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若遇到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搬天气当救兵。毕竟，从每日体感最明显的外界变化开始发想，天气确实是最好的谈话入口。
曾经买过一本谈英国人生活习惯的书《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提到英国人习惯见面就聊天气，所有关于天气的，冷热温湿变化、相关的便利与不便，都先唠过一轮。凡是尴尬或疏淡的关系，一律以天气开头，利用共同话题，舒缓拘谨与社交恐惧的毛病。
说到这里，其实很好奇英国人有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老黄历。就像华北地区的节气，万事万物都依循著这个顺序运转。如果大部分时间，天气都能同轨道般精准运行，不知道天气还能不能成为他们的话题。
—— 阿堂
南方的夏天，即使深夜好像也摆脱不了一丝燥热。这个月，我们就来聊聊天气吧。
—— 橙子
早安橙子
我是个在北京工作的台湾人。这个城市，现在进入溽暑三伏天。对我来说，从台湾到大陆，感知最明显的体感差异，便是从四季如夏的海岛，体验到中原的节气。北京的天气，大多是亦步亦趋地跟著节气走。
夏至过后，日照持续发威。热力聚积，三伏天成了北京最难熬的季节。这时的风是热的，一早太阳便见毒辣，屋内的高温，把所有人都晒出屋外溜达。树荫底下，一群光著膀子的大爷下棋看棋；智能手机混著蝉噪，大声播放著京戏选段；遛鸟的大叔放著罩好的鸟笼不管，不耐烦地抓电蚊拍赶蚊子；只有打太极的老头儿气定神閒，跟著广场舞曲的节奏白鹤亮翅。
前阵子到附近的老国营商店买酸梅汤的料帖，售货员很热情地介绍了泡煮的比例与方法。喝了几次，觉得用料实在，也是记忆中台北城中书店街旁“公园号”的熟悉滋味，于是，几天前，又到蜜饯乾果的柜檯前，一连买了五包。售货员麻利地替我打包，装好后，沉沉一袋。然后带点感叹地对我说，现在三伏才走到中伏，不过，说不定这五剂喝完，这夏天也就过了。
走出店门，街边的国槐开得遍。行道上零落缭乱，都是閙谢的花。天气虽然还是没有一丝凉意，但总听人说，国槐是应夏末的景，便能感觉到节气如机械齿轮般精准运行。那是自幼在现代都市与北回归线上成长的我，先前完全没有过的体验。
看到妳的自介，城市写的是漳州，你是在漳州长大的吗？还是在那里读书呢？几百年前，我们家族渡海来台，在那之前，也是世居漳州诏安。乡下老家的祖庙，供奉的是随陈元光开漳的先祖。几代下来，日常年节、饮食用度，似乎也还有些漳泉文化的留俗。
我没有回过漳州，倒是因为转机，在泉州短暂地停过几小时。听著有点熟悉又不太一样的闽南语，路边贴满红纸招揽算命择日的“仙仔”，还有口味相近的烧肉粽，肉燕，姜母鸭等风味小吃，让人颇解乡愁。过境泉州时，是个冬天，南方的寒流带著微微的寒意，单薄的羽绒外套便足以撑起周身的温暖。不知道到了夏天，漳州、泉州，会是怎样？
我记得，在台湾，许多人家会在庭埕上支起竿子，用帆布或黑网遮阳。有些人会在骑楼屋簷旁加装细水管，定时喷出水雾降温。南方夏天的清凉，靠的是开展茂密的榕树，与榕树下卖仙草爱玉冰品的摊子。在北回归线以南，一年12个月，这套降温消暑的装备，可以从年头用到年尾。到了北京严寒的冬季，这四季如夏的日子，反而是我最怀念的舒适呢！
阿堂
我是在漳州长大的，去了杭州读书。两个雨水极多的城市，漳州不时的下个暴雨，杭州一下就是半个月。这雨水总让我又爱又恨。爱它的湿润，爱它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绿；却无数次在宿舍里对着晒不干还发霉的衣服抓狂，对着潮湿起皮的白墙无可奈何。考学的时候，一心想考到北方去，发誓要尝尝，四季分明是个什么滋味。结果最后，还是留在了南方，继续和这雨水纠缠不清。
