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语文课,读到“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我会到绍兴看看的。百草园、三味书屋,书桌上的“早”字,这些我未曾谋面的事物早已在我幼年时构想过许多次。一直到今年到绍兴游玩,脑海中朦朦胧胧的绍兴,才变得清晰起来。

鲁迅故居

童年时和鲁迅简介一起背诵的,当然也不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一段:“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若不说这是百草园里的花草树木,单看这段文字,说是野外的景象也不为过。皂荚树、桑葚、黄蜂,哪一样不是处处都有的食物呢?但因为有了鲁迅,百草园里的它们也变得令人向往了。现在的百草园,已从曾经鲁迅笔下没人看的“荒园”变成热热闹闹的“真园”。

走在园中,总能听见有人背诵课文:“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说罢,便伸手往两棵高大的绿树一指,说:“这就是那两棵树。”也有年幼的儿童未曾读过鲁迅的文章,大人便会告诉他:“这里就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百草园》,等你以后上了学,你就会读到了。”无人不知鲁迅。

百草园内的花不是娇嫩的牡丹、玫瑰、蔷薇之类的鲜花,而是朴素的油菜花,倒还原了百草园的本色。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约莫九尺高,长势旺盛,在烟灰色的天空下,更显金黄灿烂。天气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树叶香气,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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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的墙已不是当年那些“因被拔了墙角的何首乌而坏了的泥墙”,而是坚实的,爬满了刚健的藤,粗的,细的,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绿叶曾在这藤上飘摇。墙角茂盛的草丛里伸出一根细细的青藤,缠绕着老藤蜿蜒而上,已是爬得比人还高。四四方方的围墙里,这些花草树木是最自由的存在。

像旧时所有的屋子一样,鲁迅先生的房间,也不过小小一间。木质的眠床,不及其他房间的豪华,没有金箔贴花,精巧木刻,翠花棉被,只有单薄的支架,架着发黄的旧纱帐。因为门上安了栅栏,穿着新式衣裳的人们挤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望。屋顶装了现代的电灯,灯光打在墙上的鲁迅照片上,留下一个巨大而光滑的圆,像西方宗教油画中的光环。

我以前不知道,原来鲁迅故居中还有一座戏台子,临于水上,糖葫芦似的红灯笼串左右飘飘。一刹那间,似乎有一种错觉,只见伊人身姿窈窕,长袖轻盈,粉面桃花,朱唇微启,眉色如远山。朦胧之中,台上空空,只有戏台对面的儿童人偶眯眼微笑,似一曲听罢。台下波纹缓缓,锦鲤游动,鹅黄、朱红、粉白,流动交织,织出繁花似锦,一池幽梦。想起《繁花》中的绍兴阿婆和蓓蒂,都变成了鱼儿,跃入水中,从此消失不见。

鲁迅故居旁边就是三味书屋。在《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鲁迅写道:“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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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

在三味书屋逗留的时间并不长,首先是因为三味书屋面积不大,其次是因为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值得一看的,也只有那幅画了梅花鹿的画了。至于那“早”字,是被封在三味书屋里头的,用红带子圈了起来,谁也看不见。

沈园

在鲁迅故居码头,可以坐船到沈园。

到沈园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还没有完全黑,呈现出一种茫然的白色;沈园中的灯笼已经亮起来,红通通的,世界只剩下三种颜色——白色、绿色和红色。

天很快就暗了,红灯笼显得愈发亮。一队一队的人提着灯笼,走在夜晚的沈园中,像珍珠项链上的光泽,随着夜色缓缓流动。粉色的莲花,开在灯笼上,发出幽微的黄色灯光。灯笼在人们的手中摇晃、摇晃,姑娘们戴的耳坠,也在摇晃、摇晃,晃过一曲钗头凤,晃过千年泪滴流。

没有陆游和唐琬,便没有今日的沈园。那年,陆游和唐琬在沈园重逢,昨日良宵不再,今夕已是物是人非,唯有泪眼相看,酒入愁肠。于是,有了陆游题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恨,恨母亲将二人拆散,恨曾经的爱人嫁作他人妇,更恨那感情脆弱,经不起任何摧残。

