径》(Anti-Tech Revolution: Why and How),毫不懈怠地向世人传播其理念。

他保持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姿态在狱中服刑,曾有人问他担不担心在长期监禁中精神崩溃,他的回答却是担忧自己过于习惯狱中生活,反而接纳了这个体系。

虽然行为不被大多数人接受,但卡辛斯基的思想仍广获回响,许多学者与评论者认同他对科技文明的批判,认为他对科技压抑人性与自由的说法、对现代社会沉溺消费文化的批评有其道理。

尤其无政府主义者与卢德主义者,更是激赏卡辛斯基的尖锐论述。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合理化卡辛斯基的行为,更不足以解答前面提到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用暴力来追求他的理念?或者我们应该探问得更深一些,这份反科技文明的意识形态,是从什么时候、因什么原因,形成在这位拥有良好家庭与菁英教育背景的科学家脑海中?

这一切根源都要回到泰德‧卡辛斯基就读哈佛的时期,作为一个智商167的年轻天才学生,卡辛斯基被其他同学描述为不谙社交、但聪明且友善的人。

卡辛斯基在大二的时候,参加了一场由哈佛大学心理学者亨利‧莫瑞(Henry Murray)安排的心理学实验,实验对象被要求将自己的个人信念与哲学写成论文,并与其他人进行辩论。

这些文件纪录将会被不具名的律师做为武器,拆解个别实验对象的逻辑、攻击他们的哲学、毁灭他们的信仰与理念,最后还会将他们饱受攻击与质疑的愤怒模样录成影片,反覆播放给他们观看。

据说卡辛斯基参加这个实验的时间高达200小时,连续三年的时间,每个礼拜都遭受上述的辛辣攻击,尊严与信仰惨遭践踏。

卡辛斯基的反科技思想是否诞生于这个实验?无人可以断言。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伦理颇具争议的实验,对人的心理大概不会有多么健康的影响。

或许多数的实验对象都挺过了这段摧残,但卡辛斯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少数未能复原的人,他既有的思想与人格已在实验中被辗碎,从灰烬中复活的,是一个反社会、反科技的危险思想家。

有人说,这个心理实验其实是美国政府的秘密MKUltra计划的一部分……

这大概只是个穿凿附会的阴谋论,但若是真,倒还讽刺地呼应卡辛斯基的激进思想:对科学技术的无限制追求,确实为人性带来了毁灭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