这两天漳州雨水就极多，大清早的就下起暴雨。前两天和朋友约好了七夕出门卖花，这事儿好早之前就想做，但缺了点勇气。这次朋友在朋友圈召集一起卖花，就想着推自己一把，大不了就当给自己买个浪漫。没成想，设想了不少情况，却漏看了天气。
一早醒来，屋外雨声噼里啪啦的响，七夕卖花群里的消息也“滴滴滴”响起，听的让人心焦。满房的花刚运到，不会就要砸手里了吧。这雨幕一拉开，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不过担心归担心，准备工作该做还得做——花统一堆放在一个朋友家，经过前一晚的醒花，开得正盛，大大小小的摆了一地。坐在其中，真有种住在花房的味道了。
不得不说，包装真是个技术活，教程上两三分钟的内容，我们得研究个半小时，才能偷得三四分相似。磕磕绊绊地，瞎打瞎撞地，虽然也制造了些无法入眼的“作品”，但好歹是在江滨公园支起了个小摊。不过，似乎我们出门有些早，人们都还未下班，只有偶尔几个穿着初高中校服的男孩骑着小电驴横冲直撞，或是相约着去篮球场打球。一时之下，有种和尚庙里卖梳子的感受了。
权衡之下，我们决定分成两支小分队，一队驻守原地，另一队到“镇中心”（一个圆形的大水池）去探探行情。没想到的是，那儿的行情意外火爆，十分钟就卖出去四单。但，也就只限于十分钟了。这之后，我们就撞上了刚准备下班的城管大叔们，被迫放弃这块让我们赚了第一桶金的宝地，返回大本营。
天色渐渐暗下来，散步逛街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老天爷非常给面子，下午开始就没下过雨。除了地上的小水坑和微微湿润的空气，几乎都已经看不出暴雨的痕迹。但，小镇虽小，暑假回乡的大学生倒挺多。一个广场上，起码有五个以上的鲜花摊位，像是把鲜花批发市场都掏空搬来了。灯串倒成了最主要的吸睛利器，谁的包装最blingbling，谁就能迅速占领大部分市场。两相对比，我们朴实无华的包装瞬间失去了竞争力。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放弃这块已经严重饱和的市场，我们又蹭蹭蹭地跑去新开发的商场门口，寻找新的商机。很幸运，这儿的市场至今还未被发现，又刚好遇上了电影散场，一下子卖出去不少。不过，好笑的是，我的老家是个走三步路能遇到五个熟人的小镇，我们的顾客里，四分之三都是熟人的熟人，也不知是在卖花，还是在卖人情了。
橙子
早安橙子
今天北京阴冷。昨天读阿盛的散文“打铁谣”，想起一些乡间的琐事。
立秋过后，北京就老下雨。原先燥热的天，一下就阴了起来。雨凝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的，黑压压一片，温度立马就降下来。看，中原这如机械般精准的节气啊。
每到年尾，我台湾阿公阿嫲老家巷口的妈祖大庙，便会印制善书供人免费拿取。乡下的打印店制作的，不是正式出版物，所以印制装订简单。不过，书是庙里主委供养助印的，下足重本，每页都是彩色印刷。过年时，无所事事，我会翻著这些善书打发时间。老黄历，每日标出宜忌。当年的生肖运势，会细讲到每月的命程。后头还有食物相克表，螃蟹和柿子、芒果和凤梨、香肠和养乐多，几个放一块的小格子，都打了红叉。
家里的亲族长辈会看今年谁犯了太岁，无论正冲偏冲，都得上庙里都点盏光明灯，保平安。我阿公则会这本农民历标出一些适合播种种菜的日子，当然，这大多是参考。在自家小菜园种菜施肥，产量够吃就行。种菜施肥，互串门子的邻里都会相互提醒，早一点晚一点，无非就是长势快慢、菜叶虫蛀多寡的差异。自己吃的，这些都不在意。因此这节气时程什么的，大多也就标个心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