唐琬亦以《钗头凤》答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亦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怨,怨陆游曾经的软弱,怨自己有苦说不出,更怨陆游的《钗头凤》将她置于尴尬的境地。在陆游的故事里,唐琬是自己悲惨婚姻剧情中的女主角;而在唐琬的故事里,陆游也只能是个过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重提,只不过是徒增烦恼。何不饮了这杯酒,让一切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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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碑

晚上到沈园去,可以看《沈园之夜》,讲的便是陆游和唐琬的故事。犹记得陆游与唐琬分离的那一章,雨下得很大,雨声淅淅,盖住的,都是心碎的声音。吴侬软语,咿咿呀呀,一丝一缕,越过水上弯弯的小桥,穿过高高的房梁,唱到人们的心头上。

沈园之夜

沈园的门口,种了许多柳树。柳絮纷飞,似飘飘雪花,铺天盖地,落在肩头、发梢,留下春天的吻。人力三轮车在我面前停下,问:“去哪儿?”

我说:“我已经叫了出租车了。”

他离开了。宝蓝色车篷顶背后的帆布在柳絮中微微颤动,车上空空。

东湖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到东湖时已经有点晚了,但游客还是络绎不绝。到江南,不游湖,不坐船,就好像白来了一趟。到东湖,就是去坐船,游湖的。

在苏州的时候,划船的阿姨会唱船歌,歌声嘹亮,但绍兴的船夫,总是静默的,一声不响,只顾划船。划船的节奏也是缓缓的,不急不躁,只要一直划,一直划,总会上岸。船桨在水面一上一下,波纹慢慢荡漾开来,像女人吐的烟圈,一圈一圈;远处戏台传来绍兴戏的戏曲声,婉转动人,一圈一圈。

船从桥下划过,人们从桥上走过,十字走向,互不相干,但也算是相遇。转弯处,悬崖峭壁,绿色树枝从崖顶簌簌冒头,一叶扁舟,微不足道。亚麻色崖壁,间了几何形黑色,边界分明,像楼下面包店卖的大理石蛋糕。抹茶味的。

石山上有栈道,走到栈道顶端,可观东湖全景。但要到这栈道,得先过一座没有石栏的石桥,再沿着陡峭的山壁而上,方才到那儿。光是走这石桥,想来也是惊心动魄的。从石桥上下来,旁边一位阿姨经过,对我说:“你刚刚站在桥上的时候,好像一幅画。”

剪取鑑湖一曲水,缩成瀛海三山图。

东湖的游船是按程算的,从东湖门口划到戏台,算一程;从戏台划到门口,再算一程。但从戏台沿着长堤走到门口,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坐回去不如走回去。堤上桃花朵朵,开得正好,粉嫩迷人。花枝摇动,落了一地的粉色,亦或落到湖中,沉默地随波而去。

书圣故里

准确来说,书圣故里不是一个景点,而是一个街区。本来是没有时间到这儿的,但还是将高铁改签,生生挤出了时间来。幸好,没有错过。这儿没有酒吧、烧烤、外地人开的商店,但有着属于水乡的最淳朴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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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遇见挂满盆栽的古民居,太浪漫了!

黄色墙身的戒珠寺,实际上就是王羲之故居。相传王羲之曾经丢了宝珠,怀疑是老僧偷的,老僧因此抑郁了许久。最后王羲之发现是自己家里的大白鹅把宝珠吞了,他感到非常愧疚,于是将自己的家舍赠与老僧为寺。戒珠寺的正面,有一个小门,小门上又有小字,写着:书圣故里。字迹浅浅的,不留心看,还以为这只是寺庙呢。

王羲之洗砚的墨池便在戒珠寺前

书圣故里是有生活气的,路上可看到居民晒的被子、鱼干、肉干,收进不同温度的阳光。年老而干瘦的老人倚在门前的椅子上,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街边的羽绒店,挂满了过时款式的羽绒服,绛紫色、墨绿色、明黄色,丰富多彩。有的人家,开了扇小窗,卖乌黑的毡帽,一顶一顶叠起来,堆在窗口,像一座小山。