就跟节气一样，早年那准度让人怀疑的天气预报，乡下人们也是差不多差不多地信。临出门，家里人提醒预报大雨要带伞，总被轻佻地回句：“免啦，下雨？那唬洨啦！”判断天气，老一辈人，更多依靠的是经验。闻闻风、看远处的云、蚊子咬得周身痒——这天要坏，外头曝晒的菜干、衣服都得收拾；落雷大雨，但仍偶有几声蝉叫，那是西北雨。闽南话读若狮豹雨，雨如狮吼豹嚎，但很快就会过去，不误农时，下雨就权当进屋歇息。
不过，天气也有让人忧愁的时候。连日细雨还好，顶多水泛菜垄，顺著地势往沟渠一排便是。最怕是台风天，或是猛烈来袭的低压水气。那是如灌顶般的浇淋，涣漫的水窜得到处都是，邻里间互借抽水马达也于事无补。茎叶被风一刮水一冲便左右仆倒，菜根再浸就要烂了。眼看巡田拔草两三月，这些辛勤劳作就要泡汤。心中不舍，嘴里不禁念叨，说过年拜拜点光明灯，妈祖婆可要保佑风调雨顺。这时节，阳光降水要能顺著节气，就是乡人的企盼了。
风雨总会平静。
夏至到秋末，台风无预警地来访；冬季，阳光也常常晒得让人睁不开眼。待北方岁末严寒，烧著火炉吃火锅的春节，我们庙里拜完烧完金纸，还得固定到对街的便利店，点份现挤的北海道牛奶霜淇淋消暑。然后，会顺手在庙里，拿份这年度的善书农民历，看看这个年，根据节气，又有哪些差不多差不多的冷热风雨安排。当然，也跟翻读生肖运势、食物相克、每日宜忌一样，也是仅供参考尔尔。
阿堂
下午好，阿堂。
前不久的这次台风厦门漳州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就是下了几场雨，不过这妖风也算是我在南方生活记忆里的常客了。
我初二那年，刚开学不久，就来了个超强台风，命名为“莫兰蒂”。凌晨两三点登陆，把整座城市搅了个底朝天。人们一觉醒来，窗户破了，窗前的树倒了，还把楼底下的车砸出个大坑。厦门人倒是乐观，一边对着这一团乱象痛骂几句，一边迅速集结起了一支庞大的志愿者队伍，短短一天，就把城市恢复的七七八八了，还能顺口玩个方言谐音梗，说是这台风名字起的不太吉利——“莫兰蒂”，闽南话谐音“没人在”，所以台风才能长驱直入，兴风作浪。还有一回，是中秋节刮的台风，厦门人便开玩笑说，是守岛的郑成功，中秋博饼去了。
台风天，除了大风，就是大雨了。台风常集中在六到九月，我从初中到高中，第一次开学报道和最后的毕业典礼，必下大雨，这大概是我最有始有终的一件事了。
我的初中，是填海建成的，地势低，排水系统还不咋的，一下暴雨校门口就积得老深。开学第一天，就趟着齐脚脖子的水，到学校参加军训，原本该在大太阳下暴晒，结果在教室唱了一天的军歌。高中倒是平稳度过军训，结果最后一天军训会操，还是没能逃过大雨。后来到了杭州上大学，想着不会这么巧了吧。但这台风实在是敬业，生生追了几千公里来欢迎我——我们的开学典礼在大操场举办，前两天还晴空万里呢，偏偏场地都布置好了，当天傍晚大雨就如约而至了，全员淋成了落汤鸡。原本两个多小时的会，生生被大雨逼得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朋友总笑我，是萧敬腾的传人，走到哪台风跟到哪，这热情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不知道三年后的六月，台风会不会又来欢送我呢。
不过确实也算幸运，大大小小的台风见识过不少，成灾的倒是真没亲历过，也希望，大家都不用经历吧。
橙子
听说东南沿海的此刻，正在刮台风。
住北方的人，对台风是没概念的。北京入冬后，偶尔刮大风，低温刺骨难受，但不带雨水，顶多冻个干爽。风来霸气一声吼，扭头就走，鲜少跟人死磕。
台风不一样。未见风雨，天顶的云就先声夺人。原本密布的云层水气被台风环流吸走，天空仅剩几块格状云絮，那是没拉扯干净的残余。风雨欲来的傍晚，云色是血色橘红，很多人拍照，说美。但老岁人看到火烧云，总会担忧地往回家赶。当年嘉南平原淹大水，冲垮了屋舍，也带走亲人邻里。家里有过几分田地的，对风雨是馀悸犹存。那天色，是灾异。天公伯开张血口要咬，不知又要收走多少庄稼性命。