站在题扇桥上,可看见远处的青山和文笔塔,朦朦胧胧,如梦似幻。乌篷船慢慢地、慢慢地在河上摇着,穿过小桥,经过拐角,遇见被栓住的大白鹅,在原地游着圈圈;还有河边小院,院中栽着大树,树下是悠闲的喝茶人,在下棋,下五子棋。

当然也有小贩,卖茴香豆,装成一袋一袋,摆在打了遮阳伞的小推车上,一袋不过巴掌大小,游客路过,买来吃个新鲜。茴香豆的香不是炒出来的香,而是奶香,豆子偏硬,吃起来有点儿费劲。

蔡元培故居也在这儿,是一栋具有明清风格的绍兴传统台门建筑,共三进,中间有天井。这儿参观没有严格的限制,想走近看,走远看,都可以,全都看得切切实实的。

仓桥直街

仓桥直街,最适合吃饭。这儿有两家有名的酒家,一家是寻宝记,另一家是孔乙己。孔乙己酒家的门口站着一个滑稽的男子,穿着浅色的长衫,留着一个半长不短的小辫——那正是孔乙己。人们搂着他,和他合照,不知怎的,合照的人也显得有点滑稽。好像一和孔乙己站在一起,便严肃不起来了。

天下着毛毛雨,地上湿漉漉的。江南就应该是下雨的,下了雨,才有诗意。雨下得大了,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劈里啪啦。

窄窄的巷口处,红色油漆,歪歪斜斜地写了“仓桥直街”。巷口前,排了一大长串的人。他们排的,是全绍兴最出名的臭豆腐。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前面摆着一张不大的四方桌,桌上放着辣椒油、麻油、酱油。白嫩嫩的豆腐下锅,黄灿灿的臭豆腐出来,加上辣椒酱,看起来确实美味。但我是最怕排队的,于是没有停留,接着玩耍去了。

听说“十碗头”是绍兴的特色美食,遍寻寻觅觅找了一家店,刚好就叫“十碗头”。十碗头酒家有两家,一家在街边,一家在里弄。钻进一条昏暗的小巷,拐个弯,到了里弄店。店家小孩手拿彩色喷水枪,水珠飞射,落地成花。

在绍兴点菜,不是拿着菜单点的,而是看着生食材点的。每道菜,用什么材料,用多少量,全都搭配好了,放在盘子里,陈列给客人看,看中哪个就点哪个。这可难倒我了,简直不知从何点起!但还是要点,绍三鲜、扣鹅肉、豆腐汤,虽不如广东菜合我口味,但还是说得过去的。

说到绍兴的美食,鲁迅故居旁也有许多饭店酒家,寻宝记,几荷餐厅,咸亨酒店,都是做绍兴菜的。一到饭点,这些店的门口便坐满了排队吃饭的人,等着叫号。

几荷餐厅,最好吃的,不是绍三鲜,不是桂花糯米藕,不是艾团拼盘,而是芝士焗南瓜。热乎乎的南瓜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芝士,汤匙一扯,一拌,入口,浓郁的芝士香和又软又烫的南瓜融合在一起,完美。

绍兴的臭豆腐、木莲豆腐、黄酒棒冰,也是美味至极。臭豆腐,颜色金黄,外酥里嫩,搭配腐乳酱,有别样风味;木莲豆腐,实为冰粉,五块钱一碗,冰冰凉凉,桂花酱,红糖粉,白色汤匙放中间,似小舟飘摇;黄酒棒冰,软软的,甜甜的,米粒被雪糕包裹着,让人想起小时候用粥自制的冰棒和五毛钱的牛奶布丁。

回去的时候,雨停了,但孔乙己酒家门口的孔乙己已经不见了。我想,大概他是累了吧。

安昌古镇

和别的古镇相比,安昌古镇是很不一样的。它就像从来没有被打扰过似的,有着古镇应有的淳朴。它总让我想起穿青色花布衫,卡其色七分棉裤的女人——提一个竹篮子,浓密的黑发被挽了起来,小米一般大的金耳钉在耳朵上熠熠生光。她蹲在溪边,仔细地去洗全家的衣裳,耳边的碎发落了下来,遮住半边脸,在那头发后面,是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就像她身边的溪水。

远方,是小桥、流水、人家。乌篷船摇啊摇,和墨绿溪水一起,穿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最后融化在珍珠白的天边,只剩下青瓦白墙,墨色江南。

安昌古镇是免费的,但古镇内的6个展览馆是付费项目。展览馆不大,陈列的东西也不太重要,想来没有太大的意思,故没有买票。何况,安昌古镇的好,也不在这6个展览馆里。流水潺潺,炊烟袅袅,细丝绳上一层一层挂满了腊味,腊肠、腊鱼、腊肉、腊鹅、腊鸭,混合了新鲜出锅的臭豆腐味,使人觉得热闹。被挂起来的腊鹅、腊鸭,嘴巴朝天,脖颈拉长,浑身黑黢黢,坚硬如石板。一楼做买卖,二楼住家。洗净的衣裳晾在窗台,一通粉粉紫紫,自然地垂在屋檐下。等晾干了,伸手一拿,便收进屋里去了。

老头,老太太,开间小店,卖龙须糖,颜色雪白,条条分明;卖糖画,画龙画凤,也有翩翩蝴蝶,小孩子拿在手里,糖浆顺着木棍流下,一手黏糊糊;卖鸡骨香糕,十块钱三包,微甜,口感像旺仔小馒头。也有不开店的,坐在门口,呆呆的,看着走过的人,划过的船和流过的溪水。

桥上,岸上,打了桌子,摆上饭菜,便可起筷吃饭。饭桌上热气腾腾,饭菜看起来鲜美可口,真叫人馋!于是在岸边坐下,点了几样小菜,看溪上乌篷船摇过。没想到,我这个广东胃,还是吃不惯绍兴菜——太咸了!使人疑心这儿的盐是不是不要钱。

黄酒奶茶,有冰有热。奶茶入口,首先是浓烈的酒香,有点冲,但又很快变为奶茶味,最后留下一股淡淡的桂花味——因为用的是桂花黄酒。一口下去,一朵朵桂花,开在舌尖,也开在心上。让人想起秋天,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鹅黄色的桂花开在枝头,香气袭人。

去了绍兴,顺道去了趟杭州,住在了西湖边上。杭州自然是美的,尤其是在被称为“养老区”的西湖区,但也确实是堵。十分钟的车程,动不动就要堵上半个小时。从青芝坞,到灵隐寺,再到苏堤、雷峰塔,晃晃荡荡,一天就过去了。西湖有十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断桥残雪,名字响当当。这些景,怎么拍,到哪拍,出租车司机全都知道。

登雷峰塔,可坐电梯,也可爬楼梯。每层塔,都在讲白蛇传,只是艺术表现形式不同,或壁画,或木雕,或彩瓷,布满顶端,仿佛置身故事里。爬到塔顶,观西湖,看苏堤,八方皆为美景。西湖里的游船成了小小的白鹭,飞过与天空一般颜色的湖面。湖里的人听不见塔上的喧闹,塔上的人听不到湖中的嬉笑。各自走在各自的景色里。

夜晚的时候,去了南宋御坊街。许多年前,来过一次南宋御坊街。那时候,爱穿一身黑,黑色夹克,黑色牛仔裤,黑色毛线帽,戴银色粗项链,背一个红色JanSport双肩包,剪得极短的头发被往后梳成大背头,总觉得自己是身在中国的LA 酷girl。雨落无声,街上的人们打着伞,像一团又一团彩色小球,在朦胧中旋转、移动。花花绿绿的团子,映在水墨色石板路上,也是花花绿绿的。

许多年后来到南宋御坊街,见到的跟记忆中的又有很大的不同。记忆中的南宋御坊街,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而如今却不知不觉地走完了。但也确乎是不应该的,因为我不过比当年多长了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