少年人大多缺少对天灾的敬畏。外头风是虎虎地吹，雨水嚎啸、窗框震颤，强风如利爪，扯断路树掀破招牌。人躲在都市楼房，自恃水泥钢筋绷得挺直，砸来几级大风都无惊无惧，淹水？顶多就是路面水汪一片，半天就退。他们更期待放台风假、吃泡面。平日家长禁止的“垃圾食物”，此时有了上桌的正当藉口。当方便面沁著香气冒著烟，便能无视外头风雨成灾。
但风雨总会成灾。若说少见，委实是少年人见识粗浅。
那年环岛，因为行程关系，须在台风过后独自骑车绕过山头。将近黄昏，平地早已回复正常生活。从外面看，山的那头也是风平雨静。但入山后，骑到半路，才发现山道因连日大雨，土石泥流冲刷不断，已覆上一层厚厚的泥泞。
轮胎没了抓地力便不停摔跤，下车牵扶，连鞋子都深深陷入。天雨、路滑、湿冷、陌生、难以寸进。挣扎不到一里路，台风尾扫来的地形雨又大了起来。路上漆黑一片，只能靠微弱的车灯照出前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土石流蓄势待发。跌跌撞撞，一点点往人烟摸索而去，直到午夜过后才闯出山道。生命第一次觉得离死亡那么近。
但谈及死亡的威胁，印象更深刻的，还在部落山林间。
那时我还在读书，暑假不定期到山上支教。支教的地点，是个海拔1700米的山地部落。上山的路径漫长蜿蜒，产业道路贴著山壁开凿。平常行走，随时有落石伤人的危险。遭遇阴雨天，更得小心翼翼。偏偏那年台风雨势浩荡，把沿山土坡都冲刷溃散。一条路，平时就得走上两三小时。暴雨侵袭，土石泥流压断道路，过不去，车行就回堵在半道。
这时，邻近山头的部落遇土石泥流惨遭活埋，政府紧急决定撤村。但即使要撤，道路也难通行。许多人更惦记著房宅庄稼，在留守与撤离间摆荡，直至土石崩塌面积肉眼可见地扩大，周边部落亲族受灾身故的消息传来，才终于下定决心带著一家老少离开。只这时，山道也彻底断了。
山林地的建物，用水多是居民自购管路，从上游水源地，一根根衔接引到聚居地。管路沿著山林兽径走，台风一冲便寸寸截断。电路、网线、电话，各种现代化设备都脆弱，遇灾便失效，村落顿成停水断电的信息孤岛。村民撤离不及，只得暂时先躲在家里。好在驻地派出所仍正常运作，紧急派来几架次直升机，送来粮水物资，运走急病患者。这才稳住部落族人的焦虑。
部落里的牧师，临时在山下乡镇张罗出收留的住处。教会礼拜堂的长椅，两两一并就是架高的床。椅板有起伏，睡得难以安稳，但能遮蔽风雨，好过在外头流离；部落也有人窝居镇上亲人的住处，人数多，空间小，往往一张床挤了五六个孩子。好在临近暑假末尾，学校能提早开学的，先接回宿舍安顿。而原本就在山里学习的小学生们，则就地在教会上课。
趁雨势稍缓，临时征用的几台挖掘机赶紧抢修。行路畅通后，放走一批，道路遇雨再崩，再抢修。直到真能勉强通行，已是一个多月之后。这期间，几个支教的伙伴轮流到教会协助安顿。打电话劝募物资、协助课后辅导，削洗采买、煮大锅饭。这段时间因陋就简，吃得大多是募来的罐头配方便面。虽然干的湿的变著花样地做，但到后来，部落的孩子们还是腼腼地反应说，这泡面成了风灾记忆，吃怕了。
那阵子，新闻SNG连线，来自山区的灾情报导，连续几天占据头条。虽然几个月后，日子逐渐复归平淡回到正轨，但人们都记得，那次台风血口一张，就收走了临山二十几户人家。漫山的小米田、果树菜园，都随著山林崩塌消失殆尽。
那时方知，当风雨虎扑狼嚎，能带来的巨量恐惧，远不是一碗泡面能平息。山坳里，房子的钢筋水泥绷得再挺，也抵不过土石泥流的一阵冲激。从此，每逢秋夏两季，对风雨成灾便起了敬畏，一有台风预警，便免不了密切关注起台风走向和山林部落区域的雨势。
想起老岁人们听闻台风来袭时，那堆满眉眼的担忧，现在也总算能听明白，年节普渡、祭祀神灵时，乡人们高举香柱，那些虔诚祈愿时的喃喃祷词——还有祷词背后，那深深浅浅的悲伤。
阿堂
*以上内容节选自每日书“共写